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我 滴 个 娘 嘞
杨 适
我的亲娘,我喊大娘,亲爹喊大伯。
我的娘,一直在折腾,有时折腾得我头痛。
全世界的人我只服她,不服还真不行,谁让她是我的娘呢?我自以为半百知天命的人了,应该有自己的主见了。但事实上,无论什么事只要七十开外的娘一参与,不顺着她,就不会有好果子吃。家里的事务,事无巨细,几乎躲不过她的法眼。她的强势是那样的不可逾越,谁让我是她的儿呢!
折腾这么多年,我试着服软,到最后只能回避或听之任之。
且听我委实道来。
先从娘的身体说起,这是无法绕开的话题。母亲六姊妹,四女两男,排行老大,体质最差。年轻时就是药罐子。外公外婆知道她身子弱,选婿特意要健康的,以免两个人没人干活挣不到工分。父亲也是穷苦人家的孩子,五兄弟排行老大,身体好又高大。婚后很长时间才有我姐,几年后才有我。姐弟俩奶水严重不足,后面没有节育,也没有再生育。
六七十年代农村还是人民公社生产队,父母刚结婚就分家,家徒四壁。祖母身体有病,经常没钱抓药。母亲身体弱,经不起劳累,总是请病假拿不全工分。县里有个矿山要劳动力,父亲抓住这个机会,说服了村干部就上了矿山。矿山按月能多挣一点辛苦费,可以勉强接济祖母,补贴家用。

远观老家的小村落
小时的印象当中,母亲病情发作的时候,接连几天油米不进。通常全身发抖蒙被而卧,直到大汗淋漓。呻吟着喊爹喊娘,耳不忍闻。村里赤脚医生来了也没办法缓解。乡里乡亲于是用两根长木条捆扎在凉椅两侧,垫上棉被,抬着我娘,去十里开外的县城医院住院。诊断是胆囊炎,在医院点滴几天青霉素消消炎,也就出院了。但糟糕的生活条件和劳累,使得病情越来越急,疼痛越来越剧烈,去医院的频率也就越来越高。
后来,拖到八十年代初,医生和父母决定手术。那时好像连B超都没有,没有术后镇痛,没有ICU。母亲在手术台上熬了四个多小时,一家人在手术室外揪心了四个多小时。手术室的两扇木门吱呀一声从中间开了一条缝,主刀的朱医生蒙着口罩,手套上还带着血水,指着不锈钢盘子里的什物说,胆囊早已破了,一点一点切下来,这些是砂子,砂子有颗粒,也有油砂。那颗最大的砂子,父亲狠狠地踩都没有裂开。我们站在一旁,呼吸都不敢出声,全身都是麻麻的。
刚下台,麻药就已经失效了。母亲在护士和家人的合围中,被紧张地护送回病房,开始了术后撕心裂肺的哀嚎。见母亲身体剧烈的起伏,担心会碰到针管仪器,一干人连忙摁住手和脚。外公掌控着母亲的头部,母亲痛得想寻死,手脚动不了,扭头咬了外公一口,外公痛得泪直流。那是多么艰难和揪心的一天!
经过那次大手术,母亲的身体好了几年。母亲常调侃自己真的是从阎王爷那里转回来的人。每每想起病魔中的娘,我常想,上天让我们来到这个世界,总会让我们温柔以待,为什么偏偏要让我娘长年经受这么大的病痛?娘啊,这病痛我们拿不开也搬不走啊!
那次住院手术,花费一千多元。要知道,那时我父亲一个月才三十六元工资啊。都是父亲工厂的分担和亲友的接济,母亲才捡回了一条命。腹部一道长长的疤痕,我总是不敢直视。结石体质,肝胆结石是不断产生的。母亲后来N次发作疼痛,到了2005年时再次因胆总管堵塞而开膛手术,术后也留下了手术综合症。种种磨难痛苦,母亲都咬牙坚持下来了。当然,还是第一次手术的疼痛的级别是最高的。这需要多大的坚强啊!这样的坚强,我可以想象,却无法承受。
娘的命真是硬,这一点不服都不行。2005年再次胆总管结石手术,出院后因插管引流时间过长,拔管后,插管通路已无法愈合,形成瘘道,只是表皮肌肉疤痕生成封口而已。一段时间后,胆总管内油砂堵了,胆汁进入瘘道,最后攻破疤痕封口,胆汁带动油砂从封口流出。折腾一次就会是一个月左右的时间,每年都会折腾三到四次,吃住行及清洁消毒,娘都是自病自医。现在想起来,好在有个瘘道,否则,娘1米55的身高40公斤的体重,这种结石体质,这个年龄,怎能一而再再而三地开膛手术?不是命硬,如此状况,一旦感染,还不知道后果是什么呢!这种疾病状况,连知情的医生也表示无奈和惊叹。

病中的母亲在门前剝竹笋
娘就这样在药与疼痛中挨过了一个又一个春夏秋冬。时至今日,娘仍然活着,熟悉的亲朋好友都认为是奇迹。只要不犯病,左邻右舍就会见到一个头发黑青收拾得精干的老太婆。如果犯病,那就会是十天半月不出房门。身体一直很弱,稍受风寒,病情便会发作。说实话,很多次,我都在梦中惊醒了,我都担心娘挺不过来。没想到居然她一一扛过来了。
母亲久病成医,对于看病和吃药,有自己的见解。小病小灾,房前屋后的小草药也能为她所用。家里消炎利胆的中草药和中成药堆在柜子里,密密麻麻的。近年又增加了不少治风湿和降血压血脂的药。当然退热感冒等常用药,就不用提了。各种民间偏方验方,她大多尝试过。
有句俚语,吃过的盐比走过的路多。毫不夸张地说,我喝过的水没她喝过的药多。这么多的病痛折磨仍然屹立不倒,我真怀疑她是“病神”转世。治疗,常常是安慰,偶尔是治愈,总是在帮助。这类患者多么无助啊。
作为多年的患者,母亲也特别理解别人的病痛,常常积极地给别的患者提供帮助。凭着自已在省城大医院有看病住院经历,常指点别人怎样走捷径看病。这些倒也罢了,有时甚至因为我在省城工作,身边有一些医生同学和朋友,他居然让老家的患者联系我。有些患者开口就要我联系住院床位,让我哭笑不得。
我曾抱怨娘,不要过多关心别人。娘说,看到别人痛苦,心里也不好受,给人家一点力所能及的帮助有什么错吗?娘这么说,即便是铁石心肠,我也不得不服了。只可惜自己不是观世音,没有那个玉净瓶和杨柳枝啊。
母亲的热心肠也害苦了自己。曾经帮邻居推车,被车子压断了前臂桡骨,住院治疗把全家折腾了好长时间,至今钢板还嵌在肉里面呢。一个老人家,主动去帮助推车,那不是添乱吗?唉,我滴个娘嘞,你这是何苦啊!
母亲能做几个口味菜。邻居和亲友都夸她厨艺好。她听不得这些褒奖的话。她总是不遗余力去帮人掌勺,把这些手艺发挥到极致。有段时间,邻居但凡吃鱼,都请她去主厨。她总是乐滋滋地言传身教,把煮鱼的精髓一一教会大家。孙子喜欢吃红烧肉和水饺。每次回家,她都会现做。开锅时,她总是询问是否好吃。离开时还要大包小包打包带走,不带还不高兴。这些过度的成全他人,我颇有微词。然而娘乐此不彼,我只好作罢。我想,只要她愿意,哪怕是她内心落寞而过分讨好他人,我也不要干涉。毕竟我陪伴娘的时间不多,她能从帮助他人中得到乐趣,不是更好吗?不让她对别人好,实际是很荒唐的事。话说回来,走南闯北,娘做的那些口味菜,还是最解人间馋。我学做了好多次,总是达不到娘的厨艺水准,这一点,我不得不服。
母亲在县城工厂的空地种了菜。精心种植,长势特别好。大多数菜都是送给别人吃了的,我两个月回一次县城,后备箱总是满载而归。她种的菜,比超市里的大棚菜要好吃得多。她也多次验证,父亲单独种菜绝对没她种得好。娘就是喜欢这么折腾和比较,我用不着多嘴。
娘的强势也表现在夫妻日常生活当中。在她眼里,父亲邋遢不会收拾,抽烟喝酒习惯不好;年纪大了,头脑不灵泛了;做的饭菜不好吃,衣服洗不干净;不会说漂亮话,不会安慰和照料病中的娘。而且还说父亲不善理财,所以财政大权绝无旁落。夫妻之间,几十年来,她就是这么强势过来的。
父亲其实一直都是被娘“欺负”的对象。娘总是数落他,仿佛就是天生的周瑜打黄盖。工资本几十年在娘手中,抽烟喝酒都是娘亲自采购好的,人情世故都是娘安排。里里外外,娘的神通无所不在。父亲就是个二传手,默默无闻都习惯得麻木了。
叔婶们对娘的评价,说娘性子急,好胜心强。知根知底的邻居也曾告诉我,娘有时个性太强。我知道,他们的话没有恶意,明摆着就是大家都让着她呀。娘就是名符其实的大姐大,大嫂,老阿姨。她没病,人家都得让他三分。她要霸道,自然有唯我独尊的先天优势。
任何事情,只要是娘经手,她都追求质量。莫非,母亲就是传说中的完美主义。完美主义总是超级累,于人于己都很挑剔。我遗传了父亲的大大咧咧,遇事漫不经心,保持平和。我也遗传了母亲的基因,而且明显地感到了遗传母亲的基因要多一些。我害怕自己追求完美。
母亲的热心强势和追求完美,有时变得十分急切。我知道,这可能与她长期以来的肝功能受损是有关。近些年,血脂血压都老高了。我做家人们的工作,不要让娘着急。但有时候,我自己却被她怼上了。
娘有了信仰,而且是科学尽头即玄学的信仰。这个就与我的唯物主义有直接的冲突了。
县城农村,总是有一些装神弄鬼的人的。 多年前,母亲走动了几回后,深信不疑,凡事不顺,她都要去问个子卯,然后总是能找到似是而非的现象来自圆其说。 这一点我很反感。我就说,以后生病了,不要去看医生了,把钱交给那些“神仙”,让他们拿钱消灾可以吧?或者让他们抓个鬼给我们看看行吗?母亲回答,信者有不信者无,你不信是你的事,我信是我的事,还轮不到你管我!说了以后,很长一段时间,母亲没有理我。面对如此强势的母亲,我压根儿就不能去跟她讲道理,只能听之任之。
记得前年,我翻修了农村老家的房子。房子修下来,被娘干预了很多回。

老家的两层小楼房
从设计到装修,到房前屋后种植树木花草,凡是不合符她风水理念的,几乎都做不成。何日拆房何日放样何日进伙,那得问风水先生。她还要架上老花镜,反复比对自己的老皇历。我真的怀疑,她那副颤弱的小身板,那精明的脑子里装的都是些什么经?左青龙右白虎,前不栽桑后不栽柳,西不安灶东不放厕。理论一套一套的,让我们为之汗顔。就连进伙前一天下午,她不知从哪本玄学书上看到的知识,房侧的一个蓄水池,她坚持要回填泥土。否则第二天就不要进伙。这种强大的坚持,真是神圣正义,母仪三千,威风凛凛。我等叹息之余,不得不临时联系挖机师傅回填。
她如此相信风水,我深惑不解。偶尔在她卧室翻出砖块厚的中国风水学和老黄历之类的书藉,我才幡然醒悟。面对博大精深的中华文化,仅上过两年小学的娘,居然学习和运用得如此“炉火纯青”,不得不服。
我滴个娘嘞,我是怕了她。凡事都对她敬畏三分,不得不让着她。让归让,关键时刻,我还得担心她。
记得去年疫情放开那会,我的心天天都提到嗓门上了。娘正好做了白内瘴手术,在医院感染了新冠。羸弱的身子,卧床一个月,吃不下东西。我阳了没办法跨市去照料她。父亲也是八十开外,尚未阳,另住一处,自然不能去照料她。姐姐也是阳中也不能回娘家,总不能让娘阳上加阳吧。不知道是不是她平时喝药喝多了,是否抗病毒能力稍强一点,在没人照料的情况下,居然再次挺过来了。当时,小镇上每天送葬的队伍,敲锣鸣炮都有好几波。时至今日,想起来,还是莫名的后怕。
好在吉人天助,平安无事。
再讲一讲娘的饮食,那真的是斋饭。肝胆疾病几十年了,这些年以来,母亲的饮食都是以清淡为主。比如稀饭,青菜,豆腐等。荤菜只能尝一下味,稍吃多点就会消化不良。每次面对好吃的食物,都只是象征性的尝一点,真的像“客人”一样斯文。体重一直保持在80斤左右,是非常瘦的人了。因为有低血糖,娘的口袋里总是有糖粒子。因为有高血压,口袋里也时常备有降压药。多年如此,令人叹服。

母亲(前)和嬸嬸们的合影
娘的身体状况和强势的样子,我有时也很犹豫。这种强势和坚强,她的动机和需求是什么?她的坚持和折腾,无非是希望生活能顺风顺水。她如此强势和追求完美,必然会导致人际关系的不协调,有时期望值过高心理上更容易产生落差。面对五大三粗大大咧咧的丈夫,面对一家人柴米油盐酱醋茶,面对三天两天发病的身体,强势而为,可能也是她的生存捷径吧。人生经历了那么多风风雨雨,做为一位普通的母亲和妇女,她果敢干脆做事,不接受质疑也不做解释,或许是生活本身造就的。她对生活的向往,也就是一家人的和和乐乐,平安健康。这正是一个普通老百姓所希望的好命好运吧。
如果说生活的强者是霸得蛮耐得烦,那么我认为娘只是前者。生活赐与她的差强人意,她潜意识里或许卑微地认为自己正是个弱者呢!近年来,岁月在她身上的痕迹越来越深刻。每每看到她或想起她,心中总是泛起无限的乡愁。娘无非是有点脾气和个性,其实强势点又何妨!
最后解释一下大娘大伯称呼的来历。我小时候,娘就找算命先生给我看“八字”,说要如此称呼父母才能平安。后来还给我找了个阴阳先生,拜了个名义上的亲爹。从此大娘大伯就这样喊开了,不知情的人还以为不是亲生的呢!大娘大伯,这样喊,早已习惯成自然了。
岁月无声,感谢上天浩生之德。几十年风雨,几十年儿女。在娘的折腾下,我们一家人颤颤巍巍地走过来了。
父母在,家在。娘在,家才更有味道。庆幸,上苍赐予了我一个特别的娘亲。
娘是亲娘,我喊大娘,爹是亲爹,我喊大伯 。
2023年4月于长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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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杨适,70后。湖南洞口县人。
年少时自诩雪峰山下一雄鹰,而今岳麓山下一麻雀。
爱好广泛而无一精,自嘲万金油,实有自知之明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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