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心灵吟唱的功夫
——读王乘风的几篇散文
文/刘志文
毋庸置疑,好的散文是心灵世界的吟唱,一个功力深厚的散文作家,更会把自己或悲伤、或哀婉、或浓烈、或思慕的曼妙心曲酣畅淋漓地表达出来。读王乘风的散文,更像是在和作者交谈,她在细细地讲述着曾经的光阴:那些虽然逝去却仍旧散发清香的记忆,现在熟稔却又永不发霉的生活琐事。袅袅而飘忽,娓娓且动听,她将自己的内心世界袒露在阳光下,细数给我们听,用最真诚的声音去引起读者全然自觉的感动与唱和。在她的字里行间,给予我们的东西是多样的:有静夜听风的孤怀、有伤怜红叶的寡欢,有累积收获的浅喜、有赤诚宣泄的深爱,当然也有对薄情者的深刻批判。我说她的散文是古典词牌在现代的演绎,每一篇自有每一篇的境界,有心的读者自然会感觉到她的笔意与笔意之外的功夫。王乘风不是一般的作者,果食文字几十年,心灵世界的不俗阅历,练就了她用心灵吟唱的生花妙笔。
写景的合一气质
大凡山水的写作,必然要求作者能寄情山水、借景传情。中国作家有写山水的传统,读《小石潭记》,我们可以发现柳宗元无法排遣的忧伤凄苦;读《岳阳楼记》,我们亦可感受范仲淹家国天下的忧患情怀。写人可以唯一写人,而写景却不是单纯写景,最关键的是处理好人与自然的关系。景在作者的眼中,也在作者的心中,同一景色可以引发不同作者的不同情思。
心灵世界的宽广澄澈决定着写景散文的不同境界,很多作家囿于小我,大河山川只是反照小我的世界,而超然跳出又是谈何容易?这需要多大的旷阔胸襟!一个作者,能将自我完全融化在景致当中,在景与人之间找到契合的结点,达到物我两忘的境界,王乘风应该算是一个。
王乘风的散文有灵魂深处的超然彻悟与老庄的精髓。在她的作品中,独独的一个茶字,就会让作者想到:“人在草木间可以理解为人与天地独来往,自然之气沛然充溢,小我的那点杂念自然就被荡然了。人在草木间是舒展的,就像一捏茶叶浸润在水中,所有的心事都被泡开了。”这种大道在心的感怀,体现了自然与人心的灵通,微尘是自然中的大千,而大千又是自然中的微尘,人在自然中既不伟大,亦不渺小,在作者的笔下更是息息相通,体现着天人合一的超绝气质。
人的性灵根在自然,就像人的性格来自环境。我从她的《在水边》一文中,听到了一种悠远宁静的声音,从历史深处犁开泥痕,在现代的喧嚣中辟开心灵的澄澈一隅。
当查干湖岸,一片神奇的苍绿,在车的速度中退出视线,作者的灵魂深处是在深沉的体会与咏叹时间的速度,亘古的绵长,物的产生与消绝。在这一瞬间,自然的惊鸿一现,已在她的笔下成了光阴的感叹、生命的关照、甚至是美学体验:“我想,美都是这样的,越是美到极致的东西越是不能长久于天地初蒙的远古,让我等俗人总是在字里行间怀了无限的仰止之心……人在自然面前多数的时候是无语的,不是因为渺小和卑微,而是不可摹状,无有任何语言能将天地精神一语穿透。”
在自然的博大与人的微小形成无奈的反观后,又突然释怀,走向全新的境界:“索性就别说了,语言很多时候是多余的,还是融入其中最能说明态度。”作者亦从大自然与人的差落与矛盾中走向了原初般的统一。
在查干湖的茫茫水边,她在驰骋奔跃的想象中,无拘无束地感怀千古:想到了蒙古人的豪放与骄傲;想到了这片湖也许是汉代民窑里走失的一片青瓷吧;有时还会想,查干湖是宋时书生遗落的一阕词,带着远古的浸凉默默埋于尘埃之间?不仅将自然与自我沟通融合,还将大与小的事物,有形的与无形的相互比照,笔走灵动,思维跳入跳出,一支笔写尽了查干湖的苍茫水色。最后又在彻悟中结束了本文:“人世间有多少东西是参不透的,所以不妨轻松地坐下来,想象自己的宋时衣,诵唐时诗,效晋人格调,在查干湖这片墨胎里醉去,归去,也好。”
记人的内观视角
王乘风的散文是心灵深处自然流淌而出的声音,在心灵底片上留痕最深的人和事,恰恰是她散文作品中的重要题材。往事如烟,遥远年代的故乡声音已在作者的笔下成了一曲微茫,而故乡印象却经常在作者的记忆里活泛:架在高高木杆上的高音喇叭,家家屋顶飘着的炊烟,农人、牛、羊、马车从田野归来,还有女人呼唤孩子回家吃饭的既悠长又温暖的喊声。这些文字往往带着苦涩的回味与思辨的色彩,童年的印象在经历过风剥雨蚀之后,心中的结锁也悲悯地悄然打开,宋福森走进了她的记忆,不仅是个诗人,还是一个农民,一个当着生产队长的农民。
宋福森是作者故乡的一位老诗人,现已年逾七十岁,两年前笔者曾陪同冯延飞老师专程拜访过他。我们看到的只是他的现状的拮据,至于他以前的辉煌时光,我顶多会想到,他文革时期的诗歌在大喇叭里广播时的激情景象。
读《一曲微茫》,作者采用平静的叙述,运用属于三个不同阶段的内观视角,一波三折地立体展现了宋福森作为诗人与作为生产队长的角色反差,时代对同一人的折光定位,让宋福森这个人物在她幼年的情绪和现在的感叹中生动起来。
上小学时“我只知道他是三队的队长,我在心里已经怕他了,因为队长是个官,现在他又是诗人了,他在我心中的形象又比以前高大神圣了许多。”而和宋福森唯一的一次的见面,诗意全无。“忽然有一天,宋福森领着两个人来到我家,爸爸不在家,妈妈显得有些诚慌诚恐,因为欠着生产队的口粮钱,不知道是不是来要钱的。我当时就站在妈妈身后,我知道这个人就是宋福森了,他三十多岁的年纪,中等个,偏瘦,脸上棱角分明,一点表情都没有。我用很怯弱的目光在他身上打量着,想找出一点诗歌存在的可能,可是我失望了。”作者生活中的一棵树被砍去,“我对宋福森从此有了恨意,因为那颗树。”当作者再次得到宋福森的消息时,已经隔了几十年。“ 我对宋福森的那一点童年的怨恨已散若云烟,而我记住了一个农民诗人,他对农民的歌颂和对土地的热爱与现在的我达成了共识,我因而对他充满敬意。”作者继而发出“诗人暮年,是不是只剩一卷书了?” 的叹息。
作者在简短的文字中记录了复杂的人性及人生,骄傲的诗人与文革的掌权者,一个是自然的心性使然,一个是畸形社会造就,从青年到暮年,无论中间经历过什么,最终的意义注定是要回归人的纯然天性。
用语的古典时宜
王乘风是个炼字高手,“随情而发,任意而流”,她运用文字的功夫达到了得心应手的程度。妙就妙在,她的文字既有古典的境界又契合时宜的情境。
单是每一篇文章的标题就够读者玩味与咀嚼,如:桐花万里路,踏着夜色回家,拣字取暖,一曲微茫,天青色等烟雨,只一炉烟一窗月,一天一夜的流水,闲过遣,三月暮等。这些标题有着古典诗词的意蕴,有心的读者,轻易即可觑见她的古典文学的修养。在她的文章里,多次把古典文字拿来赏玩,只第一篇《浮世原宜淡处看》,就有“年少时,读欧阳修《醉翁亭记》,只知道陶醉山水,却没读出欧阳修也是有大悲哀的,一句‘已而夕阳在山,人影散乱’在如今的我来读,简直是人事之慨。”又有“《古诗十九首》里说‘思君令人老,岁月忽已晚’。这两句话是不搭界的,你不思君就不不老吗?岁月就能停滞不前吗?若有君可思,那时光也是别样的玲珑,是‘大珠小珠落玉盘’的有声有色。”这种对古诗意回环往复的把玩,徒添着她对文字的理解与消化,天长日久,就形成了她的富有古典气韵的文风。这样的不同时代,不同风格的古句在她的其他篇章里也随处可见,又如在“九月枫红”中,有“古木向人秋,惊蓬掠鬓稠。是重阳,何处堪愁。记得当年惆怅事,正风雨,下南楼。”
我想重点说说,对这些古典诗句赏鉴的底子功夫已然化成了她的现代语言系统的一部分,又很合时宜地描摹和诠释着她心灵世界中繁复图景。看看炼字高手是怎样运用她的文字的:“一段往事一个人,远成帆影,散作离愁,原来,恩爱也成伤。斜倚秋风挥愁墨,天正苍苍,偏日落,风流也凄凉。” “秋风夜半,凉初透。枕着秋情经过你的梦境,却不能停留。你的缱绻是曾经的温暖,如今想一枚红叶开在心头,日日看不足。”
作者从事的是文字工作,对文字的热爱也达到了痴迷的地步,这在很多篇章里都有所流露。“对于文字,我又能说些什么呢?毕竟,它是我不弃不离的相守,我怨它,并非怪它的承受不够,实是我浅薄简陋,没能领会每一个字的精髓,而无从放达迷失于痛苦中的灵魂。实则,世间,于我最亲的,除了血脉,便是文字了。我在文字间消磨的,是寸土寸金的光阴。文字承载了想象,想象借助了文字,让多少翻滚的情感镂刻于纸上,可触可感,可歌可泣。”
在她的《拣字取暖》里挑明了用字的真谛:“字是死的,往往是被用的人赋予了活气,所以才表情达意传神,做到这一点实属不易。功夫不到的人注重皮相,急三火四地将诸多文字披挂在身,看似五彩斑斓,实则没有灵魂。而真正吃透文字的人反而罕言罕语,不张扬不做作,因为他们知道,腹有诗书气自华。”
感悟的赤子之心
九十年代的散文我看过,那时的作者推崇着“我手写我心”的自然情思。在当下,散文这片领地似乎没了当年葳蕤之势,其实散文是最能与心灵同步、快捷唱响的一种文体。真实是散文的生命,散文由于真实才厚重。散文所叙写的对象不怕平凡,就怕貌似神圣。有些作者把散文写得很世故、很虚无、很矫情。所有的艺术都是“诗学”,其实没人逼着你去写散文,好的散文偏偏是在有感而发、不吐不快的情境下发出的真实感悟。王乘风的散文贵在她用赤子之心去操作这种文体,不煽情,不虚假,不造作,可以说是彻悟了散文写作的真谛。
有对过往文人的彻骨忧思:《私语张爱玲》不为不深刻: “此时的她,盛名和青春一样恣意地飞扬,所以她是高傲的,一双眼睛,清波流转,目空了当下的一切。她的潜台词似乎在说,出名要趁早啊,我做到了。”可是正当“张爱玲尝到了辉煌的滋味”,“偶一转身,恰遇胡兰成仰起的下巴,于是,这个清高的女子便一下低了,低到尘埃里,又从尘埃里开出花来。”
我读过张爱玲的传记,当张意识到她与胡兰成的婚姻已经无可挽回时,最后的一幕竟是,突然回过头来,含着眼泪叫了一声“兰成”。在这凄美的喊声中,结束了她与胡兰成幻想中的美满、现实中的破镜姻缘。作者带着深切的同情,对张爱玲身世与爱情进行考评:“她就像一叶初涉大海的小舟,在遇到胡兰成的爱情之后,便不管不顾地深陷进去,由于用力过猛,吃水很深,再浮出水面,已是另一番景象,斯人远去,孤帆远影。”作者在对张爱玲惋惜的同时,在文章中写道:“他虽然是张爱玲眼里的惊魂一瞥,却让后世人在心底里对他有了深深的瞧不起。他在张爱玲的生活里蜻蜓点水般一走而过后,浮浪的文人本性越发地暴露无遗。”
有对乡情与亲情的深情留恋:“我虽然对小村充满了感情,但要让我刻意去美化它,虚荣她,我也是做不来。因为我对家乡的感情已经从外在的欣赏走进了内心的感恩,就像一个退却青涩历尽沧桑的游子扑进家门,面对母亲的白发,面对母亲的苍老,她不会想到美与丑,而是母亲多年的不容易。当我带着这种心情去解读故乡时,我发现了诗。”作者对妈妈挎着柳框掰玉米,妈妈在灶间烀玉米等等生活细节的描写,都能看出她对从前的家乡生活,充满浓烈怀想的感情。“车子到家时正是黄昏时分,暮色苍茫里,老父的身影在路边,状似闲步的神态里有一种企盼。”作者对亲情的感觉是丝丝入微的,我们恰恰是在追着她的思绪,对属于她的小村有了既真切又温馨的印象,心底里那根思乡琴弦,终究免不了要被她的赤诚拨动,在记忆的海洋里泛舟。
当看到《与弟夜语》与《殇小弟》系列散文时,我为她的姐弟情深所震撼。
“小弟,姐姐在与你说话。你现在累不累,是不是该烫脚了,你每天要站那么久,烫烫脚会缓解疲劳的。你不要着急,我就在旁边与你说话。”这是在小弟出车祸逝去以后,姐姐的絮絮独语“三月的风给了燕子,四月的天许了人间,只有二月的哀伤积在心间。小弟,一别经年了!当秋风又起,当月儿又迫近圆,思念如潮水,又在我的心头泛滥。你走后,平畴远贩都是相思林,风来燕往都是魂灵来相认了。”
人类的至爱在作者的笔下宣泄流淌,人世间的苦辣酸甜尽在赤子的独语与眼泪之中奔流。
最后,我要说:为文,王乘风是个功夫独到的文坛高手。为人,王乘风是个柔肠百转的性情中人。
作者简介:
刘志文,吉林省作家协会会员,鲁迅文学院吉林省中青年作家班学员。1976年出生于吉林省长岭县巨宝山镇左克垒村。2006年开始文学创作,作品散见于《今古传奇》《短篇小说》等文学期刊。2008年由北方文艺出版社出版长篇小说《劫年》。2015年由中国文史出版社出版长篇小说《家恨》。2018年改编出版四册连环画套书《最后的渔猎部落》。2019年12月由吉林人民出版社出版《吉林省志·税务志》。
网络文学方面,有声小说《劫年》在喜马拉雅平台点击率逾九十万,由北京汉字城堡录制的长篇童话《穿越三界的猫》,在口袋故事平台播出,截止目前点击率逾四千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