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我的蝈蝈情结
文/刘林海

“情结”这东西,一旦形成,就会顽强地存在于意识中。随着时间的流逝,有时会愈来愈浓烈。我的蝈蝈情结便是如此。抓蝈蝈、编蝈笼、听蝈蝈鸣叫,几十年来一直是我的最爱。闲着的时候,我喜欢把自己与蝈蝈的缘分咀嚼回味,思绪翻飞中,常会生出几许感慨。
我的童年岁月是在被称为“低标准”的时代度过的。因为家里人口多,粮食不够吃,父母就把我送到姥姥家蹭吃喝。姥姥、姥爷待我自然极心疼,把好吃好喝的都省下来填了我的肚子。姥姥家的院门前有一个半亩大的小果园,姥姥作务果树的时候,常把我带在身边。果园周遭栽着一圈像是荆棘的植物,充作篱笆。到了初夏的时候,那荆棘丛中就常传出悦耳的蝈蝈鸣叫声。我喜欢听那叫声,常试图循着声音去找寻那精灵,却任是望眼欲穿,难睹真容。姥姥见我痴迷的样子,说改天编个笼子,抓一只蝈蝈让我玩。过了几日,姥姥不知在哪里寻来一撮麦秆,用水泡软后,快当地编了一个极漂亮的六棱蝈笼。又在那鸣叫声不断的荆棘丛中忙活了半天,真的就抓住了一只拇指大小的蝈蝈。那蝈蝈遂被装进笼子,挂在姥姥家窑洞门前一棵小树上。

被抓来的蝈蝈通体发绿,头上长着两根长长的须,背上披着两片闪光的翅膀,六条毛茸茸的腿把身子高高撑着,像是随时要腾空跃起。初进笼里的蝈蝈,只在背着人时才肯鸣叫,后来也许是熟悉了,越是跟前有人时,越是叫得欢。“吱吱、吱吱”的声音,让整个院子都显得欢快起来。姥姥把葱叶隔着笼子塞进去喂食蝈蝈,蝈蝈嘴巴像钳子一样左右开合着大快朵颐。一边吃着一边还摆动起翅膀,那叫声就响起来。我那时才知道,原来蝈蝈鸣叫不是用嘴,而是用翅膀。
蝈蝈的叫声给我的那个夏天凭添了无限的乐趣。每天早上起来,我都先是跑到蝈蝈笼前听一阵蝈蝈叫,才会心里踏实。然而,随着天慢慢变凉,那笼里的蝈蝈叫声越来越稀,当我的身上套上夹衣的时候,蝈蝈的叫声已是嘶嘶拉拉的像是哑了嗓子一般。我站在蝈笼前,老大的不开心。姥姥说秋后的蚂蚱,蹦达不了几天,蝈蝈也快该死了。我就觉得一阵巨大的悲伤袭来,不由得眼中溢出了泪花。
忽然有一天,姥姥把那蝈笼提回了窑洞,坐在炕头仔细地端详起那蝈蝈来,一边看一边还用手比划着。看着我不解的样子,姥姥拍了拍我的头说:“姥姥想给娃做个布蝈蝈,可以耍一整年。”
姥姥后来用针线器物忙活了几天,真的就做出了一只个头和形状几乎乱真的布蝈蝈。我把那玩意儿捧在手心,高兴得不得了。姥姥把那布蝈蝈用一根长长的红线穿起来,挂在我的脖子上说:“这东西叫香包,挂在身上能避邪。”
笼里的蝈蝈死了,姥姥做的布蝈蝈就成了我不离左右的陪伴。没有了蝈蝈的叫声,却能把玩布蝈蝈,虽有遗憾,但依旧乐趣满满。
当我长成半大小子后,抓蝈蝈就成了每年都不会落下的功课。收麦时节,我会挑那好的麦秆编几个蝈蝈笼,小的编成六棱形,大的编成八棱形或十棱形,当然那手艺还是跟姥姥学来的。忙罢后,我就会提着笼子去田里抓蝈蝈。那时候各生产队都有苜蓿地,是各类昆虫的天堂,成群的蝴蝶在空中飞舞 ,叫不上名字的蹦虫在草间穿梭,蝈蝈当然也不少。我抓蝈蝈时常脱下鞋去扣,每次都收获不菲。我家院子里时常会挂着几个笼子,蝈蝈们鸣叫时会相互比赛,此起彼伏的叫声中,院子就显出几许清凉来。
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姥姥开始大规模地制作起布蝈蝈了,只不过那玩艺儿已然成了商品。听姥姥说,某年端午节的时候,她制作了几个布蝈蝈,在蝈蝈肚里塞上雄黄,当成礼品香包送给了左邻右舍,不想一下子供不应求。求的人多了,姥姥就动了念头,第二年试着成批的生产,端午节前当成香包拿到集市上去售卖,效果惊人,就一发不可收拾。

姥姥做布蝈蝈的岁月正是狂热的集体经济时代,生产队就像捆粽子一样把农民管束得牢牢实实。在集体的大田里挥洒汗水成了农民唯一的本分,连自留地里的活路也都只能利用工余时间,副业生产会被当做资本主义尾巴,及时割掉。至于集市上售卖东西的行为,极易被认定为犯法的投机倒把活动。姥姥做布蝈蝈时不敢张扬,更不敢到家门口的集镇上去兜售。我那时已经会骑自行车了,就常在礼拜天驮着姥姥到几十里路外的镇上去跟会赶集。各处的集镇上都有市管会,戴着红袖章的市管人员会随时神兵天降,没收商贩的商品。为了安全,姥姥会找一个四周通达,便于撤退的角落坐下来,用一根筷子挑起一串布蝈蝈招揽行人,我则站在街口警惕地眺望着,提防那红袖章的出现。但总是百密一疏,记得姥姥的布蝈蝈终究还是被红袖章抢过两三次。多少年以后,我对横行城市的城管们极度厌恶,想来就是那时在心里埋下的种子。
一只布蝈蝈卖三角钱,足足抵一个壮年劳力在生产队干两天的工分值。姥姥的收益让我们那个大家族的成员们得到启发,于是纷纷效仿起来。我的父母亲是学校的教师,虽有工资,却难免面对一家八口的开销捉襟见肘,于是母亲也开始悄悄做起了布蝈蝈,只不过相比于姥姥,完全是更隐秘的地下状态。因为小时候常蹲在姥姥身边看姥姥忙活,耳濡目染,也多少明白些窍道,母亲做蝈蝈时,我忍不住就会搭把手。看到我的成果,母亲夸我做起针线手脚比女孩子还灵巧。
做布蝈蝈是极复杂的。我曾粗略地计算了一下,需要三十二道工序。光是那蝈蝈腿的备料,就很是严格,先要把缝衣针般粗细的铁丝分别剪成两寸半长和四寸长,短的用作前腿,长的用作后腿,接着要将铁丝搓磨直溜,再用浆糊把棉絮裹在合适的位置,以显示大小腿粗细分明,然后用绿色丝线把铁丝缠绕一遍,最后在两端糊上金箔纸以显示出爪子的效果。搓磨铁丝是最粗笨的活,就是把那弯曲的细铁丝用两块砖挤压,来回搓动几十下,直到铁丝溜直为止。这个活儿自然大多由我完成。因为铁丝弹性顽强,往往半天磨不直十来根。有一天,我去县城的基建工地闲逛,看见工人把那弯曲的钢筋盘元展开,用一个机械拉长了一段,小拇指般粗细的钢筋立马直溜。我问工人为什么钢筋拉长就直了,工人说这就叫冷拔。我突然有了灵感,那铁丝不也可以如法炮制么?回家后我把母亲未及剪断的铁丝绽开来,一头绑在树上,另一头使劲一拉,果然就成功了。拉直的铁丝当然不需要再搓磨,备料功效高出几十倍甚至上百倍。当我把几小捆直溜得像钢针一样的细铁丝送到母亲手里时,母亲一时惊得合不上嘴巴。

改革开放后,姥姥把香包蝈蝈生产工艺分享给众乡亲,又乘兴开发了老虎、猴子、奔马等十几个品种,顿时让香包制作遍地开花。这一独特的乡土产品,竟远销西安、兰州、太原等地,姥姥俨然成了致富带头人。后来把省城报社的记者也惹来了,姥姥上报后,还被送了一顶桂冠:民间工艺美术大师。母亲依然也在做,我在西安上大学时,还经常带着母亲的作品去旅游商店推销。只要价格合适,人家都会收下,百十只蝈蝈换来的钱就是我几个月的学杂费用。后来我就时常感念那布蝈蝈供养了我的学业。及至九十年代初,我去美国参加一项访问活动,外办的朋友提醒我带点国内的特产如清凉油之类,作为小礼品馈赠外国友人。我灵机一动,让母亲赶做了一批布蝈蝈带上。自不必说,那趟行程中的特殊礼物让我倍有面子。
姥姥活到八十二岁时无疾而终。她离世后,家族里的婶、姨、妗子们仍然热衷于做布蝈蝈。母亲虽也做,只不过不再为了换钱。每到端午节前夕,母亲会把他的杰作交给我一些,让我送给同事。我有了儿子之后,母亲进城帮我带看儿子,就没了时间做蝈蝈。那年初夏,我们一家人去东郊的鲸鱼沟游玩,忽然间草丛里传来了久违的蝈蝈叫声。惊喜之际,我身不由己地跑进草丛,不想竟抓住一只大肚子青绿色蝈蝈。儿子拍着小手欣喜若狂。我灵机一动,把那矿泉水瓶子用烟头烫了几个洞,充作笼子,为那蝈蝈安顿了一个通气、透光的新家。
有了与蝈蝈鲸鱼沟的邂逅,之后我每年都会在合适的时候带着儿子去抓蝈蝈。买了私家车之后,那抓蝈蝈的足迹就越来越远,初时是长安的白鹿原、临潼的骊山,后来常驱车去陕北的黄陵、洛川一带,当然半是为了抓蝈蝈,半是为了带家人游玩。盘点抓蝈蝈的历史,几十年间,少说也抓了有上百只。细数我家阳台上落户过的蝈蝈,近处不说,远处的有山西五台籍、山东梁山籍、内蒙鄂尔多斯籍。儿子上中学之后,似乎对抓蝈蝈失去了兴趣,而我却逾来逾乐此不疲。
抓蝈蝈是极有技巧的。阴雨天难觅蝈蝈踪影,太阳越毒,蝈蝈的叫声越欢。会叫的蝈蝈是雄性的,想那阳光明媚之时,正是求偶的好时机,雄蝈蝈就会以妙曼的声音唤来意中的另一半。大中午时分,空荡荡的山坡上,蝈蝈像是进入大合唱一样,此悠彼扬。但若循声靠近鸣叫之地,刚才还无比嘹亮的声音却顿时哑然,远处那边的声音却又是火爆。待再走向那边,那边又肃静,这边的声音却又高亢起来。蝈蝈们像是商量好了一般,和人捉迷藏。时间一长,就由不得人焦躁。抓蝈蝈多年,我已经积累了一些经验。对蝈蝈而言,人是庞然大物,只要有人靠近,蝈蝈就会意识到危险而停止鸣叫,但若蝈蝈判断出人的到来其意并不在自身,也就会放松警惕依然振翅欢奏。故而在蝈蝈禁声之时,不必追着声音四处跑动,只需默默地站着不动,与那小东西比拼耐力。小半会儿功夫,耐不住性子的蝈蝈就会暴露出自己的踪迹。
蝈蝈是极聪明的昆虫。山坡上生有野蒿之类的草垛,也长着布满小刺的酸枣树,蝈蝈很少栖身于野蒿中,多半的时间,都会躲在酸枣丛中。想来是为了防止来自天上的天敌鸟儿和地上的天敌青蛙,对于觊觎他们的人而言,无疑更是老虎吃天,没法下爪。人的手是伸不进酸枣丛中去的,只能借用棍子等物,磕打酸枣树棵子赶出蝈蝈。树棵子下一般又都是茂盛的草窝子,大部分状态下,即便是看见蝈蝈从酸枣枝上蹦下来,也是很快遁身于草窝而让人徒留空叹。当然也有例外,若遇上那地面干净无草时。蝈蝈基本就成了瓮中之鳖。这时候就会发现,蝈蝈其实是极有心计的,它不是朝着固定的目标蹦跳,而是不停地变换着方向,有时会反向朝着人的脚下蹦来。这让人不由得想起猎犬蹄下逃生的兔子。但脱离了酸枣和草丛的掩护,蝈蝈大概率是逃不脱的。待把那蝈蝈抓住,就必须小心翼翼地捏住它的颈部,绝不可只抓大腿,否则那大腿必然掉落。断腿的蝈蝈虽然仍有叫声,但残疾的形象毕竟难看。刚被擒获的蝈蝈嘴里都会喷出吓人的红色汁液,不知是出于本能,还是作戏恐吓敌人。抓蝈蝈的手还常会被咬,但只是轻微的痛一下,不会被咬破。对于昆虫,人类皮糙肉厚,除了毒液、毒刺之外,大可不在乎。
蝈蝈会因为分布地域的不同而形状各异。关中平原上的蝈蝈身体瘦长,翅膀遮住尾巴,叫声像吹哨子一样,一阵长长的叫声之后会沉寂好长时间。而山里的蝈蝈肚腩肥硕,翅膀圆短,叫声像铃铛摇动一样,“吱吱”地不间断持续鸣叫。相比之下,山蝈蝈更让人喜欢。临潼骊山的蝈蝈个头大,呈青绿色,黄陵桥山的蝈蝈个头稍小,呈土灰色,山西五台山蝈蝈呈褐色。而论起鸣叫声,我还是觉得黄陵的蝈蝈叫声最好听,想必那里的蝈蝈沾着中华始祖的灵气。
喜欢养蝈蝈,就得有像样的蝈蝈笼子。现时找不来麦秆,自己动手制作只能是空想。好在西安城里有售卖蝈蝈笼子的商店,原来在西仓,现在在竹笆市。蝈蝈笼子越来越高档,价钱自然也越来越高。蝈蝈既然被我强行从野外请回了家,我当然得像对待家人一样招呼他们。蝈蝈喜欢吃葱叶、辣椒等辛辣的食品,这些食料来得很容易,只不过要及时清理蝈蝈粪便。那大米粒般大小的白色粪便会让屋子里产生些许异味,想来这也是放任自己“情结”的成本之一。某一年,想着鸣叫的雄蝈蝈孤苦地被关在笼子里终老一生,心有不忍,就抓了一只雌蝈蝈,塞进笼子与雄蝈蝈作伴,又把笼子放在长着绿植的花盆上,心说尽量为它们营造一种自然氛围。那雌蝈蝈虽不会叫,尾部却拖着一柄长长的刀,尽管我知道那刀是用来在地上插孔产卵的,但仍觉得它的形象甚是威武。不想就在某一天,那带刀的家伙竟将鸣叫的雄蝈蝈吃得只剩下一颗头颅和几段残肢,这才让我了解了蝈蝈不为人知的凶残一面。谁知更有离奇的事,第二年开春之际,先前放过蝈蝈笼子的花盆里竟蹦出了成百上千小若蚂蚁的蝈蝈,不用说这是头年那个凶手生命的延续。我惊喜地打开阳台窗户,把那些小精灵轰到窗户外边,心说让它们在院子里的树木上去繁衍,夏天就会不出院子抓到蝈蝈。但遗憾的是此后竟没了下文。看来那生存环境还真不是臆想天开的事。
新冠肆虐期间,一直未有机会外出。去年夏天,瞅了个空,邀请了一帮好友驱车去延川乾坤湾游玩。车甫到黄河边,就听见草丛中传来阵阵悦耳的鸣叫声。我习惯性地停下车子,也不顾一车人的不解,独自进那草丛中一显神手。果然又是手到蝈蝈来。那次竟然还破天荒地徒手抓住一只毛茸茸的小野鸡。同行的友人们自是大为诧异。我在众人的劝说下,把那野鸡放生了,又把蝈蝈装进一只矿泉水瓶子送给友人。友人的妻子把那蝈蝈宝贝似的收起来,回西安后高价买了一只漂亮的蝈笼,养在家里,常跟上门的亲朋炫耀。
蝈蝈陪伴了我半辈子的历程,一定程度上,它让我见识了绚烂的世界,懂得了人生的许多道理,更给我提供了生活的支持。我甚至认为,不解的蝈蝈情结,是我人生的一笔财富。
二零二三年五月三日

刘林海
陕西省礼泉县人,先后就读于西北大学中文系汉语言文学专业、西北政法大学法律专业。文学学士、法律硕士。经济师、高级律师。
一九八三年参加工作,一九九零年起从事专职律师工作。现任陕西汉廷律师事务所主任,西安仲裁委员会、渭南仲裁委员会仲裁员。
曾获“全国律师电视辩论大赛”陕西赛区“最佳专业知识辩手”奖。
第一部长篇小说《汉京城》由作家出版社于2019年出版。
第二部长篇小说《落户》由作家出版社于2022年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