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 朱军
记得在2007年,为了写湘水古镇,在那个冬天去了一趟,写出散文《沉静与躁动》,洋洋五千字,除以单篇散文发表外,还作为我的长篇小说《四季书》序言,那是由四部中篇小说组合而成的小长篇,有这篇散文领头,里面的四卷小说似乎有一个停靠和依托。那以后,许多年过去,你书写古老湘水世道人心的散文篇章和小说卷帙不少,比如《弹丸古镇》和《山水故土》《乐楼春秋》《亲情山水》的系列散文,比如中篇小说《女支书》和《生命水》,比如短篇小说《回乡》,乃至一些长长短短的诗歌,都以湘水为载体,以这片土地上大写的人为主人公。至于写湘水的村庄,那也是丝丝缕缕的。现在看来,你写湘水的篇章还是远远不够的,但怎么说呢,有时候人和这片土地的缘分也是错错落落、难以道尽的。时至今日,另一种缘分来了,那就是这次来湘水古镇采风,这既是今年汉中油菜花海在南郑举办的一个纵深活动,也是当地文苑承办者的厚意,还有湘水镇领头人粟洲、王秋蓉的古道热肠,那么就走进去,又一次沉入。
纵然你有千万双眼睛,也难以洞悉湘水大地的古今风韵,所谓仁者见仁、智者见智,仁者爱山,智者乐水,风韵自然是不同的。其实作为一次采风,它未必会直接给你多少文学的感应,更多的,大抵应该是一种触动和碰撞,甚至是某种唤醒,让你的思绪飞升,继而蹁跹起舞,在梦野可能的时间和空间地方畅游出属于自己的精神疆域,欢喜或悲怆倒在其次,而是纵横之间产生另一种独有的妙曼。不是吗,你来到湘水,会忽然想起一些老话,比如“鼓眼沙,漏筛田,想夺高产难上难”,这是当年杨吉荣同志在湘水村落蹲点时总结出来的,带着一种调研的触摸;比如某大领导在这里驻队被狗追赶,一女子撵狗、牵连出一段姻缘;比如某市级领导当年在这里教书奠基的发轫之旅。比如明末清初外地僧人来到,教化民众、临河筑寺、继而引出湘水寺地名的掌故;比如当年“深挖洞、广积粮”时期在湘水镇坡边挖防空洞的童年记忆;比如当年土专家张朝林将鸡和鸭子杂交成功、受到周恩来总理接见,被称为中国的米丘林,他的荣耀,他的跌宕,都成为传说和掌故;此人后来参与文革武斗,有传奇,也有人命,后被枪毙。再比如,那个冬季去外婆家吃狗肉母亲学校宿舍一场火警,引发了一番胆怯和紧张;比如小时候无数次去湘水外公外婆家行走在青山绿水间的漂浮之感;还比如当年你在南海区公所公干时一次次前往湘水,和老表来往、和支书乃至公社书记跋涉田野的奔忙。这些都很遥远了,可一旦回到记忆中,还是格外清晰的。还有湘水老舅家、老表家的无数次红白喜事,你的奔赴,你的微醺,和父亲乃至母亲的相携相伴,都永远地成为过去。当然,父母的坟地在这里,祭祖的日子来这里,剪不断理还乱的乡情也在这里。这里是你出生落地的地方,是你懵懂看世界的第一个窗口,也是你在水乡生存间隙与山地生灵对接之地,那么前往这里,来到这里,就有着《诗经》之“蒹葭”篇章之“朔游从之,道阻且长”,继而“朔回从之,宛在水中央”的感应,时而很远,时而很近,时而宛在天边,时而近在咫尺。梦里的浮游,现实的眺望,是不是一样呢?当然不一样,可有时候则交织起来,成为别有一番滋味在心头了。
这样说,是不是有些矫情呢?恐怕是吧。但一个游子对于故乡的感情和感应,似乎是难以一语道明的。此番前往,俯仰之间,行走之中,抚摸之间,忽然有另一种感觉,那就是湘水的光与影,全在记忆里冲决出入,也让你的情怀和身心胀满许多的情愫。它们潜藏着,他们冷凝着,可一旦触碰,就会发酵起来,也会有不由自主的表达和叙说,那么它悠然而来,走向了你。
湘水的光与影,镌刻在山川大地之中。这里的地理板块,正如湘水镇书记粟洲所说,是一个秀美的山水世界。窃以为,这里北有红旗海棠和汉中,东有法镇,西有高家岭,南有牟家坝,山水勾连,青山隐隐,山地共丘陵一体,川道并沟谷呼应,“三溪汇湘水洽润四乡桃李,一冈兴痒序埏埴八方栋梁”,是湘水学校大门的楹联,某种程度上浓缩着这片土地的风貌。这里光照充足,灵气四溢,而且山影游弋,日月盈昃,实在是一片乐土。山地的光影忽明忽暗,让人觉得有林荫之爽,亦呈万物向阳而生的朗朗之貌。沟谷的光影在游走,也在飞掠,那么人行其中就显得从容而空灵,不乏顶天立地的浩然。人有时候很小,可在湘水,你被光影抚摸和笼罩,就觉得是在光影中浮游,像一个个精灵在出入。那么坝子和槽田之中,包谷的碧绿,稻秧的青绿,油菜的鲜亮,洋芋红薯的青翠,乃至松林和青冈树的静朗,都在变换之中写照出独有的山地气象。这时候,你看见小河,湘水河作为冷水河的一段,并无短促之处,而是吸纳了红旗海棠的小河乃至油盘寺的小河灵气,悠悠地加盟,款款地流淌,实在是滋润一方。站在山坡上看,山谷是大地的锁钥,沟堑是自然的跌宕,平缓的陈家坝和宴家坝,则是一种得天独厚的肥沃之地,生长着苍翠的竹林,松柏也在这儿那儿摇曳,实在是仪态万方,像一个个妙曼的少女或少妇,在那儿临风展容。这当然是白天,要是在月夜,陈家坝的月夜,花园坝的月夜,五里沟的月夜,乃至宴家坝小河之上的月夜,都是隐隐约约的,也是楚楚含情的。一笼竹子在风中叩首,一抹月光洒在夜晚浣衣的女子肩上,小伙子吹着口哨,半藏半露,在石桥边等候,孩子们在花树下起舞,老人们呢,则在大地的褶皱中悠深地呼吸,让一片山地沟谷平添生命的律动,也让这一片山地有了几抹灵动和悠远。
湘水的光和影,回荡在悠悠岁月之间。岁月无边,岁月有涯,湘水的光影时而灼亮,时而幽暗,时而收缩,时而又有几分扩张,呈现出令人讶异的色彩。灼亮的时候当然是在日光的照耀之中,山川也好,大地也好,乃至天空,都在朗朗日照中天光云影,人影徘徊,日影伸缩,那些竹林和松岗,都在光的游弋中如梦如幻,让人走近或者离开。山道上的光影带着几抹颤抖,来来去去,停停驻驻,明和暗交织,阴与阳转换,行走的老人,奔忙的后生,乃至匆匆的女子,都在光影中聚散。一条乃至无数条小路也在光的聚散中穿插缠绕,形如山乡的神经。小鸟在光影中飞掠,布谷鸟在催促着什么,秧鸡在水田里窜动,那时候的光影就与声音和露珠融为一体了。麻雀急急忙忙地飞掠,成为密集的黑点。古镇当然是沉睡在光影中的,太阳的光芒照在老墙,照在瓦檐,给人一种时光漫漶抑或岁月不居的感觉。早晨的光,正午的光,黄昏的光,月下的光,都在次第变幻,忽而浓了,忽而淡了,忽而又攀高爬底,洒满一地,实在是奇妙不已。瓦檐之上,小巷深处,都有光在流动,有影在闪烁,古镇似乎永远是沉静的,但忽然间就有了陈家坝那边的新街贯通,山镇就渐渐地拉长,不再是如此的短促,也有些出人意料地明亮。那是赶场的时候到了,无数的小路醒来,众多的场口有一片杂沓之声,那时候的光影就不无斑驳,也交错起来,白头怕、黑辫子,还有草鞋和布鞋,长衫与短褂,都在一时间混杂并且融合起来,那些光亮,那些影像,都是匆匆的,也是鲜活的,乃至呈现出某种水花四溅中的喧哗。从前的赶场天,后来的沉寂,都是交错的,也是在守候之中彼此相依相存,那么日子也好,岁月也好,就有锁定之中的贯通,乃至贯通之中的定格,这些都是光与影的牵连和穿透,亦是湘水古镇的光影之韵。
湘水的光和影,沉沁在你的记忆深处。记忆恒久,记忆流光。在你的记忆深处,湘水的光影和外公外婆、舅舅舅母乃至老表的身影衔接,与他们的目光对接,也和一个个亲人的来去契合。至今,你依稀看见外公的身影在晨光中熠熠生辉,背着褡裢,迈开大步,在山地和平坝间驰奔。他做生意,卖黄酒曲,卖变蛋,也将山下的叶子烟买回,在山镇的乡场上卖掉,赚一点差价。他做生意的时候,目光是沉静的,要是喝了我妈端菜时斟上的包谷酒,那目光就悠远起来,说话也带着几许迷离;即使在山镇不到山外,外公也被被外婆伺候着,忙一阵子,歇一阵子,再喝了小酒,出入老街,那也是小步慢走,身影摇曳在黄昏的流光中,影子拉得忽长忽短,与山镇的剪影融为一体。相比之下,外婆的身影娇小,小脚舒缓,似乎还有一点左右的摇摆。她的眼睛因为早年纺线和看书一片朦胧,后来就几乎看不见了,那里面的光亮就幽幽的,如同风中的烛光。如此一来,外婆就杵着拐棍,后来就扶着墙,再后来就因为看不见卧床很久;即使如此,外婆的听力始终很好,哪怕一点很轻微的声音也能够听见,那么人间的光影就让外婆用耳朵来捕捉,有时候还不能说不准呢!外公和外婆都活八十多岁,成为山镇光影的见证者,他们自己也成为这片土地光影的一部分,映照在永恒之中。你的舅舅们,由于那个时候的成分问题曾经很艰难,大舅被贫困夺去略阳铁厂的工作,回到山镇成为乡绅,曾经在来来去去中披了衣衫,把联防队长干得出神入化,两个侄儿一左一右,很有威仪;后来大舅老了,就在茶馆和街边打发时光,金乌西坠,玉兔东升,大舅的日子就如此滑行到了二零二零年的正月,不声不响地走了。他喜欢的太阳和月亮,就随着他在山坡上一起相伴。二舅长期当民办教师,后来转正,那花花绿绿的自行车塑圈,挟带着一抹露水和日月之光,在山间回环,后来终于修成正果,转成正式教师,不久就退休,直到现在,有一份工资,也有一种日子的尊严。那么,日光也好,月光也罢,都追逐着他,直到如今的八十一岁;他送走了舅母,还在山镇眺望岁月的一抹光影。小舅长期当队干部,当小队长,当村支书,二十多年的日子就在光阴转换中过去,当年他戴了墨镜率队考察项目,改造低产田,改造街道,改造电路,给山乡带来一片光明。后来老了,主动让贤,而今在山下养病,但心里想着的还是老屋和山场,梦里依稀,也渴望着回来一看。相比之下,你的老表们,或者教书,或者务农,或者顺带做一点生意,有时候顺手,有时候不那么顺利,但是日星隐耀、山月潜行,跌宕抑或顺遂都不能改变他们奔赴日子的正念。如今,山乡的光影,世界的光亮,还是披撒在他们的肩头,同时也驻守在他们的心里。表妹和表嫂,都一身抖擞,出入或者跋涉在远远近近,那么一缕缕阳光乃至山影月光,都是照临如初了。
湘水的光与影,追逐在一路的变奏里。作为一方水土,湘水的节奏可能是缓慢的,山和水都以大地的脉搏而缓缓搏动,四季一年,十年百年,似乎看不出来。但你若是走过去,就会发现这里的山丘草木依然从来去无涯的日子深处穿过,一岁一枯荣的草木自不必说,山影明暗之中年华就那么穿梭着来去。风来了,雨来了,沉静和躁动,还有山雨带来的滑坡修复,乃至播种和收获带来的忙碌,是不是也是一种变奏呢?地震是很少的,可一旦有了那也是山崩地裂;至于洪水滔滔,小河涨满,浪花回旋,也是一种自然的流变。这时候,光影就是飞跃的,光影就是波动的,也带着某种与生俱来的欢悦抑或悲怆,汩汩向前,完成着永恒的流变。不是说小河静静地流淌吗?湘水的小河是不是还有几座小桥?那是你小时候看到过的,也是你到外婆家时常走过的,山民们也从这些桥上漫过去,赶场或者回归,都很便捷。可似乎突然间,这儿那儿又多了几座短短的石拱桥,当然是住户私下里修的,便于出行,也用来停车摆放杂物,等到这儿那儿攀比着修了小桥,就有人家以此为桥头堡做起生意,开铺面,餐馆抑或卖小百货,成为生财之道。有没有影响交通呢,就不好说了。没有办法,自然的阵容形成之后就得到某种认可。这时候,湘水古镇原有的格局就明显地小了,那么就有新区,宴家坝过去,向另一边发展,陈家坝的地带,后来的湘水村部,形成新的移民迁建区,有了新的街道,还有新的住宅区。到了这个时候,湘水古镇的重心就偏移而去,医院和信用社,乃至邮局,电管站,公安派出所,都陆续迁过去,那个老街区就渐渐成了边缘,成为一个沉静的所在。除了一家老资格的供销社还在卖杂货,一家理发小店还在忙着,我的舅母这一天出殡,亦是情意牵连;余下来的,就是赤子情深,还有悠远的梦了。随着古镇的变奏,整个湘水辖区也在嬗变。山镇行政辖区的规模扩大,这是乡镇合并所致,三乡合一,成了如今湘水镇的规模。山里的路呢,也由窄变宽,渐渐地成为水泥铺设。一条路,两条路,东西的路,南北的路,就贯通交织,带来莫大的便利。班车来去,货车来去,下乡拓展市场的送货下乡人,文化下乡的机会也多了许多,光影闪烁,令人兴奋。村里村外,打工的自然多了,男男女女,省城京城,乃至深圳,都不再是一个遥远的梦。到近几年,湘水的土地也在流转,盖大棚,点木耳,点香菇,一个个村子活跃着个各种各样的买卖人。随着脱贫攻坚的深入和成功,随着乡村振兴的步伐启动,湘水的村落也是房屋簇新,青堂瓦舍,红男绿女,格外地精神爽利了!春天的这一日,你漫步湘水古镇外围,只见初级中学和中心小学沉沁在金黄的油菜花朵中,小学校的门外停着多彩的漂亮小汽车,那不用说是小学老师们的坐驾,这比过去的老师型若天壤,不可同日而语。在海明村一个农家乐的院子里,你看见桃花和李花乃至梨花争相盛开,采风的俊男靓女纷纷留影,呈现一片人与自然的欢悦。在油盘寺的黑龙潭水库,水碧山静,一只小船等着你的到来,大有“野渡无人舟自横”的古意。而在距离湘水古镇不远的跑马场,驯马师们正在给骏马美蹄,喂一点草料就能拥抱马头,让人顿生思古驰骋之豪情。至于那专养鲈鱼的地方,也是水波氤氲,安静中有着特有的创意。
这时候,你抬起头来,见天光云影依旧,新旧衔接,各种流苏汇聚起来,透着山野新春的温煦,还有变化中的人间华彩……
(2023,3,29,写讫于天音阁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