
落难中的落户
——小说《落户》引起的回忆
文/刘凤芝

经人推荐,在喜马拉雅平台上听罢由陕西作家刘林海写作、资深演播艺术家哩哩演播的长篇小说《落户》,不觉心潮起伏,感慨万千。我没有想到六十多年前发生在我身上的类似遭遇,被一个律师作家以不同的历史背景和迥异的地域环境活灵活现地描述了一番。小说中主人公苗伟和苗香包兄妹的落户过程,是那样的心酸、曲折、坎坷,我已经记不得在收听过程中落过多少回泪。那些熟悉而又苦痛的场面让我在回味与咀嚼中多少个夜晚难以入眠。正像片头所言,那真是一段苦中作乐的故事,的确是一部能让人笑到泣不成声的欢乐剧。
我曾经发誓要把发生在自己身上那段不堪回首的往事尘封起来,我强迫自己不去触碰那伤心欲绝的记忆,我更不想让我的儿孙们去想象自己的父母、祖父母曾经在深渊中命悬一线时苦苦挣扎的场景。而今一部《落户》却让我改变了主意。我觉得有必要把那段历史讲出来,给不曾经历过的年轻人提供一些辨析是非的素材。列宁说:忘记过去就意味着背叛。只有牢记灾难,才会摆脱灾难。
我出生在辽宁省铁岭市的一个乡村,从我记事的时候起,我就知道自家是低人一等的家庭。因为我们家是富农成份,每每遇到公家组织的各类活动,我父亲必然会被人叫着去整治一番。寻常,我们兄弟姐妹也习惯了在别人的白眼中低眉顺眼。记得有一年我父亲被有色金属厂的汽车撞断了腿,警察来后说那司机应当负全部责任。但当我们去厂子讨要医疗费时,厂里的领导却趾高气扬地说既是富农分子撞了也是白撞,并且拒绝支付医疗费。也许是见怪不怪,父亲对这样的遭遇并没有丝毫愤怒。
因为家里成份太“高”,父亲做人特别低调。九岁的时候,我看样学样跟着一帮同龄的孩子兴冲冲到村上的小学报名上学。一看富农家的女儿也来学校凑热闹,就有人起哄。父亲知道后,就以我得看管弟弟为由不同意我上学。第二年我又闹着上学,父亲拗不过我,又加哥哥帮腔,父亲勉强同意。可天不作美,开学前我出了天花,只好再次作罢。直到十一岁时,我才第一次踏入学校的大门。在学校里,贫下中农子女所享受的各种政治待遇我根本沾不上边,没奈何只能把全部精力放在课本上。也是因祸得福,小学期间的扎实学习让我在一九XX年升初中考试时考上了全铁岭市最好的中学——铁岭一中。然而就在其后,全中国出现了不堪承受的“三年自然灾害”,父亲再一次强令我中断学业,并且安排我回家挖野菜,挣工分。让我一辈子感恩的是班主任孟庆玲老师,三番五次上我家动员我父亲让我复学。我父亲说自家成份太高,没必要让凤芝上那没用的学。孟老师说凤芝是品学兼优的孩子,只有靠学习才能改变人生。父亲最后还是被说服了。
父亲习惯了做人下人,他四十岁的时候我母亲去世了,因为成份问题,没能再续弦。习惯于孤独的他与一个远房亲戚李连荣很能谈得来,李连荣家解放前是大户人家,在城里和农村都有家业,解放后城里的房子被政府收了,一家人被赶到乡下,后被政府划为地主成份。按说我们两家都是高成份,来往应当少一些好,但父亲不知哪门子抽筋,却偏偏惺惺相惜地跟李连荣要好,还曾经半开玩笑地把我许给了与我年龄相仿的李连荣的儿子李文吉。用父亲的话说,金花配银花,西葫芦配南瓜,富农的孩子别想着高攀人家贫下中农的子女。
中学毕业后,我以优异的成绩考上XX师范。其后就爆发了史无前例的“文戈”,同学们大部分参加了红卫兵,而我因为成份问题被拒之门外。在看着那些红卫兵暴打昔日无比尊敬的老师时,我虽浑身颤栗着,却仍庆幸自己无缘那血红的袖章。就在那个动荡的日子里,父亲告诉我,他已经把我许给了远房表亲家的李文吉。听到这个消息,我似觉晴天霹雳。因为我知道李文吉的家庭成份比我家更高,这无疑在我不堪重负的头顶上又压上几块砖,我本能地反对。但父亲说,只有这种门当户对的婚姻才不至让我在夫家遭到歧视。
师范毕业后,因为属于剥削阶级家庭的子女,城里容不下我。自知之明中,我接受了命运的安排。本着嫁鸡随鸡、嫁狗随狗的想法,自愿到未婚夫李文吉的家乡落户工作。李文吉一家早些年也是被从城里赶回乡下原籍落户的,和他家一起下放的还有好几家,在村子里都是专政对象。反正我从小已经习惯了反动家庭的背景,也就心一横快快地和虽是高中毕业但却是地地道道农民的李文吉结了婚。婚后我在村小学当老师,文吉在生产队挣工分,公公和婆婆虽然在村里倍受欺负,但回家对我却很好,我觉得关起门的生活挺幸福的。
幸福的生活总是短暂的。婚后不长的时间,我们村子的政治气氛突然紧张起来,先是公公被人连同其他的“地、富、反坏、右”四类分子集中起来交代罪行,而后连吃饭都不准回家,家属将饭食送到集中管理点上,再后来就是三天两头开批斗大会,让全村男女老少看热闹。开会时,主持会议的人鼓励村人用各自喜欢的方式对这些四类分子进行专政。因为公公早年在村子里结下不少善缘,光是逢年过节每家每户门上贴的对联就都是公公出纸张义务书写的,因而乡亲们在不得已对公公动手时,大抵都是象征性地做些动作。
不知什么时候,上头派下来几个骨干分子,纠合了村上的几个地痞组成了专政队,开始在光天化日之下对包括公公在内的四类分子们用皮鞭和棍棒进行专政。头一次批斗大会上,公公的头被三角皮带抽出了四寸多长的大血口子,血流如注,鲜血糊住了眼睛。专政队的打手却高喊着:“打倒大地主李连荣,李连荣血债要用血来还!”第二次批斗会上,公公被生生打掉了两颗门牙,屁股被打得皮开肉绽。因巨大悲痛而病倒的婆婆撑着病体给公公送饭时,公公说他不想活了。婆婆说:“儿媳凤芝已经怀上了孩子,你就不想看一眼未来的孙子?”公公眼睛里放出亮光,嘱托婆婆让儿媳来送一回饭。第二天,我去给公公送饭,在门口被专政队的人拉住,厉声喝问我为什么不和李连荣划清界线?我倔强地摇了摇头。专政队的人恐吓说再不识相就把我也抓起来。那时候我挺着大肚子,也不知哪里来的一股劲,胳膊上一使劲扒拉开专政队员挥舞的手臂,强行闯进了关人的屋子。
蜷缩在墙角的公公看见我,半爬着到了我跟前。先是看着我的脸,再是把目光牢牢地盯在我隆起的肚子上,老泪瞬间滚滚而下。我轻声地叫了一声爹。公公从我的手中几乎是抢过了饭碗,大口大口地喝起粥来。公公喝粥的时候,我忍不住哭出声来。
我坐月子的时候,婆婆拉着我的手说:“凤芝,就是因为你生了个大胖小子,你爹才绝了死的念头。”
斗争四类分子的活动,一浪高过一浪。过去只是公公受批斗,后来连带着婆婆和丈夫一起遭了殃。我每天去学校的路上,那些小孩子就朝我身上扔土坷垃,一边扔一边喊:“打倒大地主的儿媳妇!打死大地主儿媳妇生下的小地主!”
一天放学回家,丈夫文吉突然直挺挺地跪在我的脚下,边哭边说:“凤芝,感谢你嫁给我,感谢你给李家生了个儿子,但李家愧对你,你抱着孩子离开这个家吧!”我也放声大哭起来,哭着哭着,我瘫在地上,丈夫急忙抱住我,我也抱住丈夫,一字一顿地说:“我的身子软,但我骨头硬,我不会离开你和全家。”哭声惊动了婆婆,一家三口抱在一起,哭成一团。
最难忘那一次批斗会,外号房屠夫的专政队员喝令文吉上台殴打公公。专政队员说,如果儿子不打老子,就让儿子也受专政。文吉虽是老实,却如何肯听命向自己的父亲下手。房屠夫气狠狠地指着文吉,高声吼叫:“我先打给你看看!”随着恶狼似的嚎叫,腕口粗的棍棒砸在公公的胳膊上。“嘎叭”一声,公公的左胳膊半截耷拉下去,人也无力地瘫坐在地上。
公公的胳膊被生生地打断了。看着昏死在台子上的公公,专政队没了兴头,挥手让文吉把公公弄走。文吉忍住眼泪,飞快地从乡亲家里借来了一辆手推车,跟两个堂弟把公公抬上车子,徒步四十余里,连夜把公公送往城里的医院。公公在剧烈的疼痛中一直熬到第二天下午,才被抬上了手术台。所幸医生并不在乎公公的成份,为公公做了肱骨钢板固定术,又打上了厚厚的石膏。
公公从手术室出来的时候,说他觉得自己还算是幸运的,比本村的老齐强。老齐也是前几年被从沈阳城下放落户农村的。只因向大队揭发小队长私分粮食的事儿,被队长怀恨在心,戴上了坏分子帽子。小队长又勾结专政队,光天化日之下将他活活打死,将尸体用芦席草草掩埋了。在那个人妖颠倒的年代,公公也只能以这种心理比对自我安慰。
公公被打残后,仍然没能摆脱魔掌。三天两头仍有专政队员上门言语辱骂并拳脚伺候。有一天早上我正准备去上班,突然闯进来六名专政队员,先是指着公公的鼻子大骂一顿,而后就开始翻箱倒柜,把家里值钱的东西一股脑用包袱包了,踹开大门扬长而去。我气得朝着他们的背影直喊土匪,公公却劝我说钱财是身外之物,只要活着就还有希望。
专政队解散后,我才从一个大队领导的口中得知了一个惊人的消息,原来我公公被专政队计划在就医出院后再次批斗现场打死,却不料此时上头来了一份公函,说李连荣解放前是开明绅士,要予以保护,这才免遭杀身之祸。当我将这一情况告诉公公时,公公淡然地说他当年曾多次用自己的地位和名望,为八路军交通员闯关,替八路军购买药品和棉布。原来公公竟然是为革命作出贡献的人,只是他从来不跟别人讲起。
那暗无天日的日子终于过去了。十一届三中全会后,我娘家和婆家的四类分子帽子都被摘掉了,我们全家人一下子直起腰来。丈夫因为扎实的文化功底,被公社招聘为民办教师,后又考试转为公办。公公早年在城里不明不白被没收的房产,在落实政策时又返还给我家。更大快人心的是当年那个被称为房屠夫的专政队员,在一次被组织叫去谈话后,良心发现或是精神崩溃,趁人不备黑夜中吊死在铁道边的一棵树上。真的是自绝于社会,自绝于人民。那年被专政队活活打死的老齐被彻底平反,大队给家属赔了钱,又买了一口大红棺材,将老齐重新下葬。
人生的酸甜苦辣其实也是财富,经过生死洗礼的人才最懂得生命的珍贵,深受压迫和束缚的人才最能感受自由的幸福。风雨过后是彩虹,中华民族虽多灾多难,但却坚忍不拔,真像《落户》中的苗香包兄妹及其周围挣脱枷锁的农民一样,经过了风风雨雨后,沐浴着政策春风,勤劳奋斗,一定会创造出辉煌灿烂的大美人生!
刘凤芝
2023.4.1

个人简介
刘凤芝,女,1944年5月3日出生。1966年铁岭师范毕业,1967年至1980年在铁岭县镇西堡公社中心小学任教。1980年至1983年在铁岭县大青公社中心小学任教。1983年至1986年在铁岭县总工会幼儿园任教。1986年在铁岭县教师学校任教到退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