超越经验的精神书写
——读马玉琛长篇小说《羽梵》
冯北仲
《羽梵》是一部文化之书,一部纯正的精神之书。它描写了长安城里特定的一群人爱鸽、养鸽和赛鸽,是当代文学史上第一部全景式展现鸽子自然生态和人文生态之书,是一部展现鸽子文化的百科全书。小说通过长安城两家四代人爱鸽、养鸽、赛鸽的故事,以宏阔的视野和冷峻的眼光审视近现代以来中西文方明交汇从矛盾到和解的艰难历程,以两代人的努力,最终归于和解圆融。小说的叙事以多重视角展开,观察入微,层层铺排,描写细致,引人深思。在当下极大丰富的物质包围之下,人的精神何以安放?小说通过众多人物形象,揭示了社会各个层面的生活实景。通过对日常生活的细致描摹,呈现了中国古典审美追求和西方基督教文化的仁爱精神。
一
小说体量大,五十万字以上。
小说叙事结构有明暗四条线。四条线交织错落,整体结构呈树状形。大树的主躯干是鸽子,围绕的养鸽赛鸽展开,分出两大平行枝干,一枝是元家,一枝是皇甫家。在两个枝干上,再分出一条条的枝干来,便是各位弟子与传人。独有一枝摇曳生姿,是楚留声和林风鸣。叙事线索是两类:两条明线,两条暗线。
一类明线是师父和徒弟。此类明线,分为主明线和次明线两个层次:一个层次是师父和师父之间(皇甫家和元家),以两家养鸽赛鸽的历史为一条主明线。另一个层次是门下弟子之间(萧涤生和鸽子莲芯号,木归智和鸽子天赐号,柳散木和鸽子图南号,嗓哑铛和鸽子步行者号)他们之间养鸽和赛鸽为次明线。主次明线两两交织,次明线围绕着明线师父两家(元家和皇甫家)依次展开关系,各个主人公的人生经历、谋生之道、爱情婚姻生活、家庭日常琐事,人与鸽的关系如何培养以及赛鸽的过程(另外,在师徒之间,又摇曳出另一条副明线,楚留声和林风鸣。他们师徒不是养鸽赛鸽,而是篆刻鸽哨。林风鸣是元家的女婿,元家以鸽哨称霸鸽坛。楚留声哨子一脉与之接轨,关系更进一步)。
另一类明线是官场和商界。以长安城建局局长司空千秋和商人花郎为主人公展开。官场必涉及诸位官员之官事,如黄厅长、徐虹、甄国士、女厅长等等的权色交易,官场与商界勾结起来敛财以谋晋升。商界必涉及金钱,商人花郎夫妇签订协议以夫妻性生活质量论价付钱。
一类暗线是,皇甫三兴的“文化拟子”实验,从一开始见到木归智,皇甫先生便开始了实验,直到小说尾声木归智死去,实验才有了结果。
另一类暗线是,在历史的洪流中,以鸽子为象征的传统中西文化精神慢慢消失,当美好的田园生活被挤出历史舞台之时,连上帝也无法拯救疯狂的人间。
一棵丰满的大树,枝条疏密有致,不挤不争,各有各的路数,同举枝叶向天空生长,向灿然的阳光奔去。即便有狂风暴雨来临,他们是团结的,是一体的,同生且同死。那位特别的金眼相士,恰如是两大枝干之间的一垒鸟巢的主人。他是一只自由自在的鸟儿,在树叶间飞来飞去。他是一只行走江湖的啄木鸟,会看病,会诊治,会观天象,会预测未来。树倒猢狲散时,他不散去。他很独特,没有同类,面对毁灭性的灾难,振臂高呼,孤独地守护着这棵大树。
两条明线与两条暗线相互交织,人物与人物之间,关系错综复杂。唯金眼相士是独特的存在格局,不入派别。他像一剂润滑油,翩若惊鸿一般,自在行走于各个门派之间。似乎谁也缺不了他,但没了他,谁也一样过。他便是如此一个奇特人物,说他大,便是很大,懂天文地理预测前途未来。说他小,近乎于无。没他,大家该干啥照样干啥,不听他的话照样吃香的喝辣的,该为隐士为隐士,该为官员为官员。他是中国传统文化里占卜看相一类术士,行走于人间江湖,万道皆是通达。但是,面对挖掘机的铁爪,菊花园被毁,他除了唾液横飞,血泪如雨,没一点办法。他在小说中,是个信仰的符号——中国古代信仰的符号,带有东方文化的神秘性。可是,今人对他已没了畏惧感,沦为看鸽相预测谁夺冠的二流子之类了。历史走到了当下,谁还信仰曾经古老的神秘文化?谁还畏天惧地?他的可有可无,恰好也是他在小说中的重要价值和意义,从反面映照了今人的灵魂世界如何苍白。小说中,写他最醒目的一笔,是菊花园被毁,他站在雨中跺着脚,冲着推土机和挖掘机怒吼:日凿一窍,七日混沌死!七日混沌死啊!任他如何哀号悲叹,人与自然是整体,不可破坏。世事如此,要被毁的终是被毁了,谁也扭转不了。
行走于明线和暗线中的各种人物和发生的各类事件,粉墨登场,各走各的道,各行各的事,构成了一环套一环的故事。大故事包含小故事,小故事中又有更小的故事,像一个同心圆四面扩张,一步一步推动情节向前发展。小说善于埋伏笔,比如先讲翩翩少年林风鸣如何着迷空中的鸽哨,引人疑惑,这少年是谁?哪家哪户出身?接着,讲出了林风鸣的父母身世,历史的厚重感和身世飘零的悲伤调子揉杂一起,让人感慨人世变幻,人生无常。柳散木亦是如此,他是元菊生的大弟子,身世凄凉的一个孤儿,失明的瞎子,耳朵却出奇的亮堂,还有一双阴阳手,按摩功力非同小可。尤其是那位高大威猛的甄国士,身居组织部长的政界高官,娶厅长的女儿为妻,却有不堪回首的情史,为了职位晋升“不得不”给上司女厅长当情人。官场之黑暗和龌龊,令人唏嘘不已。
小说里每个人物,有来由,有去处,皆有不凡的身世经历,注定了不同的命运和不凡的人生百态。命运和时代汇成一条生命之流,滔滔而下,在红尘浪潮中,身不由己的他们走向了各自的人生归宿。菊花园被毁了,凌烟阁也被通知搬迁至浐灞去,并且严禁楼顶养鸽子。皇甫三兴的“文化拟子”实验,在不同人物的身世和经历中,一一被验证,同时也一步步被质疑。至木归智变成跪拜的石头,皇甫三兴才仰天发出感叹:啊!人性太复杂,不能用做实验!故事在起伏和波澜中,肯定中有否定,否定中有肯定,写足了曲意。
小说叙事手法多样,顺叙、倒叙、插叙、平叙全部用上派场,在叙述中交叉运用。人的命运和鸽子的命运交缠在一起,随着历史的步伐在迁徙,或在隐居,或在传承,或在继续。叙事的细节之美,体现在人和鸽子方面,人与鸽,共同推进情节一浪高过一浪,直至终结。木归智养天赐号,带着明确的目的性,金钱向他招手,很是尽心尽力。他的目的性,作家用大量的笔墨呈现在生活的细节中和言语中,急功近利的他自自然然地跃然而出。他给天赐号和适生吃的是偏心小灶,“偏吃偏喝偏飞,可见主人木归智偏心到了什么程度。在我和适当吃喝的过程中,木归智都吹着口哨伴奏。那口哨是义勇军进行曲。萧涤生看小食盒,有花生米,有红花籽,有菜籽,有麻子,有绿豌豆,有小豌豆……木归智说:这可配的是上好的饲料,我一粒粒拣选,然后淘洗,消毒,烘干……待若上宾,位近王侯。”小说写养鸽的过程,描写很是细腻,吃的喝的,样样独到。木归智待鸽子,如伯乐驯千里马,过分地驯,只希望赛出好成绩,以图发财致富。他的心切,一半是偏爱,一半是手段,只为了实现功利的目的。
木归智为何会如此?小说写到这里,越是细致的写他养鸽如何用心,越是将他的身世让人疑惑。他为啥会这般痴迷于金钱?原来他出身于道北贫穷之家,可以说一穷二白。他恨爹娘无能,离家出走。他怀抱发财的梦想游走江湖,立誓不发财不还家。他是个狠人,心很硬,不认爹不认娘,小说里最狠的角儿。他越是对亲人狠心,越是对天赐号偏心,在狠心与偏心之间,中间站着一个心理扭曲的他。他的内心世界,在养鸽赛鸽的一举一动的细节中,反射出了丰富潜台词。天赐号的结局是他造就的,也同样造就了他自己的结局。
众多人物形象,木归智塑造的极为成功,太现实了,很有痛感。活生生的一个木归智,是属于人间的,从穷苦中来,追逐财富,一心想摆脱穷困,是底层人的真实愿望。人处于最底层,是没有自尊的,生了贪欲便是走火入魔。他立在大地上,是真实的人,有血有肉,让人同情怜悯,更让人哀其不幸。小说叙事的情节之美,缓缓道来,看似语言欢快,实则忧伤悲戚,是一曲哀婉的令人心碎的歌谣,从遥远的天堂传来,抽抽嗒嗒,为天赐号不幸难过,也为木归智的不幸叹息,很是发人深省。
小说中的养鸽人物形象的塑造,有一正,必有一邪,在正邪的对比中,推进了故事情节。木归智的对面,站着的是同龄同辈人柳散木、嗓哑铛、林风鸣。萧涤生和金眼相士,是中立者。直到木归智摔死了天赐号,才引发了众怒。
叙述柳散木和嗓哑铛,小说叙事风格是平稳的,细节之美主要体现在他们的宽容和仁慈上,是善的,是细致的,是向上的。柳散木给图南号按摩的多么仔细和到位,便是他的善和美多么到位。日常生活中的言谈举止,最能体现一个人最真实的内心世界,柳散木给图南号按摩,心靠着心,彼此是合一的,心灵感应,精神一体,灵魂不分离。嗓哑铛也一样,步行者号是他,他是步行者号,坚韧是他们的共同特质,不屈服,倔强地活着,一切慢慢来,坚持到底便是胜利。他们终是夺得了认可,取得了成绩。描写柳散文和嗓哑铛的文字,离不开他们的小家庭,那两位温柔贤淑的美丽妇人(芝秀和谢冰莹),文中用笔颇多。她们身上散发出迷人温暖的光辉,是母性的,是慈爱的。夫君给予她们情,她们给予夫君爱。他们与她们精神追求一致,共同奏出生活和谐美的乐章。日常生活里的细节,不见山不见水,平平常常,却是最动人的叙述法则。在工作中,在房舍的布局中,喝茶中,在吃饭中,在休息中,一一被她们诗意化了,演绎为一种天然的生活美学,一种精神信仰的坚守。
他们传承了皇甫家和元家的美好品质,默默地,达到了至美至善的境界,让日常的普通生活有了审美的内涵和意义。还有那位篆刻制哨的林风鸣和古色古香的鹤秀,也是如此,美学的意义被他们一群人现实化了,生命化了,日常化了,细节化了,油盐酱醋的琐碎日子里荡漾起一圈一圈涟漪——弥漫而起的空间美学的气息,清清雅雅,淡淡然然,飘风楼、陶后居、菊花园,大地上的花草和楼阁,空中鸽子们吹奏出的古朴哨声,不愠不火地从骨子深处流淌而出,是古老传承的那一脉殷红——名士风度,典雅的中国式精神美学。
二
小说描绘了长安城各色人等,涉及鸽界、商界、官场和贫民,对各种人物的来龙去脉和日常生活,娓娓道来。不同的追求和不同的命运跃然纸上,栩栩如生,活脱扑面。长安,表面上到处一派繁华胜景,内在里官场商场权色交易,膨胀的欲望无法安放。一个个活生生的人,装载着两个世界,一个是显流,一个是潜流。他们明里暗里在长安城里四处活动,嘴上说的行动上干的是一套,脑子里想的心里谋划的又是另一套,两种人格集于一身,变幻,矛盾,貌似光鲜亮丽,实则溃烂不堪。这种两面人,以司空局长和花郎为代表。还有一种人,虽居住在长安,与高官富贾完全不同,是一股清流,以皇甫三兴和元菊生为代表。
余英时在《红楼梦的两个世界》中分析了《红楼梦》,说曹雪芹在《红楼梦》里创造了两个鲜明而对比的世界,即是“乌托邦的世界和现实的世界”。一方是坚守清净,一个方是制造污浊,两者是很强烈的对比。在《羽梵》里亦是如此,一方是元菊生和皇甫三兴为代表的清净派,一方是司空千秋和花郎为代表的污浊派。整部《羽梵》,人物形象是“有对”式出现,前者是中西文化的精神象征,是潜流。后者是世俗权力和物欲勾结交易的污浊,是显流。双重的潜流和显流,交织在不同人物关系之中,是非、善恶、美丑,皆在日常生活中显现。
塑造人物形象,是小说的三大要素之一。人物形象离不开历史环境和当下环境背景。环境即是人物成长的背景,也是人物活动的舞台,给人物表现个性提供了宽广的场域。《羽梵》里,元家四代人(元友梅、元惊竹、元菊生、元鹤秀)和皇甫家四代人(希格穆勒、皇甫穆勒、皇甫三兴、萧涤生(皇甫三兴之弟子))居于长安,爱鸽、养鸽、赛鸽,在偌大的长安城空间里拉开了历史的帷幕,一直延续至今,成为长安城春秋两大胜景,吸引了全城人前来仰观赞叹。一只只背负各自使命,不同出身不同血统的鸽子们(汉谟拉比号、大卫号、拿破仑号、荷马号、贝多芬号等等,到后来的司马号、天赐号、图南号等等),来源于全世界各地。它们是中介,是小说人物们见面和交往的纽带。短程赛,长程赛,偶尔的冬赛,所有赛事围绕着对鸽子的精心哺育和周秦汉唐四种鸽哨的不同音色进行。中国的雅士和西方的医生,因赛鸽夺冠之事,祖辈间明争暗斗,互不相让,至老死不相往来。虽有激烈竞争,鸽赛中,他们是君子之争,尽显君子之德。在两家的影响下,长安城的鸽友们热情高涨,养鸽赛鸽成了每年春秋季节的盛事大典。
经过元惊竹和皇甫穆勒以及元菊生和皇甫三兴两代人的努力,两家开始互通有无,常来常往,医学上交流,养鸽上互济,共同孕育出了具有中西血脉的优等鸽子。长安城的鸽友协会,人数亦是俱增,已有上成千上万。每至春秋赛事,群鸽飞翔,铺天盖地,周唐汉秦四哨音声响彻在长安城上空,萦绕在蓝天白云之端,“在白云的边上,有蝴蝶般的影子在似有似无地移动着。那声音和蝴蝶般的影子是一体的。影子移动,声音亦移动。嘤嘤铃铃,汪汪嗡嗡,宛若笙簧空竹……孩子们又开始欢呼:白云里飞出一群鸟,是鸟在演奏欢唱呢!大人们订正道:不是鸟,是鸽子。”
以上文字描写了长安城一隅。鸽子在天上飞,人们在地上望,一幅天然的美丽画卷如长虹横贯苍穹,这般美丽图景点缀了长安城人的日常生活。鸽子是美的使者与和平的象征,每日出现在天空的鸽子,幸福了长安城居住的大人和孩子们。
长安城南,两水(滈河和潏河)绕一原。两条河水悠闲地从神禾原脚下向西流淌,已然几千年的历史了。杜陵原的兴教寺和神禾原的香积寺,隔川凝望,仿佛永远处于修行中的老僧,闭目对坐,任天下风烟变幻,岿然不动。因了这两尊老僧,神禾原有了别样气象,佛光护佑,是块风水宝地。春来秋去的时光里,幽静的菊花园古气酣淋。在长安地面,郊外一座充满古意园子,与繁华热闹的现代长安城确是判若霄壤的存在,果真是一地两世界。
长安城外,菊花园里,建造有收藏从古到今鸽哨的天籁阁,植有大片的各种各样品种的菊花,藏有传统古老方法酿制的菊花酒,栽有宝贝稀奇一百二十年花开一回的刚竹……种菊庭院,古井木屋,煮茶读书,淡泊宁静,充分诠释了中国古代文人雅士的审美生活以及精神追求。
长安城里,济慈医院的皇甫家,羡慕元家的田园生活。皇甫三兴的父亲皇甫穆勒希望百年后找一块灵魂栖息之地,皇甫三兴带着父亲的遗愿,找到了菊花园。中西文化的交融,最终在神禾原的菊花园,九九归一,境至圆融。
这是《羽梵》呈现的“现实世界”——情节推动人物前行的几代人的故事。有隐逸高古的中国人,有悬壶济世的西方人,有独居的传统制哨人,有为了发财不惜代价的商人,有为了摆脱贫穷的贪婪之徒,有为了谋求晋升高官的无恶不作者,也有美丽脱俗的古雅女子。所有男女老少,围绕着养鸽赛鸽,登上了长安的历史舞台,共同演绎了人性的美好与丑恶。
三
小说叙事是大手笔,大开大合,运笔自如。行文中引用古今中外的传奇与故事,寓言与神话,信手拈来,恰到好到。中西文化交融的艰难进程,人类精神信仰的共同执守,读来令人警醒而震憾。小说叙事视野极其开阔,冲破了传统的叙事方式,大胆有度,舒缓中又有激情。有对中外历史的追忆,有对当下现实的思考,叙事过程中巧妙地将“史与诗”结合起来,书写了“鸽子”的文化,亦是“人类”的文化。
叙事视角方面,《羽梵》采用多重视角,以鸽子(天赐号)视角开篇,从鸽笼的精致写起,从高度、材质、形状、级别等,绘制得细细密密,再写到提鸽笼走在大街上的两个人:木归智和萧涤生。这两个人物的出现,自然地说到鸽笼里的鸽子:三道杠天赐号和二道杠莲芯号。而我——天赐号,便是叙述人。从萧涤生,引出师父皇甫三兴。再到凌烟阁,金眼相士和莫追风出场,木归智当众叩头拜师于皇甫三兴,得到了师父赏赐的见面礼——天赐号。
从开篇始,由鸽到人,由人得鸽,讲了缘由,写了来龙去脉。人与鸽发生了紧密关联,人与鸽,后面怎么发展,结果会咋样?引人兴趣和好奇。叙事上,有点有面,以点扩面,点面交织,自然地引出一连串主要人物,为后面情节的发展做了很好的伏笔和铺垫。
叙事视角推动叙事情节进展 ,叙事情节紧贴叙事结构。叙事情节决定叙事语言的风格和节奏,叙事语言反过影响叙事情节的轻重缓急。视角、情节和语言紧密相联,彼此影响。叙事情节表现得如何,是优是劣?叙事语言起关键作用。文学是艺术,文学作品归根结底是语言的艺术,语言运用的是否艺术,决定作品的审美艺术性。语言艺术性最直观、最直接的展示,便是视觉美感,一字一句渗透到读者心灵深处,婉转为最真切最饱满的感受,并激发读者大脑想象出一个接一个的画面。叙事语言的美学意义,体现在细节的叙述中。细节之美,考验作家的语言功力,也决定了作品艺术性的高下。所以,一部作品的叙事语言如何,不能单独去解读,需与叙事视角、情节、日常细节叙述等等结合起来综合评价。仿如女人的一张脸,不能单看她的鼻子或眼睛,单看需要参照,用中国古代的杨贵妃还是用西方古代的海伦来参照?面临一系列问题,而且以偏盖全,因偏爱为由,各说自话,不会有合理的定论。一张女人的脸美不美,需要从五官整体来看,或许眼睛小了点儿,配在小巧的鼻子上和柳叶弯眉下,加之白净的瓜子脸型,一张脸便活泛了生动了,是忧郁的黛玉脸,充满愁思的诗情画意,能不美吗?没有审美价值吗?文学作品也是这般性质,不能单列出叙事方式的某一种,牵强附会拉着别物来参照,做独断评价,有失评论的公允。要针对文本自身来全盘解读,方能得出对文本的见解,才符合文本自身的规律,也符合小说艺术的规律。
《羽梵》的叙事视角是多重的,以鸽子的视角,天赐号是走哪儿说到哪儿。当天赐号说到人物时,便又进入第三人称的叙事视角,由人物叙述。叙事视角多重性,在行文中穿插进行,有鸽子的视角,有人物的视角,有全知全能的视角。直到天赐号死去,鸽子叙事视角由图南号接替。对于文本来说,采用各种视角的叙述方式,离不开文本的整体结构,如一棵高大的树木,鸟雀蜂蝶从各处围拢过来,抒发着嗡鸣唱腔……不用特意提醒,人人皆知这棵树必是绿意盎然、花叶繁茂、生气勃勃。有了鸟雀蝶蜂的加入,这一棵树,这个春天,便是鸟语花香,诗意满满。如此景象,天地美不美?是自不待言的。如果是一棵孤零零的大树,没有鸟雀蜂蝶扑了来,这是一棵怎样的树呢,可想而知。所以说,各种叙事手法,紧贴着整体结构运行,气脉自是贯通,文意与文气彼此生长且是蓬蓬勃勃。
以鸽子为视角进行叙事,有利于它们在空中飞翔竞赛中抒发真情实感,所遇的境况,如何艰难,怎样坚持到回归巢中,让人如临其境,如感其难,加强了小说的真实性,更是增加了小说的悲剧色彩。五百公里赛程中,天赐号和伙伴们一路多么不易。它们不畏艰难险阻,虽身受重伤,依然朝长安飞奔。受了重伤的天赐号飞回到洒雪储宝堂,迎接它的,不是怜惜,而是主人木归智十足的怨怒。木归智一心想着发财,哪里能体会到比赛途中遇到风雨和险境?一个没有善心的人,根本不能体会鸽子途中经历的险恶境遇。读者在阅读中体会到了,完全理解它们的不易和坚强。因为天赐号是叙事者,途中经历的一切,天赐号一一讲述了,深深地打动了读者的心。木归智的无情残忍,恰是以天赐号为叙事视角带来的衬托反转,落差太过鲜明,更加渲染了天赐号命运的悲剧,更加突出了木归智的狠毒,自然引发了长安城鸽友们对他的怨怒。
小说从第十九章始,天赐号殁了,图南号正式上场,担任叙述者。图南号在千公里赛程中,竟与适生私自约好,一起寻找没有人烟的理想的鸽子乐园去了。它俩经历了漫长的路途,遭遇了一波又一波的危险。从大陆到海洋,万里之遥,险境是曾经根本不曾想过的,幸好,费尽千辛万苦,终是捡回了两条命。理想是美好的,现实是骨感的。追求理想需要勇气和胆识,是可敬的。它们悟了,在现实中,不可能有理想的乐园,到处一样,皆是险恶江湖。假如,它们没有勇气去追寻理想,不私自结伴远行,它们永远不知天地之大,永远不懂时世凶险。之前它们只知有个长安城,有个主人的家。它们很勇猛,向前飞,走出去了,体验过后,才发出感叹:原来世界如此之大,无边无际。在地球上,处处是险境,根本不存在理想的鸽子乐园。它们只能又回到了飘风楼,形象大变,已是毛发蓬乱,身疲力竭,面目全非。图南号归来后,累死了,死在了幸福的飘风楼,很安详。它像一位游历归来的侠士,安然卧在自己的床上,无怨无悔地睡过去了。
以图南号为叙事视角,把它们勇敢的出走,四处寻找理想,历经了一道一道性命攸关的险恶之境,真是一场生死大逃亡,读来令人心惊胆战。以图南号的视角叙述细节,亲见亲历了它们不凡经历和心理感受,真实又贴切,激动又惊惧。图南号是个“超人”,是顶天立地的勇士,以一己之力,想改变鸽类的命运,寻找理想。人类社会,又何尝不是呢?人类有图南号这般勇气和胆识的人却是越来越少了,缺乏走出去的胆气和力量,也早已在不知不觉中沦陷于现实花花绿绿的诱惑中,被同化且被吞噬了。但凡有丰富阅历的人,必是深刻理解南图号和适生的最终选择,会产生强烈的同理心,也会产生敬意。
这部分叙事,语言出奇精彩,从大陆到大海,再从大海回到大陆,是心灵与天地的对话,是精神的往复。由此及彼,辩证且明晰。柏拉图如果活着,也会震惊,可能会进一步完善自己的哲学理论:原来人生竟然如此,未必所有走出洞穴的人,即使看到了“理念世界”,认识了世界的本质,未必都能活成功,未必能实现自己的理想。洞穴的出与进,不只由出走的主体决定,还存在走出去之后的面临的各种环境。在小说中,这一部分有着举足轻重的意义和价值。
从第二十八章始,图南号没了,叙述进入全知全能叙事视角。全城所有的鸽友们,汇聚到菊花园去庆祝一年到头的赛鸽盛会。众人一起选出了探花、榜眼和状元三等奖项,可惜活着的只有一位榜眼——步行者号。先是追念逝去的英雄天赐号和图南号,萧涤生豪气干云泼墨画图南号,林风鸣飞刀旋转篆刻印章,元菊生深情挥泪写悼文……整个菊花园的气氛严肃、凝重、哀伤,又充满一声声惊叹。祭奠完毕,人人举杯,进入的庆典环节。
这是一场空前的鸽赛庆典——中国传统式的盛典活动,有满园子盛开的菊花,有自酿的菊花酒,有自制的竹节杯,有书法绘画演示,是长安城的艺术盛宴。空中,鸽哨和鸣共奏。天空、菊圃、高低起伏的哨声,人群静默了,难得一闻的天籁啊!一阵阵掌声如雷,让人陶醉。
菊花园举办的这场庆典盛会,叙述细节格外精到,从蓝天、白云、菊花、秦岭山麓吹来的风写到天籁阁收藏的鸽哨:周字大葫芦、四眼六眼大二筒、秦字小七星、唐字众星捧月等等汇聚于一阁。一哨或三五孔,或七八孔,或十余孔,可谓万窍同阁。迎着秦岭吹的风,放飞群鸽。鸽子带着各种哨子飞向天空,哨声喧唱……音乐,没有古今之别。文中说:“我们有天、地、人合鸣的天籁之音。不分时代,天籁之音没有时代……翙翙有声,铃铃有音,真是个万窍怒号,千哨争鸣。”大量的哨声描写,细节丝丝入扣,字句典雅,尽显叙事语言功力之深厚之华美,飞鸽唱出了空间之美,园子里文人雅士欢呼出精神之美。神禾原上,美不胜收。“楚留声在天籁之声中感受到了昂扬向上的气势和宽宏自然的精神,他内心振荡着一种情绪,在人与天地之声融为一体的刹那间,他找到了修补周字七眼大葫芦的感觉。这才是艺术劳动最为珍贵和令人快慰的地方。它与大规模流水线的冰冷劳动不同,它需要机缘、悟道和感情。”这段文字,既有对哨声的细腻描摹,又有楚留声听到哨声后的体悟,通过空中的鸽音,天人真正合一了。中国传统的“礼乐”文化精神内容,在如此的菊花园复活了。藏之于内的精神追求,化形于外在的表现,听天籁,饮酒,赏菊……几千年的传统文化,由周朝礼乐文化开始,历史的进程是缓慢的,也处于积极的不断摸索中。中国人追求的精神内核,是物与神的合一,是内与外的统一,是开始,也是终极。
人们沉浸在忘我的喜悦中,欢喜总会伴随不幸的降临。参加庆典的大官人司空千秋,代表官方,当众拿出红头文件正式宣布拆除菊花园。他不顾众人反对,认为他担负着历史的使命,谁也不能阻挡城市建设规划,谁也不能阻挡历史发展的脚步。他不负责什么田园诗情画意,他只对上司黄厅长负责。众人无奈。金眼相士说:这是一把披着现代化华丽外衣的锋利匕首,把人的善端一点一点割掉了,把人和自然的紧密联系也一点一点割断了。
全知全能的叙事视角,有强大的自由度,是无所不能的。这是上帝视角,包容且悲悯。上帝视角是广大的,无边无垠。上帝很冷静,严峻地审视人类的种种行为。小说尾声部分,又是以天赐号和图南号的灵魂为视角进行叙事,恰恰放在清明,惨淡的音调,伤感的故地。所有的人,无一例外有了结局。有的死后埋在了神禾原,有的吓死在了城里,有的带着忏悔变成了石头和一棵树,有的活着进了监狱,有的成为真正的隐士不知去向……
活着,有活着的意义。死去,有死去的价值。隐去,也有隐去的精神向度。万物皆有归宿,留下的内涵并非相同。
四
有关鸽子的种种传说和故事,中西方各有说辞,概括起来无外是“美善与和平”之意。一提概括俩字,无意中带有消解某种本质和内涵之嫌。英国女作家伍尔夫说:“一听到概括这词儿音调就已经够了,它使人回想起社会评论、内阁大臣等一系列事物。人们在幼年时期就认为这些事物很正经,不得违犯,否则便会有被打入十八层地狱的危险。提到概括,不知为何会让人联想到伦敦的星期日及星期日午后的散步和午餐,也会使人想起过世的人的音容笑貌。好比大伙一起坐在一间屋子里直到某个固定时间的习惯,尽管所有人都讨厌这么干。所有事都有一定的规矩……当我们觉察到这些诸如星期天的午餐散步以及庄园府邸和桌布点等真实的事物很多是假的,的确有虚幻感觉——而怀疑它们的人所得到的惩戒仅仅是一种违法的自由感时,让人很是惊奇!”伍尔强调事物的真实性和自由性,反对遵守规矩式的概括,包括颁布法令以及统一规范。她认为午餐、散步以及桌布等,不能用规矩来限制和概括,事物各有各的多样性、丰富性和自由性,不能千篇一律地去规范。她的主张,很有借鉴意义,也具有历史性的价值。她的文学评论,印证了她的观点。没错,鸽子是自由的,用自由的眼光来欣赏鸽子,才可能真正理解鸽子。鸽子不能被限定为只是飞翔在天上的一个物,它绝非是一个单纯的物,它是丰富的,多样的,是自由的。同理,小说里各种人物形象,也不只是单质的男人和女人,人与人,人与事,事与事,交织在一起,是丰富的、复杂的、多义的。
鸽子长相俊,飞得快,识路本领强。凡世间物种,皆有其特性。人与鸽相处久了,鸽便通人性,人也通鸽性。性情互递,从小处说,是人与物共融。从大处说,是人与自然合一。《羽梵》里,鸽子贯穿始终。鸽子是小说文眼,更是灵魂。是一只只鸽子,用小小的丰富的生命,擎起了人世的复杂具象和悲欢离合。
人驯养鸽子,带有目的性,又兼有意识和无意识之分。人的本性决定了人的行动和选择,选择了养鸽,是因为爱鸽,目的要去赛鸽。养鸽赛鸽的目的性也分层次,但凡是人去做什么,便会究竟出层次来,因为人与人的差距,说大不大,说小不小,就那么一点点的差距,用在境界俩字上,便有了天壤之别。冯友兰先生将人生分为四种境界,这里不赘述了。养鸽情同此理,也有境界之分。
养鸽人低层次的目的性:很直白,直冲大赛,具有强烈的意识,目的很明确。养兵千日,用兵一时,只为夺得大赛冠军,扬名天下,发一笔大财,名利双收。这种人,比如木归智之流,名利心很重,心思又多,为了目的不择手段。
养鸽人中等层次的目的性:这一层次属于绝大多数普通大众的鸽友们,内心明白获奖是没戏的,便也放大了心,旨在玩玩,玩个兴致,玩个热闹,玩个参赛的跃然心情,至于得不得奖,全凭运气碰撞去吧,大多抱着重在参与的心理。这种人,比如加入鸽协的众多会员们,玩性很大,玩便是快乐,快乐便是人生,喜欢追赶新潮。他们是凑热闹的庸俗大众,处于有意识和无意识之间。处在这一层次的养鸽人,人数众多,变数也大。若是极少数人哪天突然悟了,便自觉地入了高层次。若是有人进一步沉沦了,便会跌入低层次。
养鸽人高层次的目的性:只当养鸽是修养身心,陶冶情操,以己度鸽,以鸽宣志,涵咏性情,人鸽合一。养鸽过程,顺任鸽子本性。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赛鸽不为去夺冠,只为让鸽子去经历自己的“鸽生”(相对于“人生”而言),明白自己的本性是属于广阔无际的天空,要自由自在去飞翔。这类人,如元家和皇甫家两家几代人,有古气有静气,淡泊名利,养鸽的目的性和审美性是统一的和谐的。他们把养鸽的生活过出了诗意,鸽子在他们眼里是美的化身是他们生命的一部分。一切言行,皆在无意识之中,一切化于生命的真实情感。
养鸽人的处世态度、修养和品性,在养鸽的过程中,尤显得重要——人与鸽之间,与其说是养与被养的关系,不如说是相互成长和相互熏陶的关系。相辅相成,互为辩证。情感在相互传递,彼此心灵感应。最关键的时候,时间在鸽子身上奠定的品性会决定鸽子的前途和命运,反之,也决定了养鸽人的命运。鸽子品性历经长期培育和训导,离不开养鸽人。养鸽人是何等品次,精神境界如何,自然而然传递给了鸽子,是隐形的,肉眼看不到摸不着,却是坚实的存在。鸽子是有慧心的灵物,什么都明白,主人是啥人,鸽子更是明白。可惜鸽子没能讲人话,啥事都只能放在鸽群里,传不出来。木归智是何样人?元家和皇甫家是何等人?柳散木与林风鸣等等?一切,鸽子尽知。小说里每一章,把鸽子与人的关系,渗入在日常生活的细枝末节中,写得非常细致,生动鲜活,令人不禁拍案称绝。
鸽子天生与人类亲近,有交情,有友情,成为人类的伙伴。鸽子何以回应养鸽人的目的性呢?人养鸽,鸽亦养人。鸽子有灵性,更懂恩情,回报的方式很简单——争先。以此,知恩图报。鸽子回报主人,完全是无意识的行为。养鸽人处在什么层次,对鸽子是有影响的,却不直接。鸽子的本性,决定了必是尽心全力去比赛。聪明的天赐号明知木归智并非善类,依然感恩其偏心养育,拼尽全力比赛,因没获冠,终是死在他的手中。图南号和步行者号,更知柳散木和嗓哑铛是温善之人,它们没有外来压力也照样拼力比赛,捧奖而归。步行者号只所以叫步行者,因在历次比赛中几乎是走着回来的,但却依然得到嗓哑铛的善待和偏爱。凡是养鸽人,深谙鸽子的特征和习性,尽量因材施教,发挥其长。培育鸽子的过程是漫长的,对人是考验,对鸽子也是考验,三五年光景,知己知彼,才见成效。
鸽子与老鹰鹞子完全不同,没有攻击性,体量小,反应敏捷,是天地间善良的灵性者。灵性之物汇聚了天地日月之灵气,与之相处,需要有同样灵性之人,遇到是缘,相互助长,结为善缘。养鸽人是否具有灵性,是正是邪?对鸽子意义重大,小则决定比赛成败,大则决定身家性命生死存亡。天赐号在三百公里赛程中获冠军,木归智洋洋得意却不满足。贪心的他,发财心太切,将自己的身家性命全部押在了天赐号身上。天有不测风云,五百公里赛程遇到恶劣天气,一会儿大风,一会儿雾霾,一会儿酸雨,一回儿人祸……环境变化无常,天赐号身受重伤,历经千难万险归来,未能夺冠。木归智的期望落空了,成为富翁的目的没有达到。绝望的他,对天赐号生了十足的怨恨。伤痕累累且愧疚难当的天赐号,本身已很自责了。木归智一心一念是发财,对天赐号没半点儿怜惜之情,反倒认为天赐号对不起他的养育,千怒万恨它不争气,当众摔死了它。何等残忍的行为,他竟是灵性十足的天赐号的主人。天赐号在他的眼中,仅仅是发财致富的工具。
一只稀奇、灵性、深情的鸽子——天赐号,是小荷马号和三道杠梵高号在两位智者(元菊生和皇甫三兴)的沉思静默中下蛋孵崽,乃天作之合的结晶。两位智者商量后取名,男的叫天赐号,女的叫莲芯号。天赐号是皇甫三兴钟爱之鸽,一出生,便身肩重担,期盼它将来建功立业,进入皇甫家族凌烟阁功臣牌位第二十四位。因其遇人不淑,落得惨死下场。多么灵性的鸽子,遇到粗俗且恶毒的主人,命运是这般不幸且惨烈。
作家笔在写鸽,实则意在喻人,以养鸽赛鸽传达出更为广泛的言外之音。一群貌似同类的人(都在养鸽赛鸽),在一个圈子玩一种兴趣爱好,各自怀有的目的和表现,到最后关头才原形毕露,与起初的外在表现行为大相径庭。社会是由圈子组成,一个行业一个圈子。圈子里的人,到底谁是鬼谁是神——有些人再怎么刻意去表现去标榜自己,到了最后,真相大白之时,令人瞠目结舌。此中真实,需要慧心体悟。天赐号的结局,看到了一个木归智。各行各业,皆有不择手段的木归智。
善有善的逻辑,恶亦有恶的逻辑。逻辑是哲人的专有言辞,逻辑本无善恶之分。站在生命面前,逻辑因善而美,披上了精神内涵的外衣,便是昂扬了。当恶站于逻辑面前,指手划脚,振振有词,忤逆天地自然大道,逻辑因而羞愧,垂下头,无以言对。悖论何以存在?人的目的性怎样来审视?人与鸽子的逻辑关系如何来推理才能救活天赐号?再伟大的逻辑,也无法自证其说。
五
小说里,鸽子之间,鸽子与人之间,关系单纯且又复杂。作家不惜笔墨,于日常生活的细节中——给鸽子喂的食料,住的巢箱,生活习性以及情爱,十分讲究,渲染极尽浓墨重彩。鸽子们出身不同,长相和品性因而有异。鸽子因主人不同,要么前途命运令人扼腕,要么与主人如遇知己安居乐业。小说从开始,鸽子们从凌烟阁、飘风楼、洒雪储宝堂、唐初居、陶后居、集贤院,如众多亲戚般血脉交织,你中我有,我中有你。它们与身边的人物一起从生活逻辑出发,经历了错综复杂的人生历程和情感洗礼,最终归于飘忽的历史尘烟。
居于凌烟阁的鸽子们,有欧洲“贵族”血统,身份高贵,漂洋过海来到长安。凌烟阁是什么样子呢?竟然名震长安城。凌烟阁的全貌,以第一次登门拜师的木归智的视角透露出来:“木归智看到凌烟阁,非常意外,甚至有些失望。凌烟阁的声名太过显赫!在木归智的想象中,凌烟阁也应该和长安城中心的钟楼或者鼓楼差不多。唯有那样,才配得上它雷霆一样的名声。可眼前的凌烟阁,规模和气势有点稀松平常,而且有点破旧不堪。木归智实在不能理解:皇甫祖宗三代,何以凭这么一个稀松平常的凌烟阁,称霸长安鸽坛,而且长达半个多世纪!”在木归智的心里,凌烟阁稀松平常,没有惊人之处,与他想象的大相径庭,传说中的凌烟阁名声显赫,与实际看到的凌烟阁,毫不匹配。
皇甫家是西医世家,带鸽子一同从欧洲来到长安居住,济世救人。一座济慈医院,楼顶有了凌烟阁,便是非同寻常的医院了。古城长安不缺医院,大到军区医院,小到街道社区卫生所。偏偏是那济慈医院,一天到晚群鸽在楼顶环绕,成为长安城空中一大景观。鸽子是凌烟阁的,凌烟阁因鸽子名震长安城。以前,长安城一直有养鸽子和赛鸽子的盛况,那夺冠者,必属元家。自从皇甫家来到了长安,比赛上,一出赛鸽,便胜出了本土元家。两家鸽子,虽然各有其长。赛鸽,冠军却只能是一个。矛盾在两家人心里结下了。鸽赛,比的不单是天上飞的鸽子,本质上比的是地上行走的人。这点,元惊竹和皇甫穆勒心知肚明。
菊花园里集贤院的鸽子,是纯正的中国范儿,以配带周秦汉唐音色各异的鸽哨独绝长安城。自从皇甫家的鸽子夺得冠军后,称霸长安鸽坛长达半个多世纪,元家自是退居第二。元惊竹记得父亲说过:“世事变化再大,爱鸽、养鸽都是好事情,鸽子调和人心呢。”元惊竹深懂父亲语言背后之意。皇甫穆勒又何尝不是?俩人是聪明人,一个是西医,一个是中医,在业务上便有了往来。随着交往增多,皇甫家得了一堂好鸽哨,元家得到了一羽好赛鸽。元惊竹借用西方鸽子的血脉,与中国鸽子结合,产出一位英雄鸽子——司马号。这位英雄鸽子,在一次五百公里大赛中夺得冠军,便是扭转了中西对抗半个多世纪以来第一次新局面,元家胜出。大名鼎鼎的司马号,打破了皇甫家独占鸽坛的格局,自此,长安城形成了两大势力,平分秋色。
鸽子调和了两家矛盾,改变了长安城鸽坛的格局。中西鸽子之间有了往来,成了血缘至亲。人因鸽子,有了更进一步的交流。有生命的物体,情感是生命的本体。在真诚的情感面前,鸽子与鸽子之间,比赛仅是本能,彼此间没有一丝嫉妒和仇恨。鸽子的情感逻辑是单线条的,很简单明了,顺乎天地自然,冲上天空一起飞奔,是伙伴也是对手,坦坦荡荡,各为其主努力奋飞,谁当第一,好似与自己无关。“鸽子的世界温婉而和谐,恬静而友好。鸽子的世界永远都是这样。”小说中这几句话,是皇甫三兴对元菊生说的。这是真实的鸽子的世界,宁静平和,没有怨气,更没有戾气。它们的的确确和人类不一样。
因为元惊竹和皇甫穆勒共同携手跨出了历史意义的一步。俩人不保守,不封闭,不拘谨,宽容大度,互来互往。过了一道坎,人的心便豁然了,鸽子的世界也变广阔了。到了元菊生和皇甫三兴走动更是频繁了,交流也多了,友情更深了。长安城鸽界,说起天赐号,论到图南号,一提步行者号,皆是亲戚关系。元家和皇甫家势力相当,便有了弟子传人,分枝散叶,各立门户。鸽子们居于各个门派,春秋比赛之日,一起出庐,迎着朗日竞飞。优秀的鸽子们,因源于元家和皇甫家,有着说不清的血缘关系,不管谁家夺冠,输赢皆在一家。此后,鸽以“调心养气”,进入鸽以“平和中正”,从内敛走向开放,从君之仪迈入君子之德,从自我修心走向世界同乐。赛了便是赛了,再不论谁胜谁败,共同举办欢庆盛典才是养鸽赛鸽的价值归属和精神追求。
赛鸽超越了世俗,超越了对于奖牌的争夺,完全融入养鸽人的日常生活,转化为审美追求的一部分,兴趣爱好的一部分,更赋予另一种生命的内涵和精神的价值。鸽子,已非鸽子本身,反复地出现,反复地强调,已然是象征性的隐喻了,贯通了小说从始至终的走向。中国传统文人的清雅生活,西方医者的救世精神,如浩浩洪流一般越过大江长河、跨过高山深谷,具有了世界性的普世价值,汇集在长安城。鸽子的象征性,是中西文化的符号,也是人性的隐喻。鸽子,牵引出人与人的善恶是非和恩怨情仇,正面的,反面的,中立的,所有的隐喻串连起来,皆是鸽子的象征性隐喻。那只衔橄榄枝的鸽子,不论是诺亚的方舟还是木归智的红锦盒,让人细细思量,让人冷静审视自我的世界和他者的世界,面对当下物欲横流,人性堕落的社会现状,一帮文人是无力的绝望的,小小的鸽子岂有能力去化解和调和?最后,它们只能极力用嗡嗡呜呜的天籁般的古音去召唤、警醒和呼吁,在轰隆隆的挖掘机面前,在冷酷的权力和难填的欲望面前,很无奈地被遣散或失踪。它们携带中国的古雅之气和西方的上帝之光,沐浴过中西千年的遗风,却于无望中迷失或是走向死亡。小说结尾的叙述,每一声哨子,每一阵风,每一个细节都是叙述因子,化为哀伤的曲调,撕裂着每个人的灵魂。
何谓历史的逻辑?何以审视历史的过往和未来?何为顺应,何为逆流?行走在历史进程中的芸芸众生,面对天地和自然,如何传承和思考文化的审美精神,扪心自问,什么才是真正的人呢?
六
文本构造和解读,均是一项系统工程。作家用五十余万字,建造了一个庞大的精彩纷呈的精神世界,中国的,西方的,琳琅满目。文字是砖块,一块一块垒起了文本的大厦。语言本身具有丰富的动态的指示意义,背后的实质指向了什么?是作家写一部作品的真正所指,更需要进一步解读。
《羽梵》是一部生态文化之书,尽显作家对自然生态和人文生态的关怀。
生态文学是近几年评论界使用很热闹的名词,作家关注生态,写生态,评论家评生态,生态环境确实让人堪忧。《羽梵》写生态,视野不局限于某一地某一处,视域阔大,横贯古今中外。艺术手术上,运用对比和互文来表现,对自然生态和人文生态的关怀互为表里,相互交织,彼此映照。
自然生态遭受严重破坏,小说中没有直写,而是用借用赛鸽的经历来显示。五百公里赛程,天赐号和鸽子们从晋中市郊起飞,朝长安城飞去,这是规定的赛程距离。它们被汽车拉到了晋地,虽然一路颠簸地身心疲惫,可心情很激动。小说写道:“我们的父辈祖辈来过,我们祖辈的祖辈也来过。我们祖祖辈辈在这条人类缔结的秦晋之好的道路上,乘车而去,展翅飞回,往还已有好几十个春秋。时间和行动铸就传统,赛线和赛事也因悠久而著名。”它们多么自豪啊,祖祖辈辈飞翔在秦晋之好的大道上。
比赛开始,它们按照既定路线飞翔,飞到半道上,天气骤然变了,愈来愈恶劣,根本无法辨认方向。沙尘暴来了,越来越疯狂肆虐,“携裹着沙砾、灰尘、细树枝、碎树叶、短草梗、烂纸屑和薄塑料的空气完全变成了浑黄色。一种无形的力量把空气翻搅得天昏地暗。”天赐号的右眼被一粒片状的碎石击中,继续忍痛飞行。步行者号也被沙砾和石片严重击伤了,为了保全性命,降落到村庄去了。接着,它们又闻到了呛鼻的汽油味儿,酸雨也来了。好不易飞到了关中平原上空,又遇又浓又稠的雾霾。在大自然的千难万险之外,还有号称“万物之灵”的人用猎枪和捕网瞄准了它们。它们飞行一路,道路坷坎危险。
小说通过赛鸽,鸽子们在空中遭受的种种残酷磨难,一个自然生态环境被严重破坏的世界扑面而来,很真实,这个世界的气候简直糟糕透了,险些要了它们的性命。恶劣的气候,破坏了庄稼,破坏了水域,破坏了人类的心肺和肝脏。地球上所有生灵,皆受其害。作家运笔自如,视角独特,写生态环境,不着生态半字。以鸽子所遇所见所思,将生态环境被破坏到了何种严重程度深入地刻画了出来,读者变成了鸽子,亲历了那非人的狂风卷着飞沙走石的世界,让人惊悸不已。这是语言艺术的感染力,有筋骨,有力道,一句一句撞击着人的心脏,不痛,由不得自己。
赛鸽在中外历史上早已不是新鲜事儿,它是人类史上古老的一种竞技活动。小说里有一段写道:“唉,地球几十亿年前就是这雾霾的样子。火山喷发、地壳运动、大量活的化学分子排放到空中,空中充满硝酸盐等化合剂。地球生态演变了多少亿年,才成为青山绿水的模样,可人类只花了两百年,就把地球又拉回到起初的阶段。”这是以天赐号的视角写的。它们参加五百公里长途比赛,亲身感受到气候的极度恶劣,发出了这般对人类的谴责。鸽子尚且厌恶人类的恶行,人类自身呢?人类对大气造成了严重污染,污染的大气反过来侵害地球生物,这是人类咎由自取还是因果报应?人类毕竟只是天地万物之一员,地球受到严重破坏,人类又岂能逃过?人类打着文明进步的旗号,肆意而为,只为争夺最大利益,使地球环境越来越恶化:过度开采自然矿产资源,过度采掘地下水,过度地使用农药,过度消费制造的成堆垃圾,过度的建房占有了土地……人类反思过自身吗?通过鸽子的话语,发出的指责,人类听到后是什么感受?小说以鸽子为叙事视角,对人类进行冷峻的审视和严厉的质问,不止是对中国,是对整个全世界。小说这一部分,鸽子是独特的存在,具有了唯一性的象征意义——世界的和平美好!鸽子属于全世界,美好和平属于全人类,而不是某一个限定的区域。采用鸽子为叙事视角,体现出作家关注大自然热爱自然的人道主义情怀。世界大同是一家,和平又美丽的地球,是全人类的家园。作家怀着深沉的忧患意识,在文中几处引用了《圣经·创世纪》里的文字,表达了作家祈望世界和平且充满善意,地球属于全人类,建立美好的家园是全人类的责任。
大气被污染了,生物遭殃了。就位于大西北的长安城来说,它是世界古城之一,且是最古之一,确是中国最古的城了。古到什么程度?小说里有一句:“一城文化,半城神仙。”在长安城以南的神禾原上有一座古气十足的宅子——菊花园,是一处喧哗世界里开出的一朵奇异之花——世外桃源。
自元惊竹一家被赶出长安城,便自建家园于神禾原上,过起了古人一般的隐士生活。元菊生,号步陶,人称步陶先生。他承祖业,也是一位中医名家。元家世代为中医,传到他这里,虽于郊区野外,依然治病救人。菊花园是元家的宅子,菊花是元家两代人栽种的,集国内所有菊花品种于此地。酒是自己酿的,采摘菊花,装进陶罐里,又埋回菊花地下酿制菊花酒。住的是自己建造的木屋,喝的是自己和邻近乡亲们淘挖的古井水。他的女儿鹤秀,衣着打扮都是麻衣布裙,古色古气,言行举止无不透着古典美人儿的典雅和气韵。这座古朴的元宅,仙气满满,充满中国古典式的田园诗意。
元菊生过着与自然和谐共处的朴素生活,与世无争,淡泊致远。一年四季空气清新,吃喝简朴,粗茶淡饭。所谓的天地人三才者,在此地,才算真正圆满了。前来菊花的园的人,乃同类之人,皇甫三兴、金眼相士、楚留声,连及几位弟子。
当花郎带着司空千秋来到了园子,自此,园子再不安宁了。司空局长是个官人,眼里只有官,把自己的官体和官位看得重如性命。时不时,手叉在腰里,腆着官体肚,摆出个架势来,唯恐谁不知他是局座。因得了腿病,到处求医不得,花郎带他到了菊花园。来者有意,简朴古意的园子,一眼被局座相中了。
司马局座是个官瘾大,有野心的官员。他不满足于当个局座,一心想着晋升厅级。怎么晋升?需要建功立业。他一入菊花园,心头生了主意,这里是他晋升的渠道:拆了菊花园,建高尔夫球场,修几幢别墅。
元菊生治他的腿病,皇甫三兴治他的肝癌。中西医学共同治疗他的疾病,但他依然不改野心勃勃,一心想着晋升厅级。他为人生理想而活,死而无憾。中西医学可医治他的身,但医治不了他那颗热气腾腾的妄心。他视死如归的气魄,唯官场能培养出此等官员——只要官,不要命。
最终,菊花园毁在了司马千秋手上。
天赐号说:“我们比人类单纯得多,我们之间永远不会有人类之间那么复杂的钩心斗角。我们只有本能,没有功利。”鸽子眼里的人类,便是如此不堪。司马千秋握着红头文件去菊花园,要宣布拆除园子的决定。当时楚留声和金眼相士极力阻拦,他没有宣布成功。离去时,元菊生送给司马千秋四样礼物,希望司马千秋高抬贵手,不要拆毁他的家园。无奈之下,元菊生说出这么一句:“我们除了这可怜的审美生活和残存的礼节,还有什么能拿得出手呢?”可怜的审美生活和残存的礼节,从元菊生的嘴里说出来,是苦涩,很是凄然。审美生活和古式礼节,在现代社会里,对于追逐于官场的官员来说到底值几个钱呢?
工业文明的发展,污染了大气,给地球带来了灾难。毕竟地球还活着,天天望着太阳东升西落。城市化的发展,官员和商人的欲望在剧烈膨胀,掠夺和戕害古朴的田园生活,是毁灭式的。毁了就彻底没了,不会再留半点儿古意的气息了。大自然生态环境的破坏,是工业文明发展带来的伤害。官场和商场勾结起来的毫无底线的贪婪,使祖辈传承的美好家园遭到灭顶之灾。诗意的生活被毁了,审美生活的地盘被强权剥夺了。生态环境的遭际,从天上到地上,处处已被破坏和摧毁,空气、森林、河流、村庄,再也回不到曾经了……
作家采取“一体两用”的艺术表现手法,笔法轻熟,从鸽子写到人,写了人的生活家园。彼此依存,彼此反衬,体用不分。围绕生态环境这一理念,小说写了鸽子和人身心受到了重创,地球的家园和人类的家园同时被破坏被毁掉。众生伤痕累累,欲哭无泪,欲求无门。历史的车轮不停向前,人善于告别,但不善于反思。人善于在场,但不理解离场。人越来越短视,也越来越自私。权力变成了一把刀,一旦握在手上,便可以任意杀伐,只要杀伐对自己晋升官职或发财致富有利,从不考虑杀的是谁,杀了有什么后果。无权无势的文人雅士多是弱者,手无寸铁的书生,面对砍来的屠刀,只得选择隐忍退避。文人的风骨可以在现实中挺立吗?连家园都保护不了,又何谈挺立?!污染愈来愈严重,威胁着人类的生存环境。家园被捣毁,平静的生活被拦腰斩断。几千年流传下来的审美生活——简单,古朴,清净,已完全成为奢望。人,还可以期望什么呢?
小说末了,以《圣约·创世纪》结语:“我与你们以及你们这里的各样活物所立的永约是有记号的。我把彩虹放在花海、音乐和云彩中,这就是我和大地所立永约的记号。彩虹必会出现在花海、音乐和云彩中。我看见,就是要纪念我与大地上各样有血有肉的活物所立的永约。”
七
小说通过描写官场和商界的一系人物和故事,反映了当下繁华的城市背后人性的堕落,且又证明了一个真理:知识不等于文化,文化不等于文明。
皇甫家来到长安城,是西方文化的使者。开医院,治病救人,以仁爱和慈悲的人文精神关怀普通大众。元家是中医世家,也是治病救人,以道家的心性处世,不争不抢,道法自然。元家人的身上,也有着儒家的济世精神,为普通百姓治病。皇甫家信仰的是上帝,元家奉行的是儒道结合。不管是上帝还是孔老,也是精神的主宰象征,是仁爱的、宽忍的、和平的、美好的,都讲人与人的融洽,人与自然的和谐,人与神的共存。
木归智第一次登凌烟阁拜师,皇甫三兴一见他,心中有了数。智者会识人,不吭不哈。他看透了几分,但依然收了木归智为徒。后来,天赐号被摔死,木归智去凌烟阁要红锦盒,才知皇甫三兴根本没有动过盒子,盒底有一张画:鸽子衔一枝橄榄枝。任凭木归智虔诚也好,撒泼也罢,皇甫三兴淡淡然然,没一句怒言。
木归智和天赐号之间,没有人文关怀,唯存在功利心。皇甫三兴和木归智之间,有人文关怀。皇甫三兴信仰上帝,慈悲为怀,希望木归智能悔过。
什么是人文生态的良性发展?是施予者主动的发自内心诚意去施以善意,不得有半点强迫之意和功利之心。柳散文和图南号,嗓哑铛和步行者号,鹤秀和雪头,他们之间充满着爱意和亲情,人文生态良好,充溢着浓郁的人文关怀。
人是天地间的动物,鸽子亦然。人与鸽子的关系,上升到精神美学层面,友好相处,顺其自然大道,便是人文关怀。视鸽等同视人,视为家庭中一员,是亲人,是朋友,一起交流,一起享受诗意的生活,便是人文关怀。《羽梵》里,凌烟阁和菊花园,有温度,有宽度,有厚度,是鸽子的美好家园,也是人的精神寄托。菊花园接近大自然,鸽哨一响,便是天籁。半闲堂养的蛐蛐和蝈蝈,唱腔一起,也是天籁。一部《羽梵》,写尽了人与鸽、蛐蛐、蝈蝈、白云、菊花等等自然风物的感情,人与自然和谐共振,致虚极,守静笃,彼此观照,演绎了审美的人生。一群看似散淡的人,吃饭、喝茶、养鸽子、养蛐蛐、赏云来风去,用日常的行为完美地阐述了精神美学的内涵。
人文精神表现在两方面:人与自然的关系,人与人之间的关系。即就是:天道与人道的关系。天道不可变,人道勿妄为。在《羽梵》里,两者关系有良好的,也有恶性的。
皇甫家和元家以及弟子之间的关系,除了木归智外,一切关系良好。
司空千秋在外的身份是个官员,是局长。在家庭生活框架内,他是丈夫、儿子和情夫。两个女人围绕着他的生活:殷初梅和颖秀。一个是妻子,一个是小三。妻子和他很恩爱,同患难共命运,一路打江山,把他支持到了局座的位置上。不孝有三,无后为大。中国人逃脱不开这条流传下来几千年的家庭法则,司空千秋一样。他身为局长,家财万贯,唯没有子嗣。他和妻子感情很好,可母亲不答应,必须给司空家留个传宗后代,要对得起祖宗。司空千秋夫妇和母亲之间,因传宗接代问题,有了冲突,家庭自此不睦了。家庭生态变糟了,夫妻关系僵了,没了以往的亲密和知心。妻不是妻,夫不是夫,没了爱的家庭,冷冰冰,何谈关怀?花郎是个商人,结交上了司马千秋,给介绍了一个小三颖秀。小三的肚子争气,给司马局长生了个儿子。按理说,司马家庭圆满了,要啥来了啥。可是,颖秀是没有身份的小三,谁愿意一辈子当小三?母凭子贵。这也是几千年流传下来的家庭法则。司马局长为了给小三名分,实质上想给儿子合法名分,只得和妻子谈离婚。家庭关系更是一团糟了,小三用沉默在闹,妻子用吼叫在闹,闹得关系更是僵化。自古讲,家国一家。有家才有国。国有国法,家有家规。只有平衡维护好各种关系,人与人,人与家庭,家庭与家庭,才会有好的人际生态,才会是国泰民安。冠冕堂皇的一句,处理好人际关系,也称之为人文关怀。司马局长的家庭关系,处理不好,便没了人文关怀,可苦这位了正房妻子。还有,妻子终是看开了,想明白了,主动提出了离婚。俩人的分离,也是凄凄惨惨戚戚,念及一日夫妻百日恩,终是成了最信赖的朋友。
花郎是个有心计的商人,施了计谋,和司马千秋紧紧绑在了一起。源于一起逛了妓院,同时成了嫖客的他俩,能不是铁哥们?花郎给司马千秋圆了生儿子的梦想,同时也捣毁了司马千秋原本幸福的家庭。利益,将此二人紧紧栓在了一起。利益交换算什么关系?好着,便是人际生态良好。若是翻了脸,不是一同进监狱,便是你死我活。人际生态,经不起利益诱惑,恶化只是朝夕之事。好在花郎和司马千秋关系良好,铁了心的朋友。花郎的夫妻关系,是个奇葩似的家庭生态。翘秀是很俏,也是翘楚,很异类的一个女人。她是个贼精明的人,晓得了花郎的心思,施展美人计,拿性事的满意与否谈价钱。商人的本性,在床第之间也毫不逊色,利益是第一,金钱至上。这对活宝夫妻,各得其所,各行其道,根本谈不上关怀,更别提人文了。他们夫妻在小说里出现,是很现实很功利的一对,没有文化的商人和风骚的女人,是很讽刺的一笔。翘秀与另几个女子形成了鲜明对比:芝秀、鹤秀、颖秀。颖秀在司马局长死后,守不住妇道,扔下儿子给殷初梅,另嫁人去了。殷初梅这个人物,在小说里是一盏灯的效果,很有温情。任丈夫怎么做,总是不离不弃,演绎了人生的悲喜剧。鹤秀和芝秀,是中国传统女性的化身,有文化,懂礼数,是古典女子的象征符号,知足、清雅、美好。
身居高位的甄国士,曾是组织部长。他的家庭关系和司马局长一样糟,一团乱麻。甄国士是“被迫”给顶头上司女厅长当了情人,为了晋升职位,无情地抛弃了给他怀孕的女大学生。甄国士的无情和无奈,构成了四角关系,他和妻子,他和小情人,他和上司情人。他成了官场的牺牲品,虽然他当了组织部长,也是一生在遗憾中度过。最后,找到了萧涤生——他和女大学生生的儿子。
官场不讲感情,只讲利益和利用。没了利用价值,翻脸不认人。官场和商界的人,官大腰粗,财大气粗。现实中,他们最喜欢四处散播“人文关怀”,也喜欢到处做样子去表演“人文关怀”。他们自个儿的家庭都没有温暖和关怀,还能去关怀别人?小说设置了一条官场商界的明线,和两家养鸽人同步推进情节发展,商人花郎是中间人,两头跑。小说里,两条明线共同发展,产生强烈的对比效果。一方是雅人,不问红尘之事。一方是俗人,只想着升官和发财。一方是现实世界的喧嚣,一方是生活在诗意田园的淡泊。一方是尊奉天道顺行,一方是践踏人道妄为。小说在行文上,形成了互文的表现手法,两个世界,两相参照,不同的人有不同的人生追求,不同的追求决定了不同的命运。
作家描写凌烟阁的鸽子,菊花园的花花草草,人与人之间互助和扶持,善意且温暖。元菊生和弟子柳散木、嗓哑铛和二鲁班,情同父子,又有师承。在养鸽人的世界里,送鸽,养鸽,赛鸽,爱鸽,是满满当当的人文关怀。
图南号和适生结伴出走,去寻找理想家园,在大海上被两名水手收留,且听到他们的谈话,启发了它们:“我们忽然意识到:人类的灵魂、我们鸽子的灵魂,一切生物的灵魂,随着所依附的生命一起,参与到这个宇宙的物质和精神的转换过程之中。生命有他的大限,灵魂却不一定……最佳的逃亡地,就是与人类和谐相处,并且相依为命。因为这个地球和宇宙是我们共有的,我们的生命和灵魂活动也在创造和丰富着这个地球和宇宙。”它们离开大船时,胖厨向它们挥手告别。它们悟了,便和人类和解了,返回了长安城的家。一切的和解和原谅,需要深层次的理解,需要灵魂相通。真正理解了,彼此关怀,世界才是温暖且幸福的。
小说是写意的艺术,意藏在文后的另一个世界。《羽梵》描写了一个形形色色的世界,更是忧患的精神启示,是对人文关怀的召唤。人的,物的,天上的,地下的,与人类有关的,需要关注,需要呵护,需要关怀。亚里士多德认为:求得个人的善与幸福,是伦理的任务。求得整个社会的完善和幸福,是政治的任务。笔者认为,人若不幸福,或者丢失了幸福,需要如何建构幸福?社会的不完善,社会一步步走向更深度的缺失,需要怎样去思考完善的路径?这是作家的任务——呈现不幸福的,呈现不完善。
文学作品是艺术品,是精神的产物。阐释作品很必要,传统的阐释是固执的,却令人起敬。今天,阐释的天真已然很难回到传统中去,对于作品本身,阐释成了强加的和无理智的泛滥挖掘,变得更为纷杂繁复,背离了阐释本身。尽可能合理化自己的解读,回到作品本身去,面对文字建立起来的两重世界,阐释字面的以及表面之下的真正意义,这才是阐释者努力的方向。
精神的追求是自由的,多向度的,用长篇小说的方式书写精神的可能性是有相当难度的挑战。中国当代小说创作,多是经验性的,尽管极力想步入精神,但大多不成功。虽不乏智性的作品,多停留在西方小说的模仿阶段,偏又缺乏了经验。二者不可偏颇,才有优秀作品。唯存在可能,才有大收获。《羽梵》追求和挑战的,正是这种超越经验的精神书写!
冯北仲
草于2023年4月12日
校于2023年4月30日
冯北仲,陕西泾阳人,哲学硕士,陕西理工大学人文学院中文系副教授,中国作家协会会员,鲁迅文学院高研班学员,陕西文学院签约作家,中国民主同盟盟员,先后入选陕西省委宣传部首期和二期“百名优秀中青年作家资助计划”。陕西省第五届柳青文学奖“优秀长篇小说奖”获得者。汉中市首届精神文明“五个一工程”特别奖获得者。在《文艺报》《广州文艺》《长城》《延河》《时代文学》《延安文学》《诗歌月刊》《诗选刊》《文化艺术报》等文学刊物发表文学评论、短中篇小说、散文和诗歌多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