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班牙葬礼
文/张达祎
当我们生活中有人去世的时候,就会有葬礼。在所有的社交场合里面,这是唯一会令我感到哀伤的。
我的挚友堂奥古斯丁在我们认识十二年后,去世了。他是我在西班牙最好的朋友。他是个退休军官,住在荣军院宾馆,名字里面的“堂”意思是“大人、贵人”的意思。在古代,这是贵族爵爷的尊称,在现在,只有那种人品非常高尚的人才能得到人家这种称呼,代表至高的敬意。如果看意大利黑帮片,黑手党里面只有一个人能称作“堂”,就是老大。
我在2012年的时候,遇到职业生涯的第一个危机,就是老板秉承着“能不给钱就不给钱”的宗旨,扣发了我的一笔工资。我举目无亲,也不可能上门去闹,我想走法律途径解决,于是咨询了律师。律师说:“既然老板给你合同,保险,却没发工资,你就找人证明你工作过就行了。记得要找老外,老外的法庭不怎么信任中国人自己作证的。”毕竟,老板和我都是中国人嘛。
我外语很好,由于我经常找人说话,我的熟客很多人我都能联系到,我就一一打电话联系。没想到,平时说话起来都很亲切和悦,但是事到临头,有人不接电话,有人顾左右而言他,有人直接就说:“你要钱,我可以给你。我还要在这街面上混,和你老板还要交际呢,我不能给你出这个证明。”我没有堂奥古斯丁的电话号码,但是我知道他的生活习惯,每天晚上在马德里格兰·碧雅大街上散步,我就等他路过的时候,把一张写有我电话号和名字的地铁票交给他,说:“请和我联系。”格兰·碧雅的西班牙语意思是“大街”,顾名思义,就是整个城市最大的最热闹的那条中心街道。
后来,他打电话给我,让我去他住的地方,荣军院宾馆的咖啡厅喝一杯,谈谈,说说。我就去了。我带了我的证明文件,说出我的请求:“请给我出一纸证明,证明这两个月我是给老板打工了,所以应该得到工资!”
堂奥古斯丁那时候是个76岁的老人,他在荣军院宾馆生活了三十年了,很多住客都是熟人。当然,他们都是退休军人。他很直率的对我说:“人家劝我不要给你签字,因为你得了签字以后就不会来看我了。”我和他并无多少交情,就是我很喜欢这位经常教我们西语的“老师”,他也会说点中国话,对本区的中国人、越南人什么的反正各国外国人都挺好的,教打工的人学西语,还自己掏钱买了、复印了资料送给我们。由于我是同事中间学外语最用心的,他还特地买了一本西中对照的书送给我,在“书籍之家 Casa de Libros”买的,花了他28个欧元,这可是一大笔钱。所以我每次遇见他,我都给他衬衫上面的小兜里塞一块糖。这是我们之间的小秘密。我喜欢老人,尤其喜欢这种非常善良的老人,他耐心的教我和其他人西语,有些同事在集钱币,欧盟的各国硬币。有些比较稀有的硬币,怎么也没法从日常生活中找到,他就花钱去卖纪念品的商店,买一个或者几个硬币,好让同事的集币册“凑够一套”。有时候这样的一分钱,就要花上五毛钱欧元,甚至一两块欧元来买。他也买。来的时候就顺手把它放在店里的柜子上,走的时候顺道提一下,说这有个硬币哦,给那谁谁谁的。仿佛那不算什么值钱的物件,只是举手之劳。这是个非常细心而且善良的人。我高兴见到他,经常和他聊天,这他能体会到我和他有一点交情。但是这点交情够不够他打破执念,给我签字作证呢?
我对他说:“你和老板之间不是交情,是交易,只要你还是顾客,来这里消费,老板就会对你客气。他不是和你亲,是和钱亲。他无理扣下我工资,我无法正常生活。你要是给我作证,我就能拿回来自己的钱。你能帮我,你会帮我的吧!你不会损失什么,老板还会像以前一样对你的,真的!而你能大大的帮我忙!”
我没有许愿说我会经常来看他的,但是我在心底决定,如果这次他帮我签字作证,我就一定经常过来看他!
最后,碍不过面子,老爷子还是给我签字了。他做好了破釜沉舟的准备,预备着我拿到签字证明书,就如黄鹤一去不复返了。
结果,案子在堂奥古斯丁和另外一位英国客人的证明下,结束得很顺利。最后对方律师并没拖到开庭的地步,而是选择了庭外和解,老板补偿了我一笔钱,我给律师结算之后,还算是保本吧,我很满意这个结果。当天开庭的时候,习惯睡懒觉的堂奥古斯丁一反常态,早早起来,早上9点就到了附近的法院替我作证。虽然没需要上法庭,但是他在这里,比他和那位英国朋友的证词更加有力,对方律师肯定是看到了,我们有理有据,他再巧舌如簧也没用,所以也就顺利的和解了。我的老板本人没有到场。
案件结束后,我礼貌的向老板的律师、我自己的律师致意,然后邀请他们吃饭。对方的律师是个大大有名的名律师,帮助过很多华侨,也帮助过我的一位挚友。他自己也觉得来办这个破案子相当糟心,我并没记恨他。打官司的时候他据理力争,那是各为其主嘛;他已经给老板说明了,这事不给我钱就是违法的,消停不了。最后促成了庭外和解。我并不恨他。我说:“要不是您给他讲道理,这事没这么容易的解决。他还是听您劝的。毕竟是专业人士嘛。这事还得谢谢您。”我邀请自己的老外律师吃饭,他答应了;我也邀请老板的中国律师吃饭,他谢绝了。我的律师团队里面还有一位中国女孩,她婉拒了吃饭,于是我准备一份巧克力糖,包装得很漂亮的送给她。很巧的事情是她是我来西班牙所住的第一个住所的房东女儿,那时候她只有17岁,活泼可爱。现在给我办案子时候已经是个很标致的大姑娘了,穿着小西服非常精神,很专业也很热情的模样。——我住在那里只有短短的一个月,后来搬走了。年底我还回去看他们,由于没有房东太太电话,没有事先约定好过去,人家恰好出门了。我就把带去的水果礼物放在附近的中国人食品店里,后来店主代转的。我随口一提,她说,她母亲,房东太太丽水人,还记得我这个多年前的房客呢。——后来我和老外律师安东尼奥吃饭的时候,谈起这一点,我们都觉得命运非常神奇。这个世界真的是太小了。所谓的,两座山不会碰在一起,两个人真的会碰在一起。
我是因为案子结束了很兴奋,堂奥古斯丁是起早了有点困,不过这时候,也不能再回去睡回笼觉了吧。我邀请堂奥古斯丁去我们常去的中国小吃店吃饭,就是西班牙广场下面地下通道那一排店面中的一个。还是堂奥古斯丁带我认识这个地方的。他偶尔过来喝一杯不加酒精的素啤酒。店主的生意非常好,饭菜也很美味,来吃饭的老外经常多得要排队的样子。店主也是奥古斯丁的朋友,因为他看到报纸上,有时会有美食推介、旅游介绍之类的文章,提到这个西班牙广场下面的美味小吃店,他就会把报纸带来给店主。店主很高兴,就会免掉他喝啤酒的单子。我点了炒面和煎饺之类的食物。我们都喝不加酒精的素啤酒。堂奥古斯丁不怎么吃中国食品,只喝酒,我兴奋的又谈又说。老爷子如释重负的说:“解决了就好。这回你拿到钱了就好了。”没说什么好听的,非常的朴实、真诚。如今这个小吃店已经因为地下通道那边所有的店都关闭,已经停业不做了。很可惜。
我的英国朋友也打电话过来询问,他没有出庭作证,不过一直关注着我案件的进展。我说都办完了,钱也拿到了,一切顺利。他也替我感到高兴。毕竟正常人,谁也不喜欢老跑法院办事。
这事也怨我老板,自己傻乎乎的,非得好日子不好好过,扣我的钱。我要是黑工也就算了,可是,我既签了全日制的工作合同,还上了8小时的员工保险,这就是按法律上来说,板上钉钉,我就是他的员工,什么说的没有。我闺蜜的男友也是个老板,他的评论是:“你老板有病。当老板的哪有这样的!”——想起来,作为同胞的中国老板克扣我工资,而作为异国友人的老外朋友们帮我作证讨薪。这真的是,让人不能以国籍论立场了。在那之后,我也就非常正常的和老外朋友交际,我不论这个人是中国人、外国人,我只看这个人对我怎么样。像奥古斯丁老爷子,平时恨不得12点钟才起床,为了我,清早8点多就出现在法院门口,最讨厌法律文书和程序的英国朋友给我毅然出具证明,这都是最好的朋友,实实在在的,像亲人一样。那些坑骗伤害我的人,即使他们是中国人,也不会令我有一点的尊敬和亲切。诚然,我每当看到自己同胞,就会有天生的亲切之感,但是,如果这人对我不好,这种亲切之感那也无以为继了。
我说了很多感激的话,老爷子一如既往地,面部表情很平静,但是眼神很喜悦。
在这之后我每周休息的时候都去看堂奥古斯丁,我们在荣军院宾馆的一楼咖啡厅喝咖啡。荣军院宾馆如果直译是“军队文化中心”,是西班牙军队直属的一所宾馆,位于格兰·碧雅大街,地下室是健身房;一楼咖啡馆,二楼是餐厅,只对外开放一顿午饭;三楼是内部人用的图书馆、阅览室;四楼以上是长期住户和零散租赁的房间。有意思的一点是,在这里住的都是军人或者军属,全世界所有的国家的军人和军属都可以住,非军人军属,即使给钱也不能住。这是一栋古老的建筑,一楼咖啡馆有着彩色玻璃镶嵌的天窗,墙角玻璃柜里面摆着古代的军帽,大厅三角钢琴后面的墙壁上,悬挂着国王卡洛斯和王后索菲亚的油画肖像。如今已经换成国王费力贝了。我记得,荣军院宾馆在大门入口处,走上几级舒缓的台阶,就看到进门的走廊。门廊高高的棕红色柜台旁边,永远坐着一位微笑的妇人,很殷勤的帮助住户留钥匙、取钥匙。像堂奥古斯丁这样的住户,出门时候拎着带着有机玻璃房间号码牌的钥匙,出门就把钥匙交给门房保管,如果收信也放在他自己名下那一格。回家了,人家就把钥匙交给他,如果有信件什么的,也交给他。柜台旁边还贴墙站着一副“堂吉诃德”式样的古代金属骑士盔甲,擦得锃明瓦亮。楼梯栏杆是铸铁的,一楼有着烛台的位置,一楼向二楼走动的楼梯转角,墙上挂着一幅带贵族纹章的挂饰,上面悬挂着很多古时候的刀剑斧头,我想,这都是文物吧。
我们就在咖啡厅那木椅子圆桌喝咖啡,聊天。奥古斯丁老爷子喝不带咖啡因的咖啡,袋泡的那种,我喝薄荷茶或者菊花茶。我们谈天说地,我一般是流水豆腐帐,把我这一周,见了什么人,说了什么话,各种有趣的事,都讲。老爷子的谈话就比较一致了,和附近的人的交情,在餐厅那些饭友的举止,教了谁说西语,或者一些西班牙的风物掌故。我们总要在咖啡厅消磨半下午的时间,我去的时候和老爷子贴面吻,就是先我的右腮帮贴老人的右腮帮,再是我左腮帮贴老人的左腮帮,每次贴的时候,嘴里发出接吻的声音。这是西班牙熟人见面的礼貌。告别的时候再行礼如仪,再行贴面礼一套。这时候我的贴面礼已经练习得很好了,毕竟这个,接吻也得从娃娃抓起,头两三年,和熟人行贴面礼,没少干出来什么踩到对方的脚啊、用力过猛撞到脸上的骨头啊、或者角度没贴好,俩人没贴上啊……这种翻车事件。还好我和奥古斯丁老爷子经常行贴面礼那几年,我的贴面礼已经练习得好多了。
后来熟了,经常在堂奥古斯丁的咖啡厅消磨一个下午的时间,有时候是出去玩了,直接不回家,到格兰·碧雅去看老爷子,有时候直接从家里过去。那时候就坐在大厅的深绿色沙发、低矮的玻璃面圆桌子那里比较多了。他饭吃过了,咖啡也喝过了。我们就坐在那里纯聊天,谈天说地,很快,时间就过去了。他有时候邀请我去外面的酒吧坐一坐,我有时候去,有时候不去。老爷子在外面酒吧也只喝无酒精的啤酒,马德里的酒吧是,喝一杯东西,酒吧就端上一点零食,算送的,叫Tapa(读音是“搭巴”)有薯片,或者花生,或者什么炸膨化食品,总之是很开胃的东西,也吃了咸,这样人就会再点饮料来喝。我们就在夜色中看着人来人往的街道,马德里的格兰·碧雅意思是“大街”,其在西班牙的热闹程度堪比中国北京的王府井那个级别吧,市中心一般的人都穿得很新鲜,表情活泼有生气,我们就看着西洋景,慢慢喝着饮料,吃零食,闲聊消磨时间。老爷子就会给我介绍,这个饮料是什么意思啊,最好的火腿叫“伊比利亚”火腿是因为“伊比利亚”是西班牙半岛的古代称呼啊,或者一些酒保来来去去的,你上岗来我辞职,他也都留心。他态度很亲切,和悦。他还很喜欢吃冰激凌。酒吧的冰激凌都是用船型的大高脚杯装着的,饰有焦糖的花纹或者一片薄荷叶什么的,他总是希望给我推荐一下这个冰激凌,即使它很贵。不过我从来没吃过,因为我吃冰的东西会头疼。他就会像孩子一样,说:“它真的很好吃啊!很甜!”不胜惋惜的样子。
我经常的上门拜访,无疑是对那种“给她签字了,以后就不会来看你了!”的预言无声的反击。老爷子对于经常有个活泼可爱的女孩子上门拜访,是感觉很开心,很得意的。后来,渐渐他的生活习惯都对我开放了。他早起一般不吃早饭,睡到爱几点起来几点起来,然后下楼到三楼图书室,看当天的所有报纸,并做报纸上“找不同”的游戏。直到觉得所有的新闻都了解了,再下楼就餐,一般就是13:00到15:00这种理论上来讲正常的午饭时间。这里我要说一下,西班牙的时间有点奇怪,就是你可以减去两小时来看。吃午饭的时候,在天气上看来,是日头正中的时候,所以,你听着1点到3点有点奇怪,在我们中国,要说:“下午一点到三点”,但是在西班牙会说“在中午一点到三点”,这正是饭点儿。这是他一天唯一的一顿正餐。30年来一直是在荣军院宾馆的餐桌上解决的。这餐厅吧,菜谱也是30年一贯制,跟堂吉诃德骑士的差不多,好像类似周一是豆角,周二是炖白豆子,周三有海鲜饭,周四是炖扁豆子,有一天是牛排,有一天是火腿……类似的,他永远是吃两道菜,喝一瓶冰矿泉水,不吃面包,饭后甜点是永远的冰激凌。他邀请熟门熟路的我:“你可以过来吃饭啊,我在餐厅吃,有什么你吃什么好了!”我考虑了一下,也就接受了。
我会用西式餐具,也突击学过西餐礼仪,不过,那个,纸上谈来终觉浅啊,我第一次上他的西餐厅吃饭的时候,还是非常紧张。毕竟过去西餐吃得不多。饭厅里有二十来张大小桌子,忙时候全部坐满,能有个三五十人吃饭,加上餐厅服务员穿梭往来。所有的住客和游客还有工作人员都是西班牙人或者欧洲其他国家的人、或者南美人,总之,没有一张东方面孔。如果我在餐桌上失礼可怎么办呢。我紧紧的盯着老爷子的一举一动,照猫画虎,他喝一口水我也喝一口水,他把刀叉换手的时候,我也换,生怕出了什么可笑的错误。每次我都是,提前一些,12点钟多点就去荣军院的三楼图书馆找他,和他一起看一会儿报纸,他会把我可能会感兴趣的新闻跟我提提,尤其是关于中国的。我喜欢那“找不同”的游戏,这时候,周六我去的时候,那游戏,老爷子就不做了,他留着给我做。我一去了,他就从衬衣上口袋掏出一根圆珠笔,递给我,让我做题。他即使很感兴趣这个“找不同”游戏,就是两张相似的图片,有几处细节不同的地方,考验观察力的小智力游戏,一般是8处不同,他也不在图片上写划,最多在轮廓线外面,点一个点儿提提示,意思是他看到了不同。我如果只找出来6个或者7个不同,他就会耐心观察,把那第8个最难的找出来,我们就非常高兴。我做这个是从小练过的,速度很快,所以,他应该觉得我是个很聪明的人啊,哈哈。他给我没做完的部分补全了以后,我就拿过老爷子的眼镜,他的眼镜总是油腻腻的,有点乌突突的。我就掏出一张清洁纸巾,给他擦眼镜。之后,他收好眼镜,很高兴的,说:“我们下去吃饭吧。”然后顺手把图书室的灯关掉,因为我们是最后走的读者。
一回生二回熟,我不但习惯了点菜、西餐礼仪,慢慢的和餐厅上下人等都混得和自己家一样,熟人都叫得上名字。他们也认得我。还有个古巴的漂亮小姑娘是服务员,她总是笑眯眯的问候堂奥古斯丁和我。堂奥古斯丁不吃大块的肉,我素食,所以有时候,她会给我们通融,让厨师做菜谱上没写的菜,如果今天的主菜是煎牛排什么的大块肉,她就让厨师给我们做炸薯条和煎蛋吃。老爷子不吃面包的原因是,面包里面含盐量高,为了降血压,医生建议他少吃面包。他索性就不吃了。喝无酒精的啤酒也是遵从医嘱,医生建议他把普通啤酒换成无酒精的啤酒,他就照做了。人们都尊敬他,爱戴他,爱屋及乌,这种关心和爱戴也惠及到我——他的中国朋友——身上。感觉看他不像是做客,像是回家。就像跟自己家的老人谈笑似的。在那之后我再也不怕西餐的饭局了,因为已经熟悉了,习惯了。
每到月底,堂奥古斯丁都给我打电话,问我:“有钱交房租吗?上我这拿钱吧!”我都自信满满的说:“有钱呢!谢谢!不用不要!”不过,虽然没拿钱,我也感觉很高兴。有人惦记你的感觉,多好啊。如春雨般润物细无声的关怀。难为这个连星期几都不关注的老爷子,还记得月底了我要交房租了。
这样的好日子持续了三四年。我因为身体原因,2015年改去海边工作,到了西班牙北部比斯开省毕尔巴鄂市。果然去了就不咳嗽了。毕尔巴鄂市就是那个足球队毕尔巴鄂竞技的大本营,西班牙少数民族巴斯克自治地区,通用双语,西班牙语和巴斯克语。这里风景优美,气候温和,每年长年是18°C到23°C,多雨,而且是海边,空气质量极佳,人真诚朴素,我很喜欢。等我在马德里的德语课上完了以后,我又在毕尔巴鄂报名学习巴斯克语,这是西班牙巴斯克地区的一种特别语言,不是方言,是一种独特的语言。我工作的地方,也很温馨舒适,邻居也很好,很热情,但是我特别想念马德里的亲友们。我经常给堂奥古斯丁打电话。我每周三休息,我就每个月找个周三跑一趟马德里去看老爷子。要回去的这天,顶着困意,早上7点坐上回马德里的长途公交车,中午13点折腾到马德里的“美洲人大街”Avenida America站,这是个中转站。我在这里改乘地铁,到格兰·碧雅站看望堂奥古斯丁。还是做报纸上“找不同”游戏,然后是吃饭。不过饭后我没空多留,待一会马上就得离开。我给老爷子带来毕尔巴鄂的巧克力糖,上面用巴斯克语镶嵌着“祝福”,或者其他的甜食,表示我希望他的生活很甜。15:00离开,返回“美洲人大街”站大约是16:00,搭乘公交车回到毕尔巴鄂的时候,22:00,已经是万家灯火了。休息日一天就这么过去了。虽然很累,但是很快乐。没坐火车的原因是,火车比较快,大约只有一半时间,但是火车票比长途汽车票要贵一倍。我还是省下钱给老爷子买点糖果吧。人家送我的糖果我也留着给老爷子,他过生日我还在毕尔巴鄂市格兰·碧雅(这种“大街”西班牙好多城市都有一条,都是中心街道)25号买了西班牙最好吃的巧克力糖,买了一公斤的一大盒,送给他。这个巧克力糖很贵,要64欧元一公斤,但是非常好吃,店里散发着甜甜的香味,包装也极为漂亮别致。我回国的时候给自己的父母也带的这个糖,因为这是我知道的最好吃的一种。
其中有一次我请假了一个星期,在马德里住酒店(就住在荣军院隔壁两家的旅馆),天天去找老爷子吃饭,说话。我攒了很多钱,邀请他去吃我们中国菜,也在他的荣军院餐厅吃饭,不过是我出钱。他因为年满80岁,荣军院宾馆有意向让他搬出去住。所以我是来马德里陪他找房子的,帮堂奥古斯丁老爷子搬家。不过,后来,好像又不需他搬走了。于是我就平白多出了一个星期,就像度假似的,每天起床就跑去看奥古斯丁,从图书馆到餐厅,再到咖啡馆、晚上的酒吧,我们都在一起聊天,有那么多的话题可以说,谈不腻说不厌。虽然我住在毕尔巴鄂,和马德里都隔了400来公里的距离,但是我们的心并没有距离。
我2016年再一次病倒,回国休养。再出国,我就没有回毕尔巴鄂,又来到马德里,这下好了,我可以继续每周都去看老爷子啦!虽然在毕尔巴鄂收入要高一些,环境我也非常喜欢,还能学巴斯克语,但是离开了,我竟然没有觉得非常惋惜,我是多么喜欢在马德里的生活啊,这里那么多如同亲人一样的朋友们,那熟悉的街道和景致是那么的可爱!这里还有堂奥古斯丁啊!没法上巴斯克语课没关系,我可以接着学德语嘛!
2017年年底,堂奥古斯丁在街头摔倒,伤了肩膀。他的侄女、侄女婿从老家加纳利群岛的拉斯·巴尔马斯赶来,照顾他,伺候他。毕竟荣军院宾馆是个宾馆,尽管由于老爷子人缘不错,旅馆房间服务员、餐厅招待、门房等等从上到下的人都爱戴他,照顾他,但是也不可避免会出现这种事故,而开宾馆的就怕老年人事儿多嘛。我还想,在养伤期间,这肯定是不能搬家的了,老爷子还得住这。我就想,我怎么能让大家都更加团结一心的对老爷子好点呢,我想到了黄易小说《覆雨翻云》里面范良极的“先送礼后交朋友”秘诀。我就通过一些手段,搞定了荣军院宾馆内部所有工作人员的名单,然后准备了50来个小红包,每个信封里面都塞了10欧元现金,红包背面写着收礼人的名字,我的祝福感谢的话,还有我的名字和电话号码。后来,管理层的经理们婉拒了这份礼物,但是其他的人都收了。后来,大约有十几个人加了我的老外微信WhatsApp软件朋友,我去了也积极主动的跟我沟通,于是堂奥古斯丁的一举一动,都有人即时通告给我,这样,我,他的侄女夫妇,组成了一张24小时全天候的天罗地网,密密的把老人家照顾在其中。他的侄女上荣军院餐厅吃饭,一顿10块钱的套餐,故意给3欧元那种高额的小费,其实就像普通吃饭,像奥古斯丁这种每次都给5毛钱欧元小费的,已经算是很好的客人了。现在很多人都不给小费的,或者只给一点点。——所谓我们在中国的西方礼仪教科书中所看到的,给10%的小费是规矩风俗,这种风俗如今也破坏得差不多了。——她给两三块钱这么多的小费,一看就是故意让惠于民,跟照顾老人的人示好,都一样,跟中国人一样,我宁可多花钱、送礼给东西,我希望能对我家的老人好点。在西班牙的规矩,餐饮业的小费,是积存起来,所有同事——餐厅服务员和后厨工作人员、寄存大衣的管理员等等所有人——大家一起平均分配的,我也做过餐饮业工作,那时候如果某一桌客人给了出格的小费,大家也都口口相传,有说的。虽然平均在一个人头上,那钱并不多,但是毕竟是一种意外之喜的美意。有些在海岛、海边游客多点的餐饮业,招聘餐厅服务员的时候就会直接说,工资1500欧元,小费400欧元,意思是平均下来,每个月每个人大概都能拿到这个数。一般来说,比较高级的餐厅,还有那种素质高的侍者,比如会说西语英语中文、能说会道、殷勤和气的服务员,那会得到更多的小费。
老爷子有一套房子,在老家加纳利群岛,由侄女夫妇一家人住着,已经几十年了,费用都是他们自己承担。他曾经说,老了如果有什么病啊,需要啊,我就动用这套房子。他过去还曾经问过我:“你要房子不?”我说:“您的财产,自己留着。花不了,应该留给和你拥有一个姓氏的亲人,反正您那么多侄男外女的,20多人,怎么分不行啊。不要给我。”他大概是因为我对他很照顾,而自己的侄男外女,也就这住房子这一家对他非常好,经常来看他,给他买东西,买衣服,过来跟他说说话,平时也不在身边,他也不回老家。三十多年了,也就是有亲友去世的时候,他飞回去一趟加纳利群岛老家,待几天就走。(参见拙作《当你老了》,堂A老人就是堂奥古斯丁)跟中国人规矩一样,谁得家产,谁养老人。每个月房子白住着,就等于老人贴了一大笔钱给他们,不过这家侄女夫妇,真的对老人非常好。老人病了,侄女婿跑上跑下的,到处找熬汤的地方给他吃,不让他吃餐馆那种油腻的饭菜,给他切菜,吃完了帮他擦嘴,到点儿提醒服药。两口子都给老爷子接小便,帮助洗澡。这说实话,就儿女,做到这点都是难能可贵的,而这是侄女的女婿。我和他们也相处得非常好。毕竟我们都有着共同关心的人——堂奥古斯丁。老外没有中国人所谓的“孝道”一说,不过,看他们的言行举止,也很有“爱心”的。这就行了。老人在晚年,社会的力量是不够的,最后还得看家人。堂奥古斯丁虽然没儿没女,但是晚年有侄女夫妇,还有我,也过得挺幸福的。
2018年年初,在侄女露比和侄女婿东尼的帮助下,堂奥古斯丁搬到了一家非常舒适的老人院生活。他之前呢,收入2500欧元,交税500欧元,等于一个月有2000欧元的生活费。这如果住在荣军院宾馆的单间600欧元,吃餐厅每天10元、喝咖啡1.5元、上街逛逛,这个足够用,是个“富”老人。但是这个养老院,一个月就得花掉1500欧元左右,他一下子就没钱了。等于所有的收入基本都给养老院拿去了。养老院的生活简单规律,早上有护工去陪着老人洗澡、刮胡子;早饭是咖啡牛奶和小点心、果汁。饭后是智力答题,有一张纸,写着歇后语、让填空的。还有读了什么简单小故事,提问文中的事情。就是锻炼老人的脑力。然后是健身时间,一位教练领着,一圈老人围着,做一些举起木棒、踢腿抬手之类的简单动作。老人回屋看电视歇息,就等着中午13:00排队吃午饭(还有一拨人是14:00吃的),到点就坐电梯下楼。午饭简单家常,两道菜,一个甜点,不过这里没有天天给冰激凌供应了,我看那菜谱,有时候是水果,有时候是酸奶、焦糖蛋奶之类的东西。我觉得还好,也得吃点水果啊。这就是养老院比宾馆好的地方,这里的饮食都是给老人吃的。活动范围也大些。下午老人睡了午觉,就有护工叫他下楼,去吃点心,下午茶一般是一杯牛奶咖啡,一杯果汁,一个小点心。晚上又是排队吃晚饭。下午16:00-20:00是探望时间,堂奥古斯丁19:00吃晚饭,于是我也就能在下午4点到7点之间能看他了。晚上临睡前,有个护工来看他,带来一杯果汁,一颗药片,等他吃了药片喝了果汁,再给他身上涂油或者润肤乳,按摩保健。老年人皮肤干燥、脆弱,润肤按摩能够保护身体。剪指甲有护工和护士搞定,理发就挂账就行,不需要给现金。养老院还有医生随时待命。可以说,照顾得很周到的。还有很多文体活动,每周都有一个节目,或者是文艺表演,或者是舞会、桌球比赛,喜欢参与的老人可以去。堂奥古斯丁一般都不去,不过,我很高兴这里安排点节目,感觉人来人往的有点活力。
每周六我休息日,老爷子都眼巴巴的等我去看他。他在这里熟人不多,也很少跟人聊天,就是很礼貌的听着。也不能出去逛。报纸也没有了,也不看了。改变了很多生活习惯。这里外面街道都是住宅区,他有一次出去想逛逛,可是没什么地方可走,于是以后就足不出户了。生活就在很多养老院的住户、和护工里面度过。没事在屋里看看电视,他耳背重听,怕吵到邻居,索性就不“听”电视了,就看影儿,无声的。这电视是侄女露比给他买的。屋子里有一张床,一张沙发和一把椅子,桌子是固定在墙上的,上面按了电视。桌子边上有个小篮子,里面放一些零食。我每次去都给他的零食填满。带去点心、糖果、巧克力、无酒精的素啤酒,薯片或者其他的零食,他非常喜欢中国的山楂片、甘草杏、奶油杏肉之类的食物,当然,这个爱好也是我给他培养的。我每次回国都背一皮箱的零食。对我所爱好的这些美味食物,他评价说:“这个很有味道,好吃!”
在疫情之前, 我生活也是很俭省的,曾经在2017年和之后的某些时间段创造了每月花销300欧元生活费的奇迹!——我2010年问过老卡(保加利亚友人卡迪雅),我说一个月最低生活费要多少钱?她说,在马德里,一个人怎么也得500欧。我是在2017年还过了有300欧元就一个月的日子。我怎么过的呢?其中房租(包括水电煤气网络费和物业费)200欧,手机费5欧,地铁票10欧(去看堂奥古斯丁),给堂奥古斯丁买礼物(主要是食物)40欧,10欧元买洗漱用品,其余的是食物、杂用。我还把裤子送去补呢,裁缝补牛仔裤花3欧元。因为买新裤子要20欧。一天的菜就是0.75欧元一盒豆腐,或者0.6欧元一袋豆芽。炒一个菜,吃一天,上班工作提供米饭,大米饭随便吃。人家同事喝草药茶,我喝白水。我记得这些因为当时有记账的习惯,每个月就花300欧元。(欧元比人民币大约是8点几,就是一个月2400多块钱人民币的日常花销)从我花钱的这个比例来说,还有我每个休息日都去看堂奥古斯丁这事来说,无论是钱还是时间,我都向他倾斜。说明我确实是很爱他的。我有时候还在养老院的大厅里面,用自动购物机买一杯咖啡给他,他很高兴喝“伊朗”咖啡。最开始我也陪着喝点什么,热巧克力之类的。后来我不了,我留着这九毛钱、八毛钱,给他再买一杯咖啡。这点热饮带给他一周的幸福回忆,带去我的爱。曾经我每周去他招待的饭堂吃饭,他老了,穷了,变成我供养他零食糖果,还有每周的无酒精啤酒,咖啡。我带啤酒给他的,他很高兴的喝了。我夏天还会把啤酒放在冰箱里冰好,等出门之前再拿出来。这点小细节,我做的时候很幸福。因为我有人可以爱。
新冠疫情袭来,我再也不能去养老院探望老爷子了。养老院定期会给堂奥古斯丁的亲属,就是侄女夫妇,发老爷子的照片,视频,她就转发给我。我开始还打打电话,后来老爷子耳背重听越发严重,根本没法电话里沟通。我也就不打电话了。但是心里的惦记和关怀,那是一样的。我也曾打包了一堆东西寄给老人,有我的漂亮照片,有我手写的信件,特意用很大的字,清清楚楚的写的,像平时聊天一样,生活琐事,心情,无所不谈。还有他最爱的山楂片、奶油杏肉、甘草杏肉、巧克力糖。在邮局,我知道,其实老人住的街道就挨着我的街区,走路几条街而已,当然,我不认识路,我都是搭地铁去的,然后走很长一段路。但是是直线的路。邮局的人跟我保证,三天就能收到,最多三天,两天也有可能。然后,我第二周还打电话确认,养老院传达室的苏珊娜跟我说,是的,奥古斯丁收到了一个邮包。——在养老院,人家不叫他堂奥古斯丁了,只称呼名字。我和他的侄女一家,还保持着这种崇高的尊称。没疫情的时候,我经常上门拜访,我卧病的时候就很想他,即使身体不好,我也每个月跑去看他一次;身体好了我就每周去看他,每次都给路过时候,传达室、看到的护工或者身边的老人分送一点小礼物,什么香水小样啊,糖果啊,小包装的护肤霜啊什么的小礼物,还是一样,希望大家能对我们老人好点。我工作中得到的赠品,生活中得到的有一点用的东西,我都蚂蚁搬家一样放到堂奥古斯丁那里,我说:“照顾您的护工、医生什么的,看谁好了就给谁。”我都不用,给老人做人情用。我每周去都检查他的指甲是不是剪短了,是否有足够的零食,还带去他最喜欢的没有酒精的啤酒。找老爷子比较轻松愉快的表情,拍照留念,然后发给他远方的侄女夫妇,让他们也放心,老人家好着呢。这种亲切的,可爱的时光,就这样被疫情无情的斩断了。
从2020年到2021年秋,我们过着遥思敬慕之心汹涌澎湃,但是不得探望的苦日子。2021年9月,堂奥古斯丁的侄女露比跟我说,我叔叔身体不适,住院了。她在照顾。疫情肆虐,我不敢去探病,医院也不建议探病,于是也就是从露比的描述中,得知老人体弱,但不是新冠,在恢复中。我们都以为,顽强熬过了新冠最凶猛流行,而没有染病的堂奥古斯丁还有很多年岁可活,可是,药石无灵,老人家还是去世了。当时露比刚要搭乘飞机回家,马上取消了机票,又回转来。老人不是病逝的,是老去了。走得很安详,没有遭罪,没有受现代医学科技的好心的折磨。这点让我们深感安慰。不过,那么好的老人,去了!
我当时处在什么生活状态呢,就是每个月出门购物一次,把所有的事都办了,然后回家消毒所有的东西,洗头洗澡洗衣服,出门戴口罩,还戴面具,透明的塑料面具。从有疫情开始,我就没有搭乘过任何公共交通工具,从没出去玩和出去吃饭,从不见任何亲友,也不吃外卖。就这么一个状态,因为我自己身体也不好,我特别惜命怕死。就这个情况下,我非常非常的想参加堂奥古斯丁的葬礼,我特别想送他最后一程。于是露比通知我去,我就去了。
在西班牙,没有规定必须得穿着灰色、黑色的衣服参加葬礼,大家都是便装,不过我还是穿了深蓝色的衣服。由于我怕新冠传染,我就打车去。在殡仪馆的外走廊平台上,很多人在戴着口罩,一堆一堆的聊天,简直是,在很久没有走进人群中的我来看,人声鼎沸。露比走到台阶下迎着我。我们经过一扇门,门外的墙上挂着消毒洗手液,这是疫情后的特色。走到门内,我知道这是我们分配到的房间,大概有15平方米大小的,好像客厅的格局,茶几围着一圈沙发,还有单独的沙发,茶几上摆着橙汁、牛奶壶、咖啡、很多密封的茶杯餐具,和很多点心,有甜饼干,也有带馅儿的面包,咸味小点心。我走进来,感觉一愣,和外面热闹喧哗的环境相比,这里照射着下午的阳光,非常安静,我看到了露比,看到了东尼,然后是一个我不认识的女性,还有我。只有我们四个人!我后来寒暄了一番,确认只有我们四人来送奥古斯丁一程。哎,一个孤身的老人去世了,他的身后事是有些凄凉了。再说,这是疫情期间,能不聚集就还是不聚集了吧!这位女性很健谈,自我介绍说是东尼和露比孙子媳妇的姐妹,这个,绕得我晕晕乎乎的。我就自我介绍说,我是堂奥古斯丁多年的朋友,他曾经对我非常关照,我过去没疫情的时候每周都去看他,和露比夫妇也很熟……等等。我也解释了我的奇怪装束,我说我实在是怕新冠,但是我真的很想送送老人家。我去沙发后的隔间看到了奥古斯丁的棺木,没有看到他的样子,他躺在那金棕色的棺木里面,盖着盖子,身边是百合花的花圈和花束,那花圈上挂着宽丝带,写有:“露比和东尼敬赠,致尊敬的堂奥古斯丁!”字样。我对老人鞠躬,合十,尽我的心意为他祈祷祝福,然后又隔着玻璃跟他说了很多话。欧洲的葬礼是不讲究嚎哭、悲怆失态的,人们通过宁静的共处、温馨的交谈回忆逝者的优点、生活中的美好事件来缅怀逝者,告慰失落的内心。我想,他是那么一个纯然善良的人,堂奥古斯丁,如果有天堂,应该是为这样的好人而设的吧!我也宽慰他的侄女夫妇。他们诉苦接连两次的旅行,什么都顾不上家里,来不及打开行李又要出发什么的。然后和那位远亲,打开密封的保鲜膜,倒咖啡,喝果汁,吃点心,也让我吃。我怕疫情,不敢摘口罩等等,就在那里坐着,和他们说话。露比还对她提到我当年气壮山河排了几十个红包,希望收买人心,对堂奥古斯丁好点的事。哎呀,这么多年过去了,我都要忘了。这是个家常,温馨的缅怀仪式。
露比跟我说,明天有个火化仪式,后天有安葬仪式,希望我也能来。我说,我会来的。不过,我没有第三套深色衣服了,请允许我第三天的时候,穿家常衣服来。她宽慰我:“这都不重要,你看我们,都有什么穿什么了。心意才重要。”东尼还说:“哎呀,那都是老黄历了,过去,参加葬礼要穿多久多久的黑衣服,都是黑的。老古板。”我陡然想起了,过去人家说弗朗哥时代(1976年之前)的风俗,一有亲友去世,赶紧把衣服送进染匠家染黑。现在西班牙天主教的风俗已经很随和了。据我所知,现在东欧那边的东正教,还保持着,葬礼和守丧期间穿黑色衣服的习惯。这就导致了罗马尼亚朋友赛诺比亚(东正教徒),出席西班牙朋友家的葬礼,穿了黑衣服,结果看到一屋子穿啥都有的吊客,这种比较奇怪的场面。我给露比带去了一些小礼物,朋友从里斯本带来的冰箱贴,一条绿色棉质床单,还有……山楂片和甘草杏肉。这是我之前想邮寄给她的,后来一直没邮寄成,就放在那了。这次见面,以后估计也难得见面了,带来吧。露比表示很喜欢冰箱贴,因为我知道她在家就爱收集各地的冰箱贴,她还打开甘草杏肉当场吃了。西式礼貌,喜欢的礼物要当场打开包装,食物要当面吃,衣服当场试穿之类,表示喜欢。我们中国人来说,送礼当面打开,有“看礼物价值”那种失礼之嫌,这就是中西差异了。她吃得很香,表示她非常尊重我。我不禁露出今天第一个微笑。不过东尼没吃,他对离奇的东方食物敬谢不敏。我又笑了。固执的东尼,他执行医嘱按顿提醒堂奥古斯丁就像个德国人一样准时。如今这好侄女婿已经送走了叔父了。怎么说呢,就算是女婿、甚至儿子,能像东尼那样,撇家舍业的照顾老人,已经算是非常难得了。堂奥古斯丁真的是好人有好报,“和尚无儿——孝子多着呢”!
我坐到很迟才离开,这是我仅有的一些和奥古斯丁亲近的时间了。我心底感觉到哀伤。即使我很想达观的看待生死,但是遇到真正重视的人,那就不一样了。
第二天十点,我们都到了昨天缅怀的那个房间,伴着殡仪馆的工作人员,把载有灵柩的黑色车子送到了火葬场。殡仪馆占地可真不小,我们走了大约有小十分钟吧,工作人员肃穆而礼貌,都穿着黑色西服,举止庄严,车开得很慢,我们看到周围那一排排的立体墓地,和丛生的鲜花。那立体墓地就像魔方似的,是一个个棺木呈现多层堆积的方式组成的,每个已经安葬的人,那露出来一段的属于他的石板上,就刻画着姓名,经常是很漂亮的花体字,有些人的石板上还挂着花束。一尺见方的一块石板,挡住的就是一个去世的人棺材的挡头那边的木板。那一块看着小小的空间,后面就是一个人。这里有多少安息长眠的人啊!这是选择土葬的人。东尼给我介绍,有两种土葬方式,一种是我们看到的,多层堆垒的墓地,一种是我们常见的,一个人的安息之地占一块平地。也有很多人选择火葬,火葬之后的骨灰,可以家族收藏,也可以埋葬于一块集中地,之后会栽种花树,以纪念逝者。家属可以到这个花坛来缅怀。他们为堂奥古斯丁选择的方式是,火葬,骨灰撒入花坛。其家族也有在加纳利群岛的土葬墓地,不过,以老人家很少回老家的习惯看来,他未必会喜欢安息长眠在家乡。他大概更喜欢马德里吧。所以,第二天是火化仪式,第三天是撒骨灰仪式。
工作人员们把露比夫妇敬献的鲜花花束、花圈都放置在告别仪式厅的门外,一个铁架子上。我看到,还有一个家族的人在这里寄托了他们的哀思,在我们之前,已经有一个仪式过了,不认识的逝者名字出现在缎带上,花环、花圈上也是美丽的、芬芳的白花。
这时候,工作人员来提醒我们,说:“您几位想送逝者最后一程吗?想开棺看看遗容,还是就这样告别?”
东尼对我说:“我们也别打扰他老人家了,就不开棺了,就这样告别吧。”然后,他带我走到棺材旁边,敲了敲棺材盖,大声说:“再见了,堂奥古斯丁!”
我也说:“再见了,堂奥古斯丁!”
露比沉静哀伤的看着这个场面,然后走去签署了很多账单,授权书等等,预定了后续的葬仪。
我们步入告别仪式厅内,这里两边都有一排排的带背座椅,都是金黄色的木头所制,有点像教堂的格局。我忽然问东尼:“需要有宗教仪式吗?”因为西班牙人大多数天生是天主教徒。东尼就露出一个有点“你懂得”那意味的表情,说:“哎,琳达,你认识堂奥古斯丁也很多年了,你什么时候看他上过教堂啊?”我想,也是,我就点点头。我们都坐在靠左侧的椅子中间,像去教堂的谦虚点的人一样,坐在靠后面的几排椅子上,东尼在前一排,露比稍微隔着一定距离在我右侧坐着。新冠疫情期间的规定,坐下的时候必须有距离,所以很长的一列椅子上,只贴了两个标志,意思是只允许两人离得很远的就坐。
载着棺木的小推车消失在大厅正前方的玻璃拉门里面,拉门缓缓闭合了,我们亲爱的堂奥古斯丁就此与尘世的我们告别了!大厅左前方有一个小小的木质台子,上面摆着一架电子琴和琴后的一把椅子。走进来的时候,就看到,电子琴左侧摆放着黑色的谱台,谱台后面站着一位黑衣的女士,手拿小提琴和琴弓;电子琴后面坐着一位黑衣的男士。两人都容貌端正,神情凝重。由于疫情肆虐,大家都戴着口罩。
优美的音乐响起。一瞬间把我们带入超凡入圣的世界。
最开始是优雅、低沉的音乐,就像春风飘荡在密林掩映的碧玉般的湖面上,拂去我们心灵中的阴云和愁绪。
第二段音乐是光明,流畅的,如浮光跃金,静影沉璧,它追述了逝者高尚、真诚的一生。
最后,也是最久的一段音乐,像母亲一样庄严、亲切、通达、尽善尽美,它描绘了天堂永生的花园中,那长生不老的幸福和众善相聚的欢喜。
我们再也不会感到哀伤,而是沉寂在音乐的世界中,把逝者的永生作为一个光明照耀的奇迹,照亮了我们忧伤的内心。小提琴和电子琴的演奏极其纯熟,意境深远,配合默契,是一种极高水平的演奏,恰在此时抚慰了我们的内心世界。这是一种多么美好,多么简单而优美的怀念方式啊!我再也不想哭了,我觉得堂奥古斯丁一定是到了一个极其美丽的地方去了。
我们三人互相凝视,都看到对方内心深处的感动。
演奏结束,东尼走上前去,致敬两位伟大的艺术家,并且送上了小费。
我们又待了一会儿离开。火葬场的司机开着黑色轿车送我们去任何想去的地方。我们去了养老院。下车的时候,东尼再次致谢司机,而且也送了小费。
东尼有点埋怨,无论是荣军院宾馆,还是养老院,都没有人出席老人的后事,太没人情味了。不过,丧礼的安排他感觉很好,据说在加纳利群岛那边是不安排音乐演奏的。那么就是马德里这家殡仪馆的特色服务了。
我们在养老院的院子里坐着等,护工给我们拿来了老人所有的文件资料和纪念品。露比夫妇想要我订做给老人的,堂奥古斯丁和我的合照等等做的台历,我就让给他们了。我自己留下了,收回了我的漂亮照片,信件,我们合照做的木雕相框,还多拿了一串天主教的念珠作为纪念。这估计是某个笃信宗教的邻居送给老爷子的。反正天主教的《玫瑰经》(《圣母经》)我也会念,也许我会某一天念念经怀念老人的吧!我在遗物中找到了那保存了多年都有点褪色的,写有我名字和电话号码的粉红色地铁票,还有我历年送给老人的照片,有一寸照,有从月票卡上剪下来的照片,也有我邮寄去的,特写般的6寸照片。辗转搬家,甚至很多亲友的照片都丢弃了,而我给的照片和纪念物还在。我感觉到自己在堂奥古斯丁老人心目中的位置。
我看着院子里看惯的风景,隔着餐厅的玻璃墙看他们摆放餐桌,我记得堂奥古斯丁吃饭的桌子。有多少次,我依依不舍的离开他,目送他去吃饭,从走廊转过来,到了院子里,隔着玻璃看他坐在桌边。有时候人家会提醒他:“你看,那中国女孩在隔着玻璃看你呢!”或者他自己察觉了我在看他,他会对我点头示意;有时候他并没有发觉,我就在那一直看着他,直到我走了。那离开他之后,见到的路灯,光芒是多么明亮可爱啊!
东尼说:“你知道老人家埋骨于哪里,你以后想他了可以去看看。”不过,比起火葬场这种阴森凄凉的地方,我宁可喜欢,我过去在他生前,看过他,和他交谈过的地方。比如这个养老院,我想我会再来看这玻璃隔着的饭厅的。虽然那桌边会对我微笑示意的老人,已经不在了。我也会再去荣军院宾馆坐坐的。
后来,好像是因为机票和行程的原因,露比夫妇提前回了加纳利群岛,他们和堂奥古斯丁的老家,就是西班牙外岛,接近非洲那边。她把骨灰安葬仪式委托给殡仪馆办理,我们都不需要出席了。他们回到家里,我还继续慰问和关注,说实话,这种旅行是伤心又挨累的,很劳神。
之后,我们也有联系,不过没有那么经常了。毕竟,堂奥古斯丁已经不在了。
在所有的社交场合里面,我最不喜欢,也不习惯的就是葬礼。我宁愿相信某些见不到面的亲友是去了远方旅行。也许有一天,我们还会相逢。
补记:
说点轻松的话题吧。我和露比夫妇相识多年,由于共同的亲人而友谊更加深厚。总有交际往还。比如我曾经送给露比一罐护手霜、美甲贴,还送给东尼这个烟瘾者一份神秘礼物,说:“你回家的时候,见到露比再打开。神秘礼物!”他依样照做,回家打开,是一份戒烟糖。我隔空遥控,用老外微信WhatsApp对他们说:“对于娶了这么漂亮的老婆的人来说,不应该吸烟,应该把钱留着给她买化妆品!”调侃他们夫妇。
露比送我一条银色和蓝色相间的串珠做成的美丽手链,还有带有加纳利群岛标志的大蜥蜴图案、加纳利字样的陶瓷水杯,带加纳利群岛字样的零钱袋。
我邀请他们夫妇俩去我很喜欢的素菜馆“食膳坊”吃中国的“仿膳”素菜,大家相谈甚欢,其实我们是因为照顾奥古斯丁的伤病而临时集合在一起的。
露比问了我的鞋号,给我用很粗的绒线织了脚套,这个冬天可以套在袜子外面,穿了不冷。是宝蓝、玫红非常鲜艳漂亮的颜色。她说:“我家的女性亲属,都有。女儿,外孙女,侄女,表妹……你也有!”这双很舒服的脚套让我弄丢了一只,那另外一只让我珍藏起来了。这穿的不是脚套,是亲情。脚套留下一只是很奇怪的事情,不过留下亲情就不奇怪了。
很平淡有人情味儿的生活琐事。
照片说明:
1 荣军院宾馆门口接待处的装饰。
2 荣军院宾馆一楼咖啡馆和会客厅,美丽的彩色雕花玻璃天窗。
3 荣军院宾馆会客厅,请注意玻璃柜里面的军帽。
4 荣军院宾馆一楼会客厅,我站在三角钢琴前面,墙上挂的是西班牙国王费力贝的油画肖像。(2016年)
5 荣军院宾馆一楼至二楼的转角,圣诞树和墙上装饰的古代刀剑。(2017年圣诞节之后。之前墙上应该是悬挂着有一副带纹章的锦旗。)
6 2018年初,为受伤卧病的堂奥古斯丁祈福,恳请旅西书法家林东老师书写佛门《心经》。请注意左下角题跋:为奥古斯丁祈福增寿。佛法有灵,或者心诚则灵,或者完全是出于巧合,书写完的当天,堂奥古斯丁即从手术室出来,转危为安。
7 西班牙葬礼的乐手们。
出于对堂奥古斯丁及其家人的敬重,我没有放上任何他们的照片。请您在想象中感受他们的精神世界吧!是一些非常好的人,有着善良的脸和真诚的表情。我的爱将和这些回忆一起常存不灭!阿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