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为什么历史上的书画大家都不愿意被称为书画家?
强文
披阅历史上的书画大家,二王、钟张、欧虞褚柳、苏黄米蔡赵就不说了,单就清代、民国以来许多书画大家在他们的著作中,或者在与别人交谈中除个别人物例如陈师曾就说自己:“生平所能,画为上,而兰竹为尤。刻印次之,诗词又次之。”其余各家,就我阅读所知,似乎都不愿被称为书画家。例如以下这些大家:
清代书画家郑板桥对自己的评价是:诗为一,书为二,画为第三也。
清代书法家沈曾植一生视书法为小道。其弟子王蘧常曾说:“先生生前以书法为余事,然亦刻意经营,竭尽心力,六十四岁后专意写字,至七十三岁去世,用力极勤,遂卓然成为大家。”
吴昌硕生前曾说:“人说我善作画,其实我的书法比画好,而我的篆刻更胜于书法。”
现当代著名书画家溥心畬说:“称我画家,不如称我为书家。称我为书家,不如称我为诗人。”
齐白石称其艺事排次为:诗第一,篆刻第二,书法第三,绘画第四(参看许礼平著《旧日风云》二集《白石嶙嶙》)。
沈尹默先生的长孙沈长庆记得祖父不止一次说过:“我当以诗为第一,词次之,书法最下。世人不察,誉我之书法,实愧哉矣!”
顾炎武在《与人书》中写道:“君子之为学,以明道也,以救世也。徒以诗文而已,所谓雕虫篆刻,亦何益哉?”当代草书大家于右任先生就写过顾氏此语,他们可谓心意相通。
著名版本、目录学家、书法家顾廷龙先生一生题签无数,金文、篆书、楷书皆佳,但老人家却说:“我的字是为整理古籍的需要而写,我不够书法家。”
著名书法家吴玉如行草以二王为宗,隶书学邓石如,碑与帖相结合,是当之无愧的大师。但他却说:“我是一个文人,我不是书法家。文人会写几个字没什么了不起,更不值得炫耀。能写好书法,才是一个称职的文人。”
启功先生则说:“说我是书法家,不如说我是画家,说我是画家,不如说我是文人,说我是文人,不如说我是小学生。”
这其中当然有他们谦虚的成分,但主要还在于他们都把书画作为余事,认为诗词文章,做学问,做官才是正经事。一方面,这是中国传统文化的认识。例如孔老夫子就说:“志于道,据于德,依于仁,游于艺”(《论语·述而》)。艺处在道、德、仁之后。孔子所谓的“艺”,包括礼、乐、射、御、书、数,即六艺,当然与我们所说的书画并不是一回事,但应当包括书画在内。《论语·子罕》中孔子说:“吾不试,故艺。”试者,仕也。艺者,六艺也。不能为世所用,所以才有空去学习六艺。钱穆先生在《孔子传》中说:“孔子身通六艺,时人皆以多能推孔子。然孔子所志乃在道。艺亦有道,然囿于一艺则只成小道。故孔子又称之曰鄙事。”可见在传统意义上,艺仅仅是小道、余事、鄙事而已。苏轼在《送欧阳推官赴华州监酒》诗中说:“文章乃余事,学道探玄窟”。清人吴德旋有言:“余事作书,便有俯视一切之概,动于天而不自知。”《三字经》中也说“有余力,则学文。”学生黄庭坚谈老师苏东坡的书法:“学问文章之气,郁郁芊芊,发于笔墨之间,此所以他人终莫能及尔。”黄庭坚对书法的书卷气这样论述:“学书须要胸中有道义,又广之以圣哲之学,书乃可贵。若其灵府无程,政使笔墨不减元常、逸少,只是俗人耳。余尝言:士大夫处世可以百为,唯不可俗,俗便不可医也。”内在的学问、气质最终表现在笔墨之中,外化成为书法艺术。若内无城府,只能落入俗路,则不可救也。
其次,作为文人,书法绘画,尤其是书法乃是工具,会写字,写好字,那是基本功,不值得给外人道也。历史上的大家诸如欧阳询、颜真卿、苏轼、柳公权、赵孟頫等等即就是在他们的传记当中,也少有提及他们的书画成就,那只是他们工作之“余事”罢了。苏东坡在《书朱象先画后》有“昔阎立本始以文学进身,卒蒙画师之耻。”《新唐书·阎立本传》说,阎立本最终以画师为耻。可见,纯粹的画匠是被人瞧不起的。
书法家陆维钊原是杭州大学中文系副教授,应浙江美术学院院长潘天寿先生之邀,进入浙美为学生补习古典文学和书法。陆先生精古文,好中医,书法涉及面宽,碑帖不偏,真草隶篆皆能。他给中国画系学生讲:“书法之道,不仅在于写字技巧,技巧再好,不过是个‘书匠’而已。练字和学问必须同时俱进,甚至要把提高学问素养放在写字之上,否则,书法写到一定水平,就会上不去。”
他对古文和清词有精深的研究,书法上晚年独创了“非篆非隶,亦篆亦隶”的“蜾扁”书,成为一代书法大师。但先生在临终之时却对学生说:“想不到最后落得个书画家的下场。”从中可见先生并没有把书画放在多么高的地位,甚至以之为耻,而把学问放在第一位。正如他对来访的学生所言:“中国的诗书画印是中华文化的升华,所以学书画的人,一定要通中华民族的文化,这一点相当重要。现在许多人都忽略了这一点。许多人不好好学文,而光片面追求学字、学画,这样发展下去是不行的,也是不会有什么成绩的。”
先生之言,足以羞杀当今所谓的“书画家”!
(远之)

强文,字远之,陕西宝鸡人。中国楹联学会会员,省书协会员,炎黄文化促进会理事、名誉会长…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