瑞云起处——矿山深处的记忆
吴熙禄
莱芜城北的雅鹿山,旧称“矿山”,是“莱芜八景”“矿山呈瑞”的出处。此山不光偶出“祥瑞”之兆,给人们以美好的遐想,而且矿藏丰富,成为古今矿业之地。
一九五八年建立的莱芜铁矿主矿区马庄矿就在矿山的后麓。
上世纪七十年代初,一批退伍军人应招入矿。我作为其中的一员,成为一名井下工。矿山十年,感慨多多。记忆尤深的就是有关我们井下工的话题。
近年,我们不是常为一些不着调的专家生气吗,岂不知,这类不说人话者,历朝历代都有,不过是多少而已。
曽听老工人说过,矿机关的有些人,对上夜班的井下工享受“夜班费”有意见,理由是井下没有白天和夜间之分,什么班次都是“黑夜”。显然这些“白领”没有上过夜班,不了解打破作息制度、违反生物钟对人生理的影响,才说了这种不得人心的话。
不要以为这仅仅是一种说法而已,据说在某个时期,这个矿井下工上夜班还真没有夜班费。饱受夜班肠胃不适之苦的老矿工,提起这事,气就不打一处来!我们这些乍上夜班,肠胃反应格外厉害的新矿工,当然觉得这种说法和做法荒唐可气!没办法,世上就是有“站着说话不腰疼” 的人和不近情理的事!
说起“夜班费”,自然想起“下井费”。井下工作业艰苦危险,人所共知,工资以外享受点补贴,没人说什么,但这区区四角钱背后的付出,业外人士是体会不到的。这也是我记忆的核心部分。
上班,人钻爬在横竖交错的巷道“溜井”里,作业环境的险恶不言而喻。塌方落石、爆炸事故,积水淹井、立井坠人等危险状况,无时无刻不在威胁着井下的人,并不时酿成事故!
我作为井下工,个人也亲历过一些骇人的场面!
一次我在扒矿巷道爆破矿石,点着导火线后,跑得慢了些,安全帽被冲击波“炸”飞;也曾在放大炮前,(1)我等检测电雷管,因电表电流过大,捆装在钢管中的二十个雷管在眼前一起爆炸,刹那间,顿觉自身“没了”,反映过来后,发现自己还活着,那是真正的后怕!万幸钢管未炸成碎片,只是开裂,三个人与死神擦肩而过!离炸点最近的技术员耳朵里溢出了血!
在记忆中,最没有安全感的就是打立井了。在基建工段当办事员时,我曽下立井劳动过几次。就不说在直上直下数百米的立井中,掘进工头顶吊盘,冒着瓢泼似的淋水,作业是多么艰苦,就说上井时人站在吊罐里的处境和感受吧:半个身子露在罐沿以上,吊罐迅速上升,如果井口自动井盖门失灵不开,罐中的人势必被两吨重的井盖拍死在吊罐里!所以,每次上井,吊罐中的人都是仰着头盯着井口,生怕井盖门不开!那种提心吊胆的心情,不经历是体会不到的。
这不是过虑,此种危险还真出现过!一次井口信号工忘了按开井盖门的按钮,多亏绞车工细心,发现吊罐到了一定的位置,开井盖门的信号灯没亮,一身冷汗,及时停车,四个人才幸免于难!
当然解放后的矿山生产条件比旧中国好得多,井下工作业危险的真正出现,在概率上不见得超过某些抢险救灾的行业,然还是因特殊的作业环境给人造成挥之不去的阴影。
特殊在哪里,就是作业场地在地下。因空气潮湿造成的大多数人患腰腿疼不说,深入黑暗的“另一个世界”,与地面是完全不同的感觉。俗说的“伸手不见五指”,也只有发生在停电的井下。回忆当年巷道一旦停电后的情况,那是一种“物我同归黑暗、世界就此消失”的恐惧!
让人恐惧的不仅是黑暗,还有作业环境的挤压感。井下工钻爬在地壳的缝隙里,俗说的“四块石头夹着一块肉”,感觉随时有被吞噬的危险。记得当年我们下班走出罐笼后,每每长舒一口气,常挂在嘴上的一句话就是“这一班,又收了!”互相庆幸安全回到了地面!有些人笑话井下工大吃二喝,岂不知除了饮酒消除寒气和疲劳外,也有随时献身的悲壮情怀!
井下工的苦,还有一个原因是局外人想象不到的。夏天地面再热,那井下巷道的风口处也可能结冰;冬季,井下暖和,井口外却是冰天雪地。职工上下班要经历严寒、酷暑的交替。为此,井下工上班,在穿工作服外,那件破棉袄也是必带的“行头”。
建矿以来,职工每人就保持一身工作服,交旧领新。这在井上工作的还可以,而在泥水中作业的井下工就遭罪了!我们所在的马庄矿,井口在山后朝北,冬天,下班出井口不远,泥水浸泡过的工作服就冻成了冰片!因班次和天气关系,来不及洗晒,再上班时不得不硬着头皮穿上这身“冰服”下井!
所以,在严寒的冬季,井下工最怵头的就是穿工作服。以致当时的井下工流传着这样一句话:穿上工作服就等于上半个班!足见一身工作服给井下工带来的痛苦和压力!此情一直延续到上世纪七十年代前二年,每人保有两身工作服之后,才得以缓解。由于职工诉求的满足得益于我写的一封公开信,笔者曽一度作为“为民请命”人物,在职工中传颂一时。当然这是另一类的回忆。
矿山艰苦,是岗位环境决定的。你既然在矿山特别是在井下工作,这种苦就是职业特色。然而一些家庭困难的井上工,为了多挣点钱,粮食定量够吃,依然申请下井。为此某些人对井下工的付出不以为然,说什么“井下工为了自家才吃苦受累,不值得同情”,云云。
这些人看到了某些事实,工人需要企业;但是他们忽略了更大的也是更重要的事实,企业更需要工人。国家建矿办厂,不是设“粥棚”施舍,而是为了国家建设。劳动者的付出首先是对国家对人民的贡献,其次,才是为了家庭生计。如果评选共和国大厦的“承重墙”行业,矿山不一定是首选,但不会跌出前三!
矿山十年,我不仅经历了艰苦危险,目睹了在那无私奉献的年代,广大井下工奋战在地球深处的精神风貌,而且耳闻了以往老工人在作业机械缺乏的情况下,人工装矿,两个人抡大锨一班装四十二车(每车两吨)的壮举!“发扬五八年老工人抡大锨精神”,曾经是矿山一个时期的口号!我为自己当过产业工人而骄傲,所以很欣慰“个人简历”中的“矿工”二字。
矿山是钢铁的源泉,井下工是开源的人。“瑞云起处”的矿山春秋,是真正值得回忆的流金岁月。
2023年4月于莱钢汶河社区(原金鼎花园)
注:
(1)放大炮,采矿的一个环节。用大钻在矿体上打眼,在若干个钻孔中装上炸药,用电雷管同时起爆,把矿体炸碎。

吴熙禄:大专学历。原莱芜市钢城区棋山管委圈里村人。1965年参军,退伍后先后就职于莱芜铁矿、莱钢安装工程处、莱钢培训中心。当过矿工、宣传干事、政治教师等。曾在报刊上发表文章50余篇,出版诗集《汶水流情》、评论集《玉壶冰心》、长篇纪实《荣河纪行》、古代历史故事小说《古槐幽梦》、《大明清官吴来朝》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