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的名字

 孙虎林

    儿时有个忌讳，不能直呼父亲的名字。只有在和小伙伴闹翻干架时，才大声喊叫对方父亲的名字，以示羞辱。正是在那时，我才知晓了父亲的名字。

    说来不好意思，我那时一直以为父亲叫“气管”。乡下人把打气筒叫气管。因此，每当别人给架子车打气时，我就浑身不自在。那时，总有一两个坏小子朝着我挤眉弄眼，“气管娃、气管娃”地乱叫。那一刻，我好不懊恼，心下埋怨从未见过的爷爷奶奶为什么给我爸取了这么一个古怪的名字，连带着我也受辱。最要命的是，我家没有打气筒，时不时要向邻家借。每到这时，我总是很心虚。朝着邻家嗫嚅出自己能接受的词儿，我把那东西一直叫做气筒。

    后来有一天，我在家里的一张票据上，发现了父亲的大名“孙岐官”，原来如此。它和“气管”的发音几乎一模一样。我那时已经认了不少字，当然清楚这名儿的涵义。“岐官”，这名字未免太直白，太俗了吧。一辈子跟土地打交道的爷爷奶奶想得真美，梦想儿子有朝一日当上官光祖耀宗。可惜，这只是老辈人的一厢情愿、一种念想。

     这名儿真的不怎么样，没准，对父亲说来还是一种负担。我一直没有问过父亲，他是否喜欢这名儿。父亲老实巴交，就只知道在地里倒腾。一年到头，也不过刚刚糊住了一家大小的嘴巴。不过，我心下清楚，父亲绝不允许我们叫他的名字，那是忤逆不孝的行为。父亲是民国年间生人，属兔。他对生肖有一种近乎崇拜的敬意。他曾给我讲过一则流传于岐地的故事。商朝时，西伯侯姬昌被商纣王囚禁羑里。残暴的纣王杀了姬昌的儿子伯邑考，做成肉饼谎称兔肉令其吃下，以测试姬昌知天晓地的能力是否属实，考验他有无篡逆之心。西伯侯(周文王)明知这是爱子血肉，心如刀绞，还是忍痛吃下。来到野外后，他肝肠寸断，将所吃之物悉数吐出，痛心大呼：“儿呀，快跑，快跑。”瞬间，文王所吐之物化为一只兔子，箭一般射向远方。自那以后，我一直以为兔子产崽时，是从嘴里吐出来的。讲完这个传说，父亲极为霸道地告诉我：“咱家不许养兔，更不能吃兔肉。因为，我属兔。”我听后，只觉得有点好笑，有点蛮不讲理。几年以后，弟弟还是打破父权的禁忌，在后院养了一窝兔子。

    “岐官”这名儿还是给父亲带来了“官运”。我上小学前，父亲有一年被选为生产队队长。依稀记得，父亲有点兴奋。但从此以后忙得连轴转，在家里很少见到他，一门心事扑在队里的大事小事上。常言道“人难管，事难做。”全队几十户人家，家家有本难念的经。何况，队里还有几个好吃懒做的刺儿头。要让他们上道，可不是件容易的事儿。为此，父亲挨了不少骂。这些都是大姐二姐后来告诉我的。但有一件事，我记得很清楚。

     一年春天，我们一家坐在院子南墙根晒太阳，二姐正在纳鞋垫，我在一旁看连环画。朝南的大门洞开着，春风一缕缕吹进庭院。这时，猛听得大门外一阵叫骂声，令人心惊肉跳。仔细一听，是在骂我父亲。骂人者是个三十多岁的村妇，听那口气，好像是我父亲在安排农活时亏待了她。实际上，她男人在外边当干部，父亲从来没有为难过她。显然，她这是仗势撒泼，无端滋事。我那时很小，听进了一耳朵辱没我父亲的污言秽语，心里气愤不已，为父亲叫屈。当那劳什子队长干啥吗？小而又小，连芝蔴官都算不上。下一年，父亲被选下去了，真好。不过，这也算是应了父亲名字里的“官运”。只是没想到，父亲的“官运”如此不顺。

    上中学时，接触了名著《红楼梦》。书中，有个艺名叫“琪官”的男旦蒋玉菡，跟贵公子宝玉一度交好。这名儿不错，“琪”是一种美玉，隐寓蒋玉菡的冰雪情操。说句牵强附会的话，它比我父亲的名儿“岐官”风雅多了。于是，我越发觉得父亲的名儿村气极了。

    所幸，我终于知道了父亲还有一个大名，那是在寄自汉中西乡的信封上。名字是外爷用毛笔亲笔写的，小楷字体，端庄俊逸，“孙翙”二字，飘逸灵动。我不认识那个“翙”字，拿去问父亲，他说读“会”，开会的会。我有点疑惑，怎么回事呀，“翙”与“会”字形完全不同。于是，我求助于《新华字典》。“翙，hui,鸟飞的声音。”从这点说来，这两个字的读音确实一致，都读去声。“翙”，这字儿真美。想象一下吧，鸟儿振翅高飞，飒然有声，多好的意蕴。在好奇心的驱使下，我又查了更权威的辞书。这才发现，“翙”字极其古雅，出自《诗经•大雅 •卷阿》。“凤凰于飞，翙翙其羽。”是说凤和凰振动翅膀，相偕高飞。这可是凤鸣岐山的神鸟，父亲的名字怎生了得。这才是父亲庄严堂皇的大名。看到这里，自豪之情油然而生。给父亲取名的人一定是位识文断字的乡贤秀才。

     可惜，父亲的名字一直被写成“孙会”，工分本上是这样写的，队里的户主花名册上是这样写的，就连身份证上都是这个笔画单一的“会”字。看来，生于乡野葬于乡野的父亲不配拥有一个高雅的名字。他是那么普通，就像地里的一秆玉米，田埂上的一棵野草，大路上的一星尘土。如风一样掠过田野，活过、苦过、笑过、哭过，一生也就完了。

    多年以后，我想起了父亲的名字，想起了如他一样生存过或正在生存着的无数卑微生命。

                2023年3月31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