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引言〕本文首发于2006年3月15日《河北日报》,引起反响。在此基础上,李春雷创作同名长篇纪实文学。现已由多家出版社出版发行,在社会上特别是中学校园内影响深广,甚至被全国数百所中小学列为阅读教材。
品读经典,再一次为主人公自强不息的精神感动。同时感谢李春雷老师的辛苦付出,为千万读者带来的精神食粮!!!
摇着轮椅上北大(纪实文学)
文/李春雷
她,曾有一双弹跳如簧的腿啊。
在邯郸市邯山区实验小学读书的时候,郭晖喜欢跳舞、长跑。穿着漂亮的裙子,跑着、跳着,风的翅膀轻轻地擦过耳翼和双腿,飘飘欲仙,宛若童话中的白雪公主。她是班里的卫生委员。教室在高高的四楼,擦玻璃,双腿猴子般紧紧地缠住窗框,身体探出窗外,摇摇欲坠。老师吓得脸色煞白,她却摇着小辫、嘟起小嘴,嘻嘻地笑……
一次体育课,比赛爬杆,她排名落后,急得直哭。傍晚,毕业于浙江大学、从事力学结构设计的父亲,在操场上手把手地指教,告诉如何发力。她那十颗蒜瓣般精灵的脚趾认真聆听、心领神会、合力团抱,脚窝一用劲儿,噌地就上去了,灵巧得像邻居家里豢养的猫咪。
父亲悠悠地笑了,笑成了西天蜜汁般明红的晚霞。
她会劈叉,双腿似乎圆规一样,从0度打开到90度,再到150度,直到180度。整个身体,渐渐地由一个“大”字,变成了一个“土”字;她也会前滚翻、后滚翻,身体如同小刺猬那样蜷曲成球状,在草坪上或毯垫上滚来滚去;她还会跳新疆舞,脖子犹如木偶一样能够机械性地错位摆动,两颗黑白分明的眼球也仿佛钟表里的猫眼儿,调皮地左右跳跃。女老师煞是惊奇,让她上台表演。班上的小朋友们高兴得好似秋后的石榴,一个个笑破了肚皮。
“采蘑菇的小姑娘”、“我们的祖国是花园”……灵妙的音乐中,她翩翩起舞。两条新藕般白嫩的小腿,宛若小鹿一样轻盈。
那时候,她的梦想是当一名舞蹈演员。

一 祸起猩红
一切的转折,是1981年5月9日。
她刚刚11岁,在读小学五年级。
那一天上午,亮丽的太阳,轻柔的春风,天地详静。体育课上,练习跳远。她不小心摔了一下,左膝处隐隐作疼,豇豆大小的一片猩红。
晚上睡觉的时候,细心的母亲发现了,心疼得直唏嘘。城里的母亲,大都如此宠爱孩子呢,就带她去医院。
后来的一生中,母亲是多么地悔恨啊。如果不去医院,几天之后,孩子的脚伤便会自愈。可正是这矫情的多此一举,竟然把唯一的女儿推入了一个黑色的无底深渊。
第一家医院诊断是滑膜炎。连续注射三四针封闭,红肿未见消退;第二家是中医院,建议中药治疗;第三家是本市最权威医院。白头发、戴眼镜的老权威简略看一看,判定是风湿性关节炎,需肌肉注射激素。一个多月,连续17针。奇怪的是,不仅未见好转,身体也虚胖起来,嘴边竟然长出了毛茸茸的胡须。她吓得直哭,瑟瑟发抖。父母小心地试探着上前询问,可权威不容质疑,怫然变色,坚持说这是正常反应,应该继续用药,说着又开了10针激素。
另一家医院的切片化验结果终于出来了,是滑膜结核!
天啊,这鬼怪一样的东西从哪里附身呢?为什么偏偏染上了花季的蓓蕾?
结核,在20世纪50年代之前被称为痨病,是人类排名头号的不治之症。《红楼梦》主人公林黛玉因此而殇,而学医出身的鲁迅先生笔下的病人形象也多为结核患者。不幸的是,他本人最终也病亡于此。但现在,人类已经攻克这个顽症。
北京的几家医院门槛太高,根本挂不上号。
转而向南。她的老家在湖南长沙。
通过熟人,终于住进了当地一家专业医院。

二 谁偷走了我的身体
此时的郭晖,尚可步行。医生乐观地说,不用多久,你就可以像过去那样蹦蹦跳跳。
天真的小姑娘笑了,心底舞台上的天鹅湖又开幕了。
她曾注射过几个月的激素,结核菌早已在体内扩散,可医生确定的治疗方针是保守疗法,连片子也没有拍。那时候,国家的整体医疗水平还是低下啊,拍片子是特权,需要门路。
就这样,阴险的毒菌在骨髓里暗燃着、繁衍着,筑起了一个个蜂窝般的病灶。只是可怜的她和家人,还有权威的医生们,都没有意识到。
又是几个月。腰椎隐隐作疼,再次要求拍片检查。
医生笑笑说,没事儿,北方孩子不习惯南方潮湿,忍一忍就好了。
机会,就这样生生地耽误了。
1982年10月的一天,突然发起高烧,连续不退。
三天后的一个夜里,昏晕中的她突然问陪床的母亲:“妈,我的身子呢?我的腿呢?”
妈妈摸着她的双腿,惊奇地说:“不是在这里吗。”
“没有啊,我感觉不到呀!”郭晖用手狠命地拧着自己的腹部和双腿,居然没有一丝痛感。想翻一下身,除了头颅和双臂,浑身都不听指挥了。而且,大小便也不自觉地流淌出来。
刹那间,她明白:自己已经彻底瘫痪了!
天塌了、地陷了,母女两人抱在一起,痛哭着,拼命地揪着自己的头发,一绺绺地扯下来。医生下班了,根本联系不上。南方的夜空里,流浪着母女两人无助的歇斯底里的号啕。
一夜之间,母亲满头白发、满脸皱褶,变成了呆若木鸡的祥林嫂。
第二天上午,医院赶紧拍片,这才发现,骨结核导致脊椎7至9椎严重畸型,压迫神经,其中部分脊椎已经损坏殆尽。
医院无计可施,不得不劝他们另寻高明,去北京手术。
留在该院,无异于等死,可长途跋涉去北京,又无异于送死。走投无路时,家人只得把她抬进了长沙市人民医院。
那是一次开胸手术啊。刀口从腋下切开,冰凉的手术刀下,自己的身体像拉链一样被划开了。她甚至清楚地听到了自己肌肉和骨胳分裂的声响,感觉到了温热的血液在汩汩涌出。
她的梦呢?她的翅膀呢?她的羽毛呢?现在,不仅羽毛被拔掉了,连翅膀也被剪除了。
12岁的小姑娘,看着白白的天花板和医生们在灯下忙碌的身影,忍受着人世间莫大的痛苦与悲哀。
手术只是清除了结核病灶,但高位截瘫已是确定无疑。
父母无论如何也不相信会出现这种结果。他们拼死也不会放弃啊。
1985年1月,父母终于将她送到了位于北京市通县的国内最著名的骨结核医院,进行第二次开胸手术。
这次开胸从背后切入。骨肉如泥,任由宰割。
术后半年之内,她的身体再一次被嵌进了坚硬的石膏里。每天吃利福平等杀菌药,输红霉素。每次五六个小时,剧痛如剐。
对疼痛,她早已习惯。她甚至渴望疼痛,疼痛是存在,疼痛是唤醒,疼痛是幸福,可大部分的身体连疼痛的感觉也没有啊。只要能站起来,不,能爬起来也行啊。
她在疼痛中坚持着,坚持着……她总相信,忍到最后便是希望。
但,希望的影子,最终也没有光临。

三 双手举起的中学
郭晖的世界,只有两平方米。
撤除石膏后,她仍是只能仰躺,不能侧身,不能翻身,更不能坐起来。近在咫尺的窗帘,也没有能力去拉开或关闭。想想看,一个脊椎失效的人,还能干什么呢?
白天,父母都上班了,家里只她一个人。为了自己,家里已经累债两万多元,而父母的月工资相加也不过200元。家里连一台电视机也没有,她只能就这样躺着、躺着……
“嘭、嘭……”有人敲门。她无法打开。
忽然闻到一股臭味。原来自己大便了,她没有感觉。
一次,楼上人家装修,天花板和墙壁剧烈地震荡。她以为是地震,吓得嗷嗷
大哭,想逃跑,身体却动弹不得。
家里养着一只雪白的猫咪。小猫咪在房间内进进出出、上上下下,无忧无虑地睡觉、自由自在地唱歌。我的生命,还不如一只猫咪啊。
这样活着有什么意思呢?她想到了自杀。
可她,连自杀的能力也没有啊。
父母觉察出了她的心态变异,就把她的睡床搬到客厅里。这样,家里来人可以说说话。大家围坐在一起,消除寂寞。还给她买来一个收音机,没日没夜地陪她说话。
楼上有几个小伙伴,也不时来看望她。敲门后,她无力打开。小伙伴们就站在门外,陪她聊天、唱歌,讲学校里的故事。
她仰躺在床上,静静地听着,脸上绽开一缕缕苦笑。
生命的信念,如同一盏油灯,飘飘忽忽地闪烁……
既然生命不能就此终结,那为什么要让时间白白流失呢?
于是,她决定开始自学。她又拿起了小学课本。
可是,她是一个连翻身的能力也没有的重残人啊。她不能坐起来,只能仰躺着,用双手举着书,看。
就这样,无腿的她,开始了一场匪夷所思的攀登。
一起上路的还有她的父母。母亲日夜操劳,端水喂饭,梳头洗脸。她生了褥疮,后背溃烂,母亲时时扶她翻身。大小便常常失禁,被子、褥子需要天天清洗。家里积债如山,工资几乎全部用于还债,连一台洗衣机也买不起。母亲就是一台永不疲倦的洗衣机啊,洗白了黑夜,洗暖了寒冬,手上的筋骨全部变形,其中九根手指竟然变成了曲曲折折的树根状。
父亲早年毕业于浙江大学,爱好音乐,拉得一手小提琴。可现在,乐器们全藏在了床下,被猫咪咬断了琴弦。他学会了打针,成为女儿的保健医,每天夜里帮她按摩和屈伸双腿,一次、两次,直至1000次……
固执的父母,总希望突然有一天,女儿猛地站起来,笑盈盈地说:“爸、妈,我好了,上学去了。”说完就蹦蹦跳跳地跑出了门。
可,这是一个怎样的幻想啊。
在母亲的搓衣声中,在父亲的按摩声中,郭晖仰躺着,用三年时间自学了全部初中、高中课程。最令人难以置信的是,物理、化学等需要做试验才能弄通的原理和公式,她也全部揣摩透了。
胸中的世界,慢慢地膨胀起来,有了色彩、有了笑声。
她还不由自主地喜欢上了文学,古典诗词、外国名著、现代小说等等。在艺术的氤氲中,她悟到了生命的真谛,无意中也觅获了一条通向未来的秘径……

四 我的大学
要活下去,首先要坐起来。
但要坐起来,是一项多么巨大的工程啊。
胸部以下没有知觉,脊椎无法用力,只有靠臂力带动。可她现在是一个没见过阳光的羸弱女孩啊,就像温室里的一根残缺的豆芽。
母亲在她后背下垫被子,一层、两层、三层……天天加高,每次垫高四分钟、五分钟、六分钟……日日增多。又买来两个哑铃,让她练习臂力。有时,父母两人一起动手,和她比赛掰手腕……
她已经习惯了仰视,刚坐起来的时候,眼光迷离而散乱。世界在她面前,仿佛一组组摇晃着的镜头。
这个过程整整适应了一年,她终于能够坐起来了。世界在她眼里,各就各位,又恢复了秩序。
好几年没有出门了,她要走出去!
父母为她买了一辆手摇车,时时推出去晒太阳。
她苦苦的生命,第一次嗅到了阳光的暖香,尝到了微风的甜润,世界真是美好啊。
明艳艳、鲜酥酥、香喷喷的阳光,滋润着她枯黄的皮肤,悄悄地泛起了红晕,像一株孱弱的含羞草,舒展开了叶片。
有时候,她自己摇着小车,在户外观光。虽然蹒蹒跚跚,但那是她再次迈向社会的脚步啊……
一次,在学校操场散心时,遇到父亲的同事张老师。
张老师说,最近学校办了一个英语自学考试大专班,像她这种情况可以报名。
大专班的教室在五楼,郭晖怎么上去呢?只有借助父母的后背。
父母已经年近六旬,多年的心力交瘁,营养不良,瘦骨嶙峋,体重只有百多斤。每次都是替换着背上去;父亲背到二楼,再转到母亲背上;母亲背上三楼后,父亲又接过去。背进教室后,郭晖不能就坐,父母就用四张课桌把她的身体挤在中间。大小便时常失禁,怎么办?最好的办法是从前一天就开始不吃饭、不喝水,但女儿饿着渴着,母亲心痛啊,所以,总也不忍给她停饭断水。
每次上课的时候,母亲就拿着为女儿特制的如厕木凳,在门外静静等候。每到课间休息时,就急匆匆地跑进去,把女儿背进厕所……
别的同学都是正规高中毕业,系统学过英语,只有她是小学程度。刚开始的时候,听不懂,跟不上,气得直想哭。
由于是成人自学考试,参加者大都有稳定工作,课上,这些健全人大都嘻嘻哈哈,心不在焉。是的,窗外的诱惑太多了。只有她认认真真、字斟句酌,如春蚕食桑,全变成了腹中的经纬。
学校里有两位来自美国的外教——英格和劳荔。郭晖与她们成了好朋友。不久,口语水平大进。
毕业考试的时候,全班30多名同学,只有郭晖一次性全部过关。
接着,她又报考自学本科。
两年后,在父母的背负下,再次顺利通过。

五 致敬山东
1996年初,山东大学在本市开办英语研究生班。
郭晖打算报名,可一打听,三年下来,费用三四万元。
这在当时,对于一个外债累累的家庭而言,绝对是天文数字。可父母总是感觉有愧于女儿,如果当初不是小题大做,带孩子去医院,那么女儿现在早已大学毕业了吧。咬咬牙,借来17000元,预交上了首期费用。
1998年7月,研究生课程全部考试完毕,第二外语——日语也轻松考过。就在准备申请硕士学位的时候,国家高教委出台最新规定。按照新规定,她三年后才有资格申请。
这时候,在英语世界游弋几年的她,已经迷恋上了英语诗歌翻译。她原本对中国古典诗歌有着特殊的喜爱,接触英美诗歌原著后,再审视国人的译著,总感到缺少美感和神韵。
那里,原本是一个美妙无比的世界啊。
她,立志要在这个世界里走出自己的路。
她,似乎找到了属于自己的人生舞台。
2002年6月下旬,当三年期限结束的时候,她赶赴山东大学,进行学位答辩。论文题目,就是《诗歌翻译的韵律问题》。
那是一次怎样的长途旅行啊。陪同者有父母、哥哥、轮椅和行李,还有一个最重要的伙伴,那就是母亲的搓衣板。
从大专到本科,再到硕士研究生,郭晖最害怕外出考试。
她害怕的不是考试的难度,而是考试的过程。
每次考试,父母都要全程陪同。因为轮椅宽大,无法乘坐出租,只有步行。到达考点后,还要把自己背上楼。国家正规考试都是单人单桌,自己无法就坐。怎么办?更要把轮椅抬上来。
麻烦还远不止这些。轮椅上如何答题呢?
为了解决这个难题,浙江大学土木工程系毕业的父亲曾想过不少办法,但都不成功。轮椅上空间窄小,无法固定木板,极易滑落。多次试验,均未突破。后来偶然发现,把母亲的搓衣板翻转过来,横放在轮椅的铁架上,竟然不大不小、不宽不窄、稳稳当当,恰是一张最稳固的课桌。
母女俩苦命相依,真是人世间少有的缘分啊。
郭晖双手摇动着轮椅,静静地驶进了答辩现场。
面对以著名教授李玉陈为首的几位资深评委,她心底忐忐忑忑。
“什么是诗?”答辩开始了。
“所有的文学,都是诗。”——好大胆的回答!
“假如给你一首汉语诗,让你用英语格律译成英诗,你感到困难吗?”
“困难,但我能够译好。”
“茅盾先生认为,诗歌是不可译的。你去翻译,岂不是明知不可为而为之吗?”最尖刻的问题出笼了。
她轻轻一笑:“茅盾先生是在阅读了美国诗人艾伦·坡的组诗《乌鸦》之后说这番话的。我曾经翻译过这组诗。现在,我想朗读其中两首。原诗每节6行,押door、your、more韵,我的译诗也是6行,押说、着、么韵,诸位老师请听:‘曾有一个无聊的夜晚,我思索得困顿、疲倦 / 翻过一个离奇怪诞、被人遗忘的传说……’”
母亲站在门外,苦苦等候。
两个小时后,李玉陈教授出来了,看着她:“你是郭晖的奶奶吗?”
“不,我是她的母亲。”母亲嗫嚅着,担心出了什么意外。
李教授尴尬地打量了一会儿,接着快步上前,握住她的手,激动地说:“感谢你培养了一个好女儿,这是我们十年来听到的最好的论文答辩……”
白花花的泪水簌簌而下,映照着白花花的银发,那是幸福的白玉兰啊!
一个月后,山东大学正式授予郭晖英语硕士学位。

六 燕园的女儿
2002年底,郭晖在网上查阅2003年度博士生招生情况,发现有四所大学所设专业与自己的方向相近。于是,她试探着向四位导师各写了一封信。
一个周后,只有北京大学的沈弘教授回信了。
这位从牛津大学留学归来的博导欢迎郭晖报考,并表示会“择优录取”。至于身体残疾情况,他只字未提。同时,沈教授还把自己的电子邮箱告诉了她。
全国博士统招考试在3月份。即使从现在开始准备,也不足100天。自己不仅要学好第二外语——法语,还要通读数十本专业书籍,而这些书,自己一本也没有。
哥哥到北京各大书店购买,但仍缺少30余本。
只能从网上下载、打印了。
可上千万字的资料,要打印出来,谈何容易?
父母从学校借来一台针式打印机,购买了三个色带和20包打印纸。
连续三天两夜,可怜的打印机“吱吱”地响着,直累得头热脑胀、气喘吁吁,硬是把上万页纸全打印了出来……
郭晖一头扎进书海里,开始了最后的冲刺。
不要以为郭晖天资聪颖,不,连她自己也承认,她只是一个普通智力的人。她的特点就是专心持久、心无旁骛。她是一个重残人,相对于两次开胸手术的疼痛来说,学习对于她实在是太享受了。而且,她已经没有别的希望和出路,她把生命的所有光亮,全部聚集到了一个焦点上。
精诚所至,金石为开!
一扇扇沉重的大门,在她面前缓缓地开启了……
2003年3月22日,郭晖在全家人的陪同下,赶到北京大学。
考试那一天,当郭晖父母再次把她背进考场时,由于监考人员按照程序办事,早已把她的考号贴在考桌上。可是,她根本无法端坐桌后。
怎么办?
这时,母亲拿出早已准备好的搓衣板,放在轮椅上。转眼间,一个特殊的课桌,组成了。
但这个举动,有违考场纪律。
监考官马上请示考点主任。考点主任又立即请示招生办领导。
经过紧急协商,北大招生办破例同意。于是,考务人员快速把桌上的考号揭下来,贴在搓衣板上。
郭晖突然看到,搓衣板似乎变成了一双瘦骨嶙峋、残缺变形的手,在召唤自己,要搀扶自己。她又似乎听到了父亲沉重的喘息声,看到了母亲汗水涔涔的面庞……她不敢再想别的了,赶紧俯下身去,拿起笔,走进了另一个温暖的世界。她恍然看到,乔叟、莎士比亚、拜伦、雪莱、埃略特和琼生等等大师,都在向着自己微笑……
这,真是一张天下绝无仅有的考桌啊!
考试结束后,郭晖才知道,与她一同报考的另几位考生,大都是国内知名大学英语专业的教授或副教授,其中一位是与北大齐名的一所大学里的硕士生导师,为了争取博导资格而报考。而沈教授的招生名额,只有一人。
她气馁了、后悔了,直骂自己蚍蜉撼树、不自量力。
很快,分数出来了。
出乎意料的是,她竟然考了第一名,各门分数都遥遥领先。
她真是又高兴又悲哀啊。高兴的是自己多年的辛苦终于没有白废;悲哀的是这些名校里声名煌煌的教授们啊,你们身膺高位,贵为人师,怎么竟不如自己一个小学未毕业的弱女子呢?
但麻烦,同时来敲门了。

北京大学百年历史上从未招收过如此高度残疾的博士生,但从去年开始,国家明确规定:各大学不得以任何借口拒绝招收残疾学生。面对这个史无前例的难题,北大犹豫了。
招生办的一位负责人试图劝退郭晖,却又不好明言,便试探着与她进行了几次网上对话。
“北大是老建筑,台级多,轮椅无法通行,你生活上能自理吗?”
“据我了解,北大不少建筑物有无障碍设施,只需对我进出的几处台级略加改造即可。再说,我妈妈可以陪读。”
“北大博士不易毕业,不少人延期。你的身体和经济条件能承受吗?”
“北大是我儿时的向往,翻译是我最大的心愿。我从小没有受过正规教育,我要在这里实现我的梦想……”
“我们完全可以以体检不合格的理由拒绝你。”
“据我所知,(体操运动员)桑兰也是一位高位截瘫的残疾人,去年被北大新闻学院(本科)录取了……”
这时,沈弘教授站了出来,致信学校:“在国外,我从没有听说过因残疾而被大学拒收的先例……
北大招生办经过多方权衡后,终于向郭晖伸出了欢迎之手。
那一天夜里,这位可敬的负责人向郭晖发出了最后一个E-mail:“我本人敬佩你,北大敬佩你,欢迎你来北大读书!”
那一天夜里,沈教授在网上向这位唯一的新弟子发来他全家的照片和电话号码。
那一天夜里,新月如灯、春风蹈舞。
郭晖一夜无寐、泪水浩渺……
北大,真是一座宽容的学府啊。

郭晖报到的时候,校领导已经指示破例为她单独分配一间宿舍,允许家人陪读。更让郭晖感动的是,她将经常出入的房间、楼道、厕所、教室等地方的台级被全部铲平,代之以适应轮椅行走的平缓通道……
我采访郭晖,在北大校园里进行。
我们一起绕未名湖散步,去燕园用餐,进图书馆查阅资料。
长发飘飘的她,用双手摇动着轮椅,来去自如、谈笑风生,像鱼儿在湖塘一样欢快,若鸟儿在森林一般自由……
这是她的生命之舞啊。

〔作家介绍〕李春雷,一级作家。现为中国作协全委会委员、中国报告文学学会副会长、河北省作协副主席。系中宣部确定的文化名家暨“四个一批人才”,享受国务院特殊津贴专家。主要作品有:散文集《那一年,我十八岁》,长篇报告文学《钢铁是这样炼成的》《宝山》《摇着轮椅上北大》等40余部;短篇报告文学《木棉花开》《夜宿棚花村》等200余篇。
曾获鲁迅文学奖(第三届和第七届)、中宣部五个一工程奖,徐迟报告文学奖(蝉联三届)等。
李春雷是鲁迅文学奖历史上最年轻的报告文学作家,也是新世纪以来唯一两获鲁迅文学奖的作家,还是鲁迅文学奖历史上唯一以短篇报告文学作品获奖的作家,被称为“中国短篇报告文学之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