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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七章
特木勒被留下了,因为他浑身是胆,武艺高强,让他配合县委武装力量消灭当地国民党保安团,并设法救出色楞。这几天,政治形势急转直下。共产党活动很频繁,杀富济贫的传单到处飞扬。抓捕共产党的保安团成员连连莫明其妙失踪,特别是敕勒川平原上流浪难民抢劫国民政府公粮的事件,震撼了整个归绥大地。往日里地主恶霸张牙舞爪,横行乡里,现在,他们的黑漆大门紧紧关闭了。穷人们却兴致勃勃地过起中秋节。各条街道突然热闹起来,人们三三两两聚在街头巷尾,拥挤在各个作坊和土特产品的门脸前,嘁嘁喳喳议论,传播着各种各样的新闻和消息。墙上贴着的那些“免谈国事”的禁令,人们也不屑一顾了。而那些打倒国民党的口号和吊死土豪劣绅的白纸传单不断从这个人手中传到那个人手中。人们最热心关注的是国民党保安团贴出的悬赏公告,人们盯着上面的画像,点评着,议论着,有的凭空扩大和神化。说巴图是天上如来佛派下来的,手中有个银刷子,刷子一晃,从天上就会降下天兵天将。又说王林是龙王爷的儿子,是专管给老百姓刮风下雨,是可以使收成风调雨顺的神仙。把任铁也神化了一番,说老百姓要坐江山了,是铜底铁帮的江山……过去,有些人给地主豪绅们送礼,总要故意走大路,深怕别人不知道他们有靠山,这两天偷偷摸摸走小路了。有些和地主明明沾亲带故的人,这两天也在放那些背着破棉絮和拄着打狗棒逃荒回来的人们, 一下子变成了消
息灵通人士。 他们一回到家, 破行李刚放下, 屋里就挤满了破衣烂裤
的大人小孩和闺女婆婆, 抢着问: “你们见过巴图吗? 王林呢? 他们到
了哪里, 他们有多少枪炮?”
这天, 天麻麻亮, 丰镇的大街小巷就贴满了 “中国共产党丰镇县委
的公告”, 每个大街小巷和胡同里的穷苦人都拥出来观看。 互相探询着
打土豪分田地的事, 男女老少面带微笑, 神采奕奕, 人人心里有抑制不
住的喜悦, 给这个即将到来的八月十五增加了数不清的欢乐和喜庆。
大街上, 走过来十几个年轻人, 有的穿长衫, 有的穿半袖子短袄,
一个个腰里藏着匕首和铁棍, 他们就是中共丰镇县委刚组织起来的武
工队。 按照县委指示, 今天袭击镇里的国民党保安团。
午饭时分, 又有十几个人出现在了一家饭馆。 特木勒除了腰间那
一套武器, 屁股后还别了那支抢粮时缴获的短枪。 这几天, 他已把各
种枪支玩得滚瓜烂熟。 他还领着那天俘虏的几个家兵和党国军人, 都
是农民打扮。 宝莲和梅花也都女扮男装, 只要不说话, 一点也看不出
她们是女人。 她们都缠着粗布腰带, 腰带里裹着匕首, 屠刀等锐利武
器。 领队的是丰镇县委书记刘占强。 他正是把巴图扔到地窖的那个人。
他高大威猛, 但看上去很文静。
还有一个就是丰镇武工队队长刘三柱。 他是一位三十多岁的大汉,
满脸黑楂楂的胡子, 两撇浓眉下是一双闪着狡光的眼睛。 他肩上挂着
一支猎枪, 腰间挂着黑牛角, 里边装着火药和铁砂子, 脚上绑着裹带,
打扮成猎人的模样。 不管他打扮成什么模样, 他有一个重要特征: 就
是耳根后有一块黑痣, 那是天生的, 无法改变。
他们在酒馆里找了张桌子坐下, 刘占强重点把刘三柱给大家做了
介绍。 刘书记说: “这是丰镇县共产党武工队队长刘三柱, 是一位经验
丰富的老共产党员。 他又介绍了特木勒, 说这是土默川的一个蒙古族
朋友, 是给我们赶大车的。” 风,申明他们和地主豪绅没有任何瓜葛。因为场合混乱, 人员很杂, 刘占强对其他人也没做什么具体介绍。
凭这点介绍, 大家印象都很淡薄, 互相都不会有深刻的印象。 特别是
刘三柱, 昂首挺胸, 居高临下, 说话咄咄逼人。 好像根本没有把任何
人放在眼里。 他只是轻描淡写地问: “不是说有三个商人要给咱武工队
赞助银元吗?”
刘占强说: “这三个商人还没有收回本钱, 这是以后的事了。”
刘三柱问的这三个商人就是巴图、 王林和任铁, 根据巴图和王林
的指示, 无论对任何人不能暴露他们的真实身份, 只能说他们是做皮
货的商人。 刘三柱只见过他们一次, 他对商人根本不感兴趣, 所以也
显得傲慢无礼。 后来王林和刘占强说: “这个人清高自大, 目空一切,
不可重用。” 以后, 刘占强也没有再引见刘三柱和他们见面。
刘三柱的确是个粗野凶狠的人。 他一落坐就大呼小叫, 要小二快
点上菜。
老远一个桌上, 一帮团丁歪戴着帽子, 斜挎着枪, 正吆三喝四地
喝酒。 店小二蹶着屁股为他们服务。 听见刘三柱吼叫, 赶快奔过来,
说: “哟, 刘哥, 你要什么呀?”
店小二刚把茶水端上桌, 团丁那边又吼: “店小二, 快上酒!”
店小二扭过头, “好, 马上过去!”
店小二正要过去应付团丁, 刘三柱就变了脸色, 嗖地从腰里拔出
一把匕首, 恨恨地插在桌上, 把店小二吓得愣住了。 他央求说: “刘
哥, 我先把这帮团丁安顿一下, 马上过来!”
“不行, 我们有急事, 先给我们上菜。” 刘三柱怒视着小二。
刘占强看看小二难为, 点头说: “兄弟, 你先打发他们, 我们等一
等。”
小二走了, 刘占强扭头对刘三柱说: “三柱同志, 总这么火冒三
丈, 会脱离群众的。”
“怕什么? 干革命, 什么都怕还行?” 刘三柱顶撞着刘占强。店小二到那边打点去了, 干了这又干那, 一时半会儿没过来, 刘
三柱就又大骂起来, 并且给店小二投过了愤怒的眼光。 没想到这店小
二也是个裂棒子脾气, 忙完了团丁的事, 看了刘三柱一眼, 掉头出去
了, 再没回来。
刘三柱气得直跺脚, 要追到后门寻他理论。
特木勒拦住了他, 说: “别生气, 我出去看看。”
特木勒出了后门, 店小二正和掌柜骂骂咧咧: “这个王八蛋, 比保
安团都坏, 一来店里就发毛驴脾气, 上次他和黑八盘喝酒, 我倒酒时
洒了一点, 他就把满杯酒浇在了我的头上, 这个王八蛋, 迟早让共产
党枪崩了不可!”
掌柜和店小二说: “别生气, 听说共产党来了咱丰镇, 再等几天咱
们就能出头了!”
特木勒听了这话, 非常激动。 昨天晚上, 姐夫正式介绍自己要加
入共产党, 越来越觉得共产党这么光荣伟大。 他大步跨过去, 抓住店
小二的手说: “兄弟, 你别生气! 你说的对, 共产党就是给穷人做主
的。 刚才那个大胡子, 是个粗人, 脾气不好, 也是为穷人做主的!”
“不是, 他和保安团的头子黑八盘是拜把子兄弟!” 店小二说:
“他们俩常在一起喝酒和上嫖, 祸害百姓!”
特木勒和刘三柱一面之交, 说心里话对他印象不佳。 又听了小二
的话, 相信小二是诚实的。 但目前面对的任务是消灭保安团。 就对小
二说: “兄弟, 你听我说, 就算这个人不好, 你就相信我吧, 一会儿你
就会看到我们的行动。”
店小二睁大了充满惊喜的眼睛, 忽然一颗泪弹滚了下来, 说: “我
恨死保安团这伙王八蛋, 我妹妹就是让他们糟蹋后, 自寻了无常!”
“兄弟!” 特木勒从腰间拔出了匕首, 在空中晃了晃, 说: “我在
这把刀子面前向你发誓, 我们一定替你妹妹报仇。”
此时, 刘占强也从后门出来。 特木勒急忙把他拉到一个角落, 说了刘三柱和黑八盘的关系。 不料刘占强根本不相信。 他说: “刘三柱这
个人, 脾气是不好, 性子急, 但他是经过多次考验的。” 刘占强又说:
“他大义灭亲, 杀了他的土匪继父, 共产党活动的许多经费都是他搞到
的。 他和黑八盘喝酒交友, 也是为了获得他们的情报。”
话说到这里, 特木勒就无话可说了。 他又转过身拉着小二说: “兄
弟, 你还是要笑脸相迎, 什么也没发生, 听我的。”
“老哥, 你们打算怎么消灭保安团?” 店小二问。
“今天是中秋节, 趁他们过节麻痹大意, 我们的队伍冲进去……”
“哎呀, 那可不行! 近来共产党活动厉害, 保安团戒备很严, 听说
又增加了一个排的兵力, 不能硬闯。”
“你有什么好办法?” 特木勒着急地问。
“刚才保安团捎来话, 要我抬几坛子好酒送到他们团部警卫排。 我
的意思是, 我在酒里加点猛料, 保证他们一喝就醉, 等他们醉得东倒
西歪时, 你们再动手!”
“那太好了! 不过, 多加点猛料!” 特木勒惊喜至极。 反复强调多
加猛料。
小二说: “这样, 我先把眼前这十几个团丁灌醉, 你们穿上他们的
衣服, 进他们的军营就更方便了。”
特木勒更加激动, 连连说: “小兄弟, 我们不会亏了你。” 他回了
坐位, 和刘占强低声秘语了一阵, 这时, 又进来五六个农民打扮的人,
这都是丰镇的共产党员, 他们围成一桌, 每人倒了碗茶水, 边喝边挤
眉弄眼地寒喧。 刘占强站了起来, 和大家打了招呼, 指着特木勒说:
“大家注意, 今天的行动, 一切听这位同志指挥!”
刘三柱的脸刷地青了。 因为平时的军事行动, 都是由他来指挥的。
刘书记今天移交了指挥权, 是否对自己不信任了? 他慢慢把手伸进了
腰间, 牢牢地抓住了手枪的把柄。
其实, 刘占强今天的决定, 有各方面考虑。 巴图临别时曾告诉他,
要他有意识地考验一下特木勒, 这也是他加入中国共产党的最后一次
考验, 刘占强要看一下他的作战能力和指挥能力。 其二, 原来准备硬
攻保安团, 现在改为智取, 都是特木勒和店小二配合策划的。 第三也
有对刘三柱的戒心。 他平时也经常听到一些对刘三柱的不良评价, 但
始终认为在白色恐怖的今天, 共产党势力比较单薄, 有些事情就没有
纠缠。 今天又听了他和保安团长黑八盘经常密交的情况, 也多了一份
警惕, 也想看看他在这场战斗中对黑八盘的态度。 所以, 他把指挥权
交给了特木勒。
店小二十分灵活, 东边招呼, 西边接应, 但重点是在保安团那桌
子上添酒加菜, 团丁们直夸他的勤快。 他又端上了一坛子陈年老酒,
兑了一钵子黄汤, 使酒变得又香又甜, 团丁们抢着喝, 一会儿就醉得
一塌糊涂了。
店小二给特木勒使了个眼色, 特木勒就和众弟兄把团丁们一个个
抬进了后院, 一摆溜放在大炕上, 这伙家伙就哈呼哈呼地酣睡起来。
他们换上了团丁的衣服, 把枪也都挎在了自己肩上。
店小二又抬出了两大缸陈年老酒, 每坛酒里加了两舀子黄汤, 顿
时, 老酒香味四溢。 他和大伙抬着酒坛进了保安团大院。 刘占强也手
端两个木头调盘, 里边放着碗碟和酒具, 混进了队伍。
团丁们见店小二送来了烧酒, 个个喜不自胜。 一个当官模样的人,
说: “店小二, 我们长官可说了, 现在共党猖狂, 不让多喝酒, 只一坛
就够了。”
店小二说: “你们一年到头照顾我的生意, 多出这一坛酒就等于白
送你们了。”
团丁们一齐拥过来, 就地打摊, 刘占强给他们分了酒具餐具, 小
二又将竹笼打开, 里边红烧肉、 白斩鸡、 炒鸡蛋、 炸小鱼等应有尽有。
团丁们如狼似虎, 嘴里的还没咽下肚, 手里就又抓起了鸡腿或羊排。
只顾抢吃抢喝, 枪支横七竖八扔了一摊, 尽管长官吼喊着少喝酒, 几舀子烧酒没过眼就被喝了个精光。 这陈年老酒兑了黄汤, 不仅好喝,
而且喝下去马上会使胃里的食物发酵, 不大一会儿, 团丁们便头昏脑
胀, 四肢发软, 一个个歪倒在地上。
刘占强为了让团丁喝好, 端了半碗酒, 给那个吼喊少喝酒的长官
敬过去。 其实, 那老总也早就垂涎三尺了, 只是还在虚摆着架子。
刘占强说: “老总, 难得一年一个佳节, 共产党有多大点力量, 能
管了咱保安团过节, 没事, 喝吧!”
这长官听了劝, 端起碗一饮而尽, 随后转了两个小圈, 就迷迷糊
糊, 依在醉倒的人堆里睡着了。 长官一睡着, 团丁们更没了管束, 连
大门口值岗的团丁也跑过来抢酒喝。
这时, 行动的机会到了。 刘占强却找不着刘三柱。 因刘三柱失踪,
没有配合作战, 只得依靠特木勒和宝莲、 梅花等几个同志收缴枪支,
捆绑俘虏没有那么多绳索, 干脆像拖死猪一样, 把他们一个个拉进了
营房。 把缴获的枪械, 运出了保安团大院。 然后把营房大门一关, 四
边拢起了柴火。 警卫团的军营就立即熊熊燃烧起来, 醉得正酣的团丁
们, 倾刻被烈火吞没, 变成了一堆骨灰。
刘占强一挥手, 带着特木勒等人, 去寻找保安团长黑八盘的下落。
黑八盘是一个非常残忍的家伙。 有一次和一群富商推牌九, 连输
八盘, 一时掏不出赌资, 竟开枪杀死了在场所有的富商, 为了毁灭证
据, 又一把大火烧了赌坊, 所以人们称他黑八盘。
这家伙非常狡猾, 办公居住的地方好几处, 随时换防。 据一个团
丁交代, 他最近抓了许多共产党, 每天吊打逼供, 想千方百计得到共
党的情报, 好向国民党讨赏, 他可能在保安团的监狱里作恶。
刚才的熊熊大火, 吸引了保安团所有部队去救火。 团丁们像潮水
一般向大火奔去。 为了回避敌人, 刘占强绕小胡同到了监狱后院。 忽
然, 刘三柱提着手枪, 背着一袋子东西奔出来, 躲闪不及, 和刘书记
撞了个满怀。 他只好说: “刘书记, 我已经把黑八盘杀了, 顺便抢了些洋钱, 给咱们党做活动经费。 咱们马上跑吧, 你看, 四面都是援军。”
他说完就慌慌张张跑了。
刘占强对他这种不服从组织的盲动行为大为恼火。 按照原来的计
划, 杀了黑八盘, 救出被抓的共产党员, 特别要救出张贴标语的色楞,
才算完成了这次计划。 刘三柱跑了, 刘占强只好又指挥着十几个弟兄
奔到了团部的监狱去救人。
监狱是一溜石头房子, 很坚固, 每个门上都有大锁。 现在只有一
个团丁在院里来回鼠蹿。 特木勒一个马掌就结束了他的性命。 他们砸
开铁锁, 里边都是受了严刑拷打的共产党人, 多数受了重伤, 行动艰
难。 刘占强指挥众弟兄, 掺的掺, 扶的扶, 先后救出了团部大院。 在
最西边的那间牢房里, 他们找见了浑身鲜血的色楞。 他刚刚被审讯和
折磨, 手指头都被砸瘪了, 已经不省人事。 特木勒一把将他扛在肩上,
大步向已经备好的大车奔去。
刘占强对刘三柱的行为很可疑, 路过黑八盘的住宅小楼时, 发现
黑色的大门半开着, 他想进去看看黑八盘究竟死了没有。 刚把身体闪
进小院, 忽然听到一个女人颤弱的声音: “救命啊, 救命!” 刘占强寻
声进了房间, 只见黑八盘的尸体旁躺着一个血淋淋的姑娘。
刘占强一看, 惊叫了一声: “啊, 是小香香?”
小香香没有死, 但流血过多, 也处在半昏迷状态。 来不及追问情
况, 他便抱着她转移出了团部。
第十八章
一辆大车, 疯狂地奔驰。 特木勒挥着大鞭, 鞭梢准确地敲着两匹
套马的耳朵, 同时不断用鞭杆撞击辕马的屁股, 三匹马冲出了丰镇的城围, 飞一般奔上了向西延伸的茫茫平原。
此时的老天爷, 突然翻了脸。 老北风不知从哪刮来, 扯起尖厉的
嗓子, 轻一声重一声地在原野上呼啸。 雨夹着雪, 雪夹着雨, 给晚秋
的草原平添了几分寒意。
大车上, 拉着昏迷不醒的色楞, 这个曾经给白老虎当过家兵的蒙
古族汉子, 从小是穷苦牧民的孩子, 心中明白谁是正义, 谁是豺狼,
他脱离了白老虎, 认为是一种自身解放。 特木勒用火棒给他除毒, 救
他性命, 更使他感恩不尽。 所以, 在黑八盘的监狱里, 他被皮鞭抽得
皮开肉绽, 敌人用铁锤一个一个捣瘪了他的手指, 他一次次昏过去,
又醒过来, 但紧咬牙关, 没有透露一个字的信息。 由于这样, 巴图和
王林、 任铁才得以顺利脱险。 所以, 一路上, 特木勒一边拼命赶车,
不时回过头来关照他的伤情, 并让人不断给他饮水。
大车上还拉着昏迷不醒的小香香。 刘占强守在她身旁, 用一只绿
色的军用水壶给她喂水。 并不断喊她的名字: “香香, 你醒一醒。”
大车的后面, 有一支队伍冒雪顶风走着。 队伍很不整齐, 有的带
着风帽, 有的裹着破旧的棉袄, 由于天气突变, 大部分人穿得很单薄。
他们扛着各种各样的枪支, 也有提着马刀或者扛着梭镖的, 间或有一
二人扛挺机枪。 他们的年龄不一, 有的是银须白发, 有的还是稚气小
娃。 他们有的穿三顺鞋、 牛鼻子鞋、 还有的光着脚板。 他们顶着风雪
吃力地走着, 口里喷着一口口白雾, 他们前后掺扶, 互相拍打着身上
的雪花。
这支队伍就是丰镇共产党刚组织起来的武工队。 还有一部分战士
已经由武工队长刘三柱带走了, 赶到了一个叫梢林沟的山村。 刘占强
领着这支队伍也风雨兼程地向那里进发。 原计划是两支队伍在那里汇
合后, 正式成立丰镇农民自卫队。
忽然, 香香轻微地咳嗽了一声, 眼睛微微地睁了睁, 但马上又昏
迷了。香今年十七岁, 因为她爹穷, 狗腿子每天敲门打窗逼债。 她爹
无奈, 只得答应女儿伺候财主的老太太。 谁都明白, 凡是做丫环的人,
哪有几个能逃脱财主的欺凌和奸污? 香香死活不从, 财主的狗腿子就
吊打她的父亲。 为了保证财主的尊严, 还逼着父亲把女儿亲自送到财
主家门。 香香死活不从, 爹没办法, 只能狠心把女儿绑在一棵大树上。
并通知财主亲自来带人。
香香被绑在大树上, 嚎啕大哭, 爹爹用手捂住了自己的耳朵, 不
想听那令人断肠裂胆的哭叫。 当狗腿子们走向大树时, 又听见女儿凄
惨的声音从远处传来, 那揪心的呼唤使他忽然狂怒起来。 他像一个疯
子, 加快了步子, 飞一样又向大树扑去。 他解开了大树上的绳索, 给
女儿松了绑, 说: “香香, 赶快跑, 跑的远远的!” 他同时把绳子搭在
了树上, 在绳头上挽了个环, 要把自己吊死在树上。 女儿发现爹要自
尽, 又飞快地返回来, 拉着爹一齐逃跑。 这时, 狗腿子们已经赶到了
眼前, 把父女俩一起抓住了。
父女俩和狗腿子们撕搏之际, 刘占强带领的武工队正好经过, 他
们打散了狗腿子, 解救了父女俩。 刘占强又把父女俩安排在自己的老
家躲起来。
刘占强的二老对父女俩如同亲人, 到处借米借面共度饥荒, 并对
外称是姑舅相亲。
刘占强是共产党, 小道消息不断传来, 今天说落网了, 明天说受
伤了, 两位老人经常胆颤心惊。 那一天, 村里又传说刘占强在丰镇被
捕了, 脑袋被割了, 吊在丰镇庙宇的殿顶上, 吓得二老一晚没睡, 香
香也为救命恩人十分担心, 立即进城里去看个究竟。
她扮着拜佛的香客, 进了丰镇县城。 刚刚跪到佛台的铺垫上, 两
只眼睛就被一双大手捂上了, 并死死地控制了整个脑袋。 只听见几个
人喊着: “啊呀, 水灵灵一个闺女, 这回又能领赏了。” 一会儿, 她就
被装进了一个大口袋, 被拉到了黑八盘的魔窟里她被一个老婆娘脱光了衣服, 强行推到了一间热气腾腾的浴室,
让她把自己洗得干干净净。 香香在浴池里不断哭, 不肯动手洗澡。 这
老婆娘很温和地说: “闺女, 我姓马, 你就叫我马婶吧。 我专门伺候被
抢进这儿的闺女。 马婶和你说句知心话, 进了这个魔窟, 谁也逃不脱
黑八盘的糟蹋。 乖顺点, 少挨几顿打, 我们也省得受罚, 不乖顺, 怕
是前几个闺女的下场, 一个个投进牢房, 受尽电刑、 鞭刑, 还要坐老
虎凳子, 指头里钉竹签子, 最后逼得你承认共产党, 然后拉出去就崩
了!”
香香是个明白人, 默默地点了点头, 开始乖乖顺顺地洗起了身子。
第一个晚上, 黑八盘就兽性发作, 一整夜不让她睡觉, 她把气怒仇恨
强咽进了肚里。 不是怕挨打受刑, 她是想保护好身体, 给黑八盘个假
象, 尽快逃出魔爪。
香香每天都受这个魔鬼的折磨, 她倒变得更加沉静和乖巧了。 黑
八盘对这个新抢来的闺女十分满意, 打算把她纳为自己的小妾。 所以
对她格外关照, 并渐渐地不去防范。 起初, 他把窗户和房门关得紧紧
的, 说话怕她听见, 门口还蹲个团丁, 后来团丁也不那么紧盯了, 她
的自由度越来越大。
这一天, 天气特别的热, 一楼二楼的窗户都敞开着。 楼下的说话
听得清清楚楚。 黑八盘问: “为什么还不抓刘占强?”
有一个粗声大气的人说: “抓他太容易了, 团座, 咱们不是要放长
线钓大鱼吗? 刘占强直接和共产党的高级领导人接头, 等他们聚在一
起, 一网打尽, 到那时你就是归绥最有功劳的人了, 你着急什么?”
“好好好! 老弟远见, 佩服! 佩服!” 黑八盘不断赞扬, 说: “就
这么办, 戏演得越真越好。 今天, 再给你一百块大洋, 给共产党做活
动经费, 取得刘占强的信任, 一定要把中共这几个高级头目抓住!”
香香听了这些对话, 心跳得咚咚咚, 原来, 刘大哥身边有两面三
刀的人。 她觉得这个粗声大气的人, 话音很熟悉, 可是一时想不起来是什么模样。 她想找个理由下楼去看看这个人, 可是, 那天团丁守在
门前, 像个瘟神一样不走。
三天后, 她又听到了这个粗声大气的声音, 他和黑八盘汇报共产
党的情况。 她仔细想, 这个声音很像是那个人们称作刘队长的人。 在
香香和爹被刘占强搭救后, 曾和武工队多次接触过, 知道这个刘队长
是刘占强大哥最信任的人, 每天跟着刘大哥形影不离, 刘大哥有什么
事都托给他办。
只听见黑八盘又说: “不抓刘占强, 上头总说咱们无能, 咱们得抓
几个共产党, 向上交个差呀!”
粗声大气的人说: “团座, 这太容易了。 随便抓几个人, 整一晚
上, 写个供词, 让他们摁几个指头印就交差了。”
黑八盘说: “那不行, 那得有证据, 而且得抓几个有点头脸的
人。”
“团座, 放心, 明天晚上, 刘占强要组织小分队去袭击镇南的王财
主, 要给穷人放粮救济, 到时我们可以抓几个共党骨干。”
此事后的第二天, 果然在隔壁大院的监牢内不断传出了声声惨叫,
团丁的逼供询问正是抢劫王财主家的内容。 香香初步明白了, 这个粗
声大气的人, 就是刘大哥身边那个刘队长。 可是到底准不准? 怎样才
能把这个情况告诉给自己的恩人刘占强, 她绞尽了脑汁。
前几天, 黑八盘和那个粗声大气的人又在密谋。 他们的声音兴奋
而紧张。 那个粗声大气的人, 虽然声调压低了很多, 但还是能听到他
的内容: “这一回二秃子车马店来了两个不速之客, 都称是做皮货买卖
的商人, 一个大个, 一个中胖, 他们和刘占强谈话很神秘, 从不让我
参加。 后来又来了一个矮胖子, 打问这两个做买卖的人。 我认为这正
是布告上抓捕的那三条大鱼。”
黑八盘极其谨慎, 也压低声音说: “要弄准确! 不能抓错人, 这可
是省政府的要犯, 省政府都认识这三个, 如果抓错人, 不但不能请赏, 怕是要敲掉咱们的饭碗, 所以, 你要不露声色, 到时和刘占强
一网打尽!”
香香一听, 大惊失色。 这次她一定要看清这个粗声大气的人到底
是谁。 她突然来了勇气, 按照自己早考虑好的计划, 马上抱住了肚子,
大声叫喊起来: “哎哟, 哎哟, 我肚子疼呀!”
楼下听到叫喊声, 连忙奔上几个人。 除了马婶和黑八盘, 那个粗
声大气的人也上了二楼, 并说: “快送军医看看。”
香香睁开眼一看, 正是那个经常紧跟刘占强的人, 他就是武工队
队长刘三柱, 她记得他的耳朵背后有一片很大的胎记。
众人把她抬到了团部的军医室, 一个老头医生摸了摸肚子, 听了
听心脏, 说: “肚子有积食, 受了凉气, 一会儿就会好的!” 随后配了
一副中药, 让马婶去熬药, 把她又送回了黑八盘的住宅。
今天, 黑八盘听说昨晚抓了个贴共党标语的色楞, 打死不说一句
话, 没啥新收获, 心情很忧闷, 就摇开了一台古老的留声机, 听了一
段山西梆子。 突然, 镇中心响起了激烈的鞭炮声, 他才想起今天是八
月十五。 他唤发出了一点人性, 想让保安团的官兵在八月十五都改善
一下生活, 于是让传令兵将自己的命令传达下去。 之后, 他就一直等
着刘三柱钓大鱼的消息。
刘占强是个十分有党性的人, 巴图、 王林、 任铁来丰镇, 他对内
对外始终按商人称呼, 他虽对刘三柱信任, 但作为县委书记, 知道保
守党的秘密是一个共产党员的起码纪律。 刘三柱几次问这三个人的来
历, 他都守口如瓶。 色楞的被捕, 引起了他的高度重视。 万一色楞招
供了实情, 后果会不堪设想, 所以他决定巴图三人尽快转移。 他这个
决定是临时的, 秘密的, 谁也没有透露, 直到第二天中午, 刘三柱才
知道这三个人早已离开了丰镇。
刘三柱本想钓住这三条大鱼, 没想到嘴边的肉没有吃上。 他知道
黑八盘是个凶残的家伙, 自己从他那里拿了那么多钱财, 却失去了这次机会, 黑八盘肯定会崩了自己。 与其你崩我, 还不如我崩了你。 另
外, 崩了黑八盘, 他还可以从他的宅子里搜出更多的钱财。 只要搞到
这笔钱财, 足够自己花销一辈子。 所以, 他抢先杀死了黑八盘, 又想
杀死香香灭口。 他得到了黑八盘的钱财后, 就趁着混乱逃出了团部。
其实, 消灭保安团, 也是刘三柱早就有的阴谋。 他看共产党不断
遭到国民党清洗, 能不能成大气候都是未知数, 早有抢夺保安团武器
另立山头的打算。 他在另立山头的同时, 刘三柱还想把刘占强等共产
党抓住, 然后去领取国民党的奖赏, 又能得到国民党长期的资助。
为了把刘占强队伍的共产党员全部抓捕, 刘三柱从团部出来就直
奔梢林沟。 他煽动全体武工队员说: “刘占强叛变了革命, 要来消灭咱
们武工队。”
刘三柱一直是共产党的武工队长, 大部分队员都是他发展的, 所
以, 武工队员相信他的话, 要与刘占强等叛徒展开血战。 于是人人枪
上膛, 做好了一切战斗准备。
特木勒还在拼命挥着大鞭, 急速向梢林沟赶路。 此时, 香香又咳
嗽起来, 并且睁开了眼睛。 她突然喊起来, “刘大哥, 刘大哥, 刘三柱
是坏人! 快抓他! 他的耳后有块胎记!” 她喊完, 又昏了过去……
“快停车, 快停车!” 刘占强喊着。
特木勒一串 “嘟噜噜”, 马车立即停下了。
第十九章
香香的几句话, 立即改变了刘占强的作战计划。 香香的话虽然是
昏迷中说的, 但她对刘占强感恩不尽, 决不会是胡言乱语。 可以说,
她的话, 就是对刘三柱的定性。 既然刘三柱是坏人, 自己带着队伍再去梢林沟汇合, 就成了重新考虑的问题。
马车停下来, 跟着马车飞跑的士兵们也都有了喘息的机会。 刘占
强踏着 “咯吱咯吱” 的薄雪在半坡转了一圈, 判断这儿离梢林沟还有
六七公里。 此时, 天阴得看不见太阳, 仍然飘着清雪, 他估摸着现在
是后半晌。 刘占强还在考虑下一步怎么走。
根据刘三柱的性格, 判断他叛变革命后, 肯定要投靠国民党, 一
定会把自己和共产党员做为一块肥肉去上贡领赏。 这就决定双方必然
要发生一次殊死的战斗。 由于自己麻痹大意, 没有及时识破他的嘴脸,
目前缴获的大批武器都控制在他的手里, 从兵员素质上讲, 他是武工
队长, 早就在军事上培养了一批战士, 战斗素质都比自己带领的战士
优秀。 再说, 他们已抢占了先机, 也会先占领优势阵地。 所以怎么打
这一仗, 他脑子里还没有明确的思路。 不管怎么打, 刘占强决心已定,
必须把这个阴险的敌人消灭。 必须要把他手里的武器夺回来。 必须把
自己精心发展的队伍领到革命的正道上。
他走到了大车旁边, 武工队员们围了上来。 他站在车辕子上, 说:
“同志们, 刘三柱是个叛徒, 我们将要和他进行一场殊死战斗, 我们大
家都动动脑筋, 怎么能夺回我们的武器, 怎么能不伤害咱们那些受了
欺骗和蒙蔽的同志……”
这时武工队员们才知道, 刘三柱叛变了。
特木勒气喘吁吁地从远处跑回来。 他听见了附近有一群狼在嚎叫,
一只大灰狼吃了猎人的肉炸弹, 把嘴巴炸掉了, 虽然没有死, 已奄奄
一息。 大灰狼的周围, 围满了狼族的成员。 它们有的哀嚎, 有的惨叫,
这说明这只受伤的大灰狼一定是它们的家族首领。 狼有很强的族群观
念, 对族狼是绝对忠诚的, 即使受了重伤, 众狼也要捕食供他生存。
如果有人去侵犯族狼, 家族成员一定会群起而攻之。 刚才受伤的大灰
狼, 还躺在地上, 群狼为了它的安全, 肯定谁也不会离开它的身边。
特木勒没有惊动它们, 面对敌众我寡的形势, 他想在一定时候,调动狼群去恐吓和攻击敌人, 这绝对是一支不可小视的力量。 特木勒
十几岁就常年在草原上奔跑, 常和狼群打各种交道。 他自认为会把这
支狼队用好。
他这么想着, 但没有说出。 因为他的性格向来就是这样, 当他办
完了任何一件事, 人们才能知道当时为什么会那么干。
香香又尖叫了一声, 刘占强奔到大车旁, 见她的脸色煞白, 嘴唇
干裂, 他把手背捂在她鼻息下, 只有一点微弱的气流。 再看看色楞,
也是很艰难地呼吸。 他痴立在那里, 脸上满是愁云。
这时, 一惯不多言语的梅花看出了他的焦虑, 低声说: “刘大哥,
这两个人, 继续下去, 怕是生命不保, 再说马上要面对战斗, 怎么能
照护他们! 我看……” 她好像有什么主张, 但没有说下去。
刘占强说: “快说说有什么办法?”
梅花说, “前一段我们去丰镇。 路过一个村庄, 那里有一个郎中,
我们有一个姐姐, 因为她妈妈路上病危留在了那里, 我估计了一下,
离这儿也就是三二十里, 不如先把这两个病人拉到那里, 让那个郎中
治疗, 咱们打仗也少了拖累。”
刘占强没有表态, 脸上仍有难色, 迟疑不决。
“刘大哥, 你在想什么?” 梅花十分着急。
刘占强的确有顾虑, 他害怕大车被保安团截获。 更担心谁来赶大
车。 他现在身边唯一的主心骨是特木勒, 他赶车一走, 这仗怎么来打?
梅花猜透了刘占强的心。 她没做任何解释, 就爬到了车辕子上,
说: “刘书记, 我来驾车!”
“你能驾车?” 特木勒和刘占强很惊讶。
这时宝莲也站出来, “梅花, 你哪会驾车, 你护病人, 我驾!”
梅花没有回答, 就喊他的弟弟大狗。 大狗也在车上熟睡。 中午,
他扮演了店小二的小酒童, 忙着给团丁们倒酒。 小嘴甜着呢, 不是叔
叔, 就是哥哥, 把团丁们哄得左一杯右一杯不住劲地喝。 团丁们为了取乐, 也箍住大狗喝, 大狗为了团丁们高兴, 也舍命陪君子, 结果就
喝得头昏脑涨, 走路都摇摇晃晃, 逗得团丁们个个捧腹大笑。 战斗结
束后, 还是梅花把他背出军营, 放上了大车。 最可亲的是和大狗形影
不离的二狗, 也跳上了车, 用自己宽大的胸怀把小主人搂上, 一只爪
子还搭在他的头上, 这哥俩现在还甜甜蜜蜜地睡着呢。
大狗听到姐姐喊他, 一扑溜坐起来, 揉着黑豆似的眼睛, 问: “姐
姐, 咱们去哪里?”
梅花说, “你和二狗下车, 姐姐送病人去, 要听你特木勒叔叔的
话, 不要贪玩耍。”
大狗二狗刚下车, 只听得三声响鞭, 宝莲搂起了指挥套马的缰绳,
一阵稀里哗啦, 马车就来了个大转弯, 然后向着南边的阡陌道路飞驰
而去了。
刘占强松了口气, 肥厚的巴掌一挥, 队伍就又向梢林沟前进。
梢林沟, 顾名思意, 一条沟两岸都是茂密的白桦树林。 树林密植,
树梢浓稠。 梢林沟虽是一条沟, 但通往北边的沟很狭窄, 山势也险峻,
里边狐狼成群, 很少有人敢进。 沟南比较宽阔, 也只能是一辆大马车
通过。 这条沟实际是一个不规则的盆地。 盆底下, 住着十五六户人家,
村子四周的山势都十分陡峭, 东山上因为少见太阳, 白桦林茂密, 西
边也有树, 多为油松和歪七斜八的榆树, 但比较稀落。
队伍赶到这个村外时, 正好浓厚的铅云裂开了一道口子, 西斜的
太阳钻出云层, 把大地上的清雪照得一片耀眼。 林子两边的树叶, 在
阳光反射下, 五颜六色十分漂亮。
刘占强站在西边的山顶上, 居高临下俯瞰着沟底, 村子里一片安
祥。 每户的墙壁, 都刷得雪白, 每户屋檐下挂上了灯笼, 灯笼鲜红鲜
红, 和白墙相映成辉, 倍增了八月十五的氛围。 看起来, 农家人还准
备喜迎月亮神呢。 刘占强又沿南边的山顶转转, 看看进村的南沟口子,
仍未发现兵马的痕迹, 他用大手摸摸眉额想: 刘三柱到底去了哪里?
沟底的村子, 三三五五出来些村民, 挥着明晃晃的屠刀, 手里牵
着五六只山羊, 开始宰杀。 一群村狗, 围着屠夫和被宰倒的羊呲牙咧
嘴, 还听见人们喊骂村狗的声音。
一直在农村牧区生活的特木勒, 深知穷人的生活状况。 农村人过
时过节, 全村顶多杀上两只羊, 各家各户你一斤他半斤地分享一点,
能闻个腥晕味就知足了, 哪有这么慷慨大方地杀羊过节呢?
他的想法, 和刘占强一拍即合。 刘占强也一眼看出杀羊里有玄机。
特木勒顺着陡坡溜下村底, 村狗子只顾围着臭肠烂肚子争斗, 没
顾上吠叫这个不速之客。 他蹲在了一张铺在地上的羊皮旁, 问一位老
乡: “老哥, 这皮子多少钱一张? 我想买几张。”
“哪儿的?”
“土默特的。”
“跑这么远来买皮子?”
“山里头便宜, 不得不多跑点路子。”
“嗨, 这儿也便宜不到哪里。 国民政府给军人做皮衣, 都收走了,
每张三个铜子呢?”
“我给四个铜子买你几张, 行不?”
“不行, 这些皮子已经有人出了钱。” 那老人说。
特木勒从老人嘴里知道, 刘三柱已经掏钱买了这些羊。 他一边无
话找话和老人闲谈, 一边在村里四顾, 目的是想看看村里的动静。 他
看到村南也有一堆人杀羊, 就和老人说: “我到那边看看行情。”
这儿就是进村的大道口, 直趟趟的, 一眼看到底, 道路两旁也没
有一个人影。
特木勒以买皮子为名, 转遍了小村子的前前后后, 没看见一点敌
情, 便从怀里掏出了一条黑色腰带, 系在了自己的腰间, 这是暗号,
意思是山上的部队可以下山了。
刘占强带着部队, 以扇形从山顶上下来, 忽然家家户户迎出不少乡亲, 问长问短, 说着各种欢迎武工队的话。
刘占强问: “你们怎么知道我们是武工队?”
一位杀羊的农民支支吾吾地说: “下午来了一支队伍, 他们让我们
杀羊迎接你们。”
“现在他们去了哪里?” 刘占强追问。
农民说: “他们迎接你们去了, 说是要和你们一起汇合。 让我们先
杀羊招待你们。” 一位老农民别别扭扭, 很不自在地说: “我们早就等
上啦, 你们看, 羊都杀好了, 怎么现在才来呀?”
大家把刘占强和二十多个战士迎回了各自的家里, 滚水沏茶, 一
片欢声笑语。
是真情还是假意, 除了楞子都会感觉出来, 乡亲们虽然十分热情,
但总觉得有些虚假和做作, 像是有人教他们这么做的。
刘占强和特木勒被领进了一间小西房。 里边住着一个瞎眼老婆娘。
地上堆着烧火用的牛粪, 麦秸, 还有灰堆, 屋子里又臭又酸。 她面前
放着一只饭碗, 上面爬满了苍蝇。 刘占强让特木勒清理地上的卫生,
自己爬上炕, 给老人洗了碗, 又拿个破布做成的拍子打起了发呆的苍
蝇。 瞎眼老人很感动, 睁开了全是白仁的眼皮, 自言自语地说: “这哪
里像是坏人呀?”
老婆娘不经意的一句话, 引起了刘占强的深思。 他问: “老妈妈,
谁说我们是坏人呀?”
“噢, 是我儿子说的, 说今天有坏人来, 他让我什么话也不许
说。”
刘占强向特木勒挤了挤眼, 特木勒明白了, 乡亲的热情都是假的,
杀羊招待武工队一定有阴谋。
天黑了下来, 乡亲们都把羊肉剁成了块, 分几家人家炖在大锅里。
刘占强让特木勒一家一家去转, 防止刘三柱收买乡亲, 在肉锅里下毒。
特木勒看见家家大锅里白浪翻滚, 味道诱人。 趁着主人不备, 从锅里转捞块肉, 扔出去。 村狗们飞跑着争抢, 并没有倒地或死亡, 他才放了
心。
特木勒是个肯动心眼的人。 看见一个歪戴着帽子, 哼着下流小调
的年轻人鬼鬼祟祟地进了一条小巷。 凭直觉这不像个正道人, 他大步
跟去, 站在巷子口观望。
那年轻人正和另一个青年说: “怎么样? 晚上我坐你掏!”
“我没那么多钱。” 另个青年说。
“胡说, 刘队长每人十块袁大头, 你存着干甚?”
“哎哟, 我总觉得给这么多钱有目的, 不敢花。”
“怕求甚? 他给咱们的, 又不是咱们抢的, 说好了, 我坐你掏, 要
不你坐我掏。” 这个年轻人说完就返回来。
特木勒一伸手就掐住了他的脖子, 把他拉到屋里, 闩上了门, 问:
“老实说, 刘队长是谁? 他给你这么多钱干什么?”
这年轻人结结巴巴, 胡诌说: “没有, 没有, 我是想赢二大头几个
钱, 瞎说的。”
特木勒没吱声, “嗤” 地撕开了上衣, 露出了他宽大的胸脯。 胸
脯下插满了匕首和十几只打磨得明光闪闪的马掌。 然后掏出了一只马
掌, 在空中转了一圈, 又转回了自己手里, 指着一只正在卧着打盹的
老猫说: “小子, 你看看, 如果你不说实话, 你就是这只猫的下场。”
话音一落, 手里的马掌已飞旋出去, 那猫的脑袋就被利利索索地削了
下来。 这只无辜的老猫跳将起来, 跳到了天棚, 扑嗵掉下地, 但仍然
没有死, 重新跳上了炕, 在屋里乱撞, 鲜血溅满了墙壁, 乱蹦了一分
钟才毙了命。
那年轻人早吓得骨软如泥, 瘫倒在地上, 磕头像捣蒜一样求告着
饶命。 并不断说: “别杀我, 我交待! 别杀我, 我交待!”
待看第二十集 编者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