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赵六被蟒蛇卷入水中，直向河心波浪汹涌处游去，到了河心处便随着惊涛骇浪向下游飞驰而去。

在这个风驰电掣的过程中，赵六感觉全身皮肤冰凉，那种身体肌肤与蟒蛇鳞片亲密接触的、惊慌刺激而又毛骨悚然的感觉十分强烈。全身衣物除贴身短裤外早被赵六脱得一干二净，赵六全身上下真切感受到蟒蛇的身体在逐渐收紧，挤压得自己将要喘不过气来。

为了抵御蟒蛇的挤压，赵六几乎耗尽了体内最后一口气。

与暴风雨激战一小时的身躯，已经完全透支，一点多余的力量都没有。

甚至呼吸也越来越难。

赵六知道，如果以这样的状态漂流下去，就算不被蟒蛇缠死，也会葬身于涛涛浊浪之中。

但赵六再也没有任何多余的力量了，身体甚至被蟒蛇缠绕挤压得没有任何空间了，体内氧气空空如也，浑身力量提不起半分，也就意味着赵六只能闭目待死。

三十秒时间，赵六从河岸边已经随着蟒蛇漂流了上千米，全身筋骨、肌肉、受到不同程度的创伤。

好在蟒蛇只是在水面游动，赵六偶尔还能喘口气；好在赵六手中还紧握着那把铁锨，他脑袋还算清醒，他还知道把铁锨锋刃端向外放在自己胸前。

蟒蛇的每一次缠绕挤压，都被铁锨锋刃挤入蟒蛇胸腹处几分。

赵六胸前也被铁锨摩擦得血肉模糊。

  鲜血染红了一小块河面，有赵六的鲜血，更多的还是蟒蛇的鲜血。

这把铁锨分担了赵六的挤压，赵六没有被蟒蛇挤压缠绕而死！

当赵六从浅昏迷状态清醒后，他睁开眼睛，看到蟒蛇已经缓缓松开了自己，铁锨却嵌入了蟒蛇的胸腹中。

蟒蛇没有沉入水中，它深受重伤需要在水面呼吸空气。

赵六没有沉入水中，他和蟒蛇正依靠在一个从上游漂流而来的一个麦秸垛边沿上。

令赵六更加惊悚的是，这个麦秸垛上缠绕着数不清的花花绿绿的蛇，还有一些贼头贼脑的老鼠。

但这些蛇并没有攻击赵六，更没有攻击那些蛇们最爱吃的老鼠。在大自然排泄而下的洪流面前，赵六，蟒蛇、和其他许多小蛇老鼠在麦秸垛这个诺亚方舟上暂时形成了一个奇特的命运共同体。

难道我要被淹死在沙河里吗？赵六问自己，他哪里知道自己已经随着河心处的惊涛骇浪漂流了很远很远，自己所在的河段早已经是沙颍河了呢！

赵六发现自己手脚一点力气都没有，连爬上麦秸垛都做不到之后，不由得生出早晚要死在河里这个荒唐的想法。

放在以前，赵六被淹死绝对是非常荒唐的。

如果身体在巅峰状态，赵六在水里待一个小时都是轻轻松松。

但是现在似乎真的要溺水而死了。

赵六看着麦秸垛上的蛇和老鼠很想哭，也很想笑，但却哭不出来笑不出来。

在濒临死亡的时刻，他开始回顾自己的一生。

前面八年几乎没什么好回顾的，就是一个穷人家孩子上树掏鸟窝、下河学游泳、到地里帮家里干点小活。

八岁时跌入古塔下的洞穴，赵六认识了智光大师，跟随智光大师开始了披星戴月的刻苦练武生涯。

到今年十八岁的时候，结识了何鸣凤，也因为救何鸣凤而被沈孝儒灭门。

然后结识了叶炳勋李八少四大初等，从此开始一段绚丽多彩而又充满传奇色彩的人生。

结识了吕福全杨芸香，更是慢慢明白了人世间许多道理：一个人不应该只为自己活着，还应该为亲人朋友，为天下百姓，为中国光明的未来活着。

覆灭沈家庄、结识王长运、赛龙舟、闯洛阳、剿匪抗洪，可能今天这段人生终于要划上句号了。

脑海中快速播放一遍抗洪抢险的过程，赵六能够感觉到自己全身的热血在隐隐沸腾。

虽然他的身体即将进入死亡状态，但是满腔热血永远不会冷却。

这一刻赵六扪心自问：为这次抗洪即将付出生命的代价，到底后不后悔？

放着转身逃生的机会不要，却为救一个素不相识的人丢掉性命，百分之九十九的人都会感到后悔。

但赵六没有任何迟疑，心中立刻浮现出一个十分肯定的答案。

不后悔！

他不后悔！

就算再选择一次，赵六还是会毫不迟疑选择救人！

曾经有一位名人说过，人一生中最重要的两天，一是你出生的那一天，二是你明白自己为何而生的那一天。

赵六作为一个农家子弟，获得智光毕生所学，结识了何鸣凤、吕福全、杨芸香等自然明白自己为何而生。

只是人都有自私心理，赵六也是一个矛盾体，曾多次坚定自己和何鸣凤一起隐居到世外桃源过逍遥自在生活的决心。

但是想到杨芸香的临终嘱托，想到抗洪抢险是为自己的亲人朋友和千万老百姓而出力流汗的时候，赵六又变得无怨无悔，将梦想中逍遥自在的生活视为过眼云烟。

种种念头一闪而逝，赵六已随波逐流漂流了一天一夜，逐渐飘到了沈丘县境内。他能看到两岸的人们，甚至能听到人们大声谈笑。但两岸的人们只能看到一个顺水漂流的麦秸垛，却看不到负伤的赵六。

吕福全、杨芸香、马云升、叶炳勋、李桂元……一个个熟悉的人，他们的音容笑貌在赵六脑海中不断浮现。回想到与何鸣凤在一起的许多美好的记忆，赵六在滚滚浊浪中咧嘴一笑。

他终于明白什么叫做死得其所、快哉快哉了。

不过赵六毕竟是一个意志坚强的人，只要有一丝生的希望，就绝不会轻言放弃。

虽然他依靠麦秸垛和蛇鼠一起漂流恢复了一些气力，但一天一夜不吃不喝身体也几乎没一点力气了，但直到此刻，他毕竟还没被淹死。

得想办法自救！

他知道，李八少会派人搜救自己的，但搜救队很难发现在河心处的自己，自己必须补充能量想方设法游到岸边或者漂流到岸边才能被人救起，才能真正能活下去。

因此赵六做出第一个决定，先吃些食物补充营养。但大水中哪里有什么食物，那条蟒蛇胸腹处嵌着铁锹，虽气息奄奄但还活着，赵六不想再招惹它。

  那些老鼠看着就恶心，赵六也不打算招惹它们。

赵六吃过水中的黄鳝，但还从来没吃过蛇，更没有生吃过活蛇，但赵六必须补充营养补充能量，否则就只能冻饿而死，何况自己身上还有伤呢！

赵六的手向离自己最近的一条蛇迅速抓去……

强忍着剧烈的作呕感，几口蛇肉下肚后赵六感受到一股温和的气息包裹住身躯，那一丝丝气息在赵六体内游走，缓缓恢复着赵六的力气，赵六胸前被铁锨蟒蛇挤压的伤口似乎也不那么疼痛了。

水位逐渐下降，赵六仍然随着麦秸垛漂流。不过，麦秸垛在浪涛冲击下越来越小了，那条蟒蛇已经和麦秸垛分离，逐渐飘向南岸。

赵六看准时机跳上了一根横木，终于不再与那些蛇鼠为伴了。

落水三天之后，赵六终于在夜间漂流到岸边，他浑身肿胀，恐怕就是何鸣凤见了这时的赵六也很难认出这个肿胀苍白的人就是他日思夜想的六哥。

河岸上早已没有了防汛的人们，黑暗中赵六手脚并用，连滚带爬上了河堤，见河堤下有一座小庙，赵六浑身泥泞爬到庙台边，喘了一口大气，这一刻他畅快得很想仰天长啸。

可他却又一次昏迷了过去。

好在天无绝人之路，他终于从十死无生的绝境中存活下来了！

当赵六再次清醒时候，已经是第二天正午时分。

眼前出现了一张模糊的脸，那张脸在赵六面前越来越清晰，那是一张布满污垢的稚气的脸，但脸上两只眼睛却灵动传神，眉眼之间充满笑意，那张脸看到赵六醒来更是高兴：“你醒了！”

“咕噜噜噜……”赵六尚未回答，肚子却先叫起来。

“你饿了，快吃吧。”那张脸不知从哪里拿出两只破碗来，碗里盛放着两块干饼子，另一只碗里盛着不知从哪里要来的红薯汤。

赵六见自己躺卧的地方是一堆乱草，虽然浑身酸痛倒还有力气坐起来，身上盖着一件破烂衣衫，贴身处短裤褴褛，爬上岸边时身上沾满的泥污已经被冲洗干净。料想是这个乞儿救了自己，道了谢，接过俩碗一阵吃喝，很快两只碗便见了底。

那乞儿叽叽咯咯说着这两天的事：“你呀，半夜里扑通一声，可把我吓坏了，还以为是土地爷显灵哩。我和爷爷把你拖进庙里，又到外边坑塘里给你洗干净身子，你呀，竟然没有醒过来。爷爷说你受了伤，天亮后又找了一些药草嚼碎后涂抹在你伤口上，你呀，可真是命大得很哩！”

赵六见自己胸前伤口处果然涂满药泥，心里感动不已：“谢谢小兄弟，也谢谢你爷爷，咦，你爷爷呢？这里是什么地方？”

“爷爷要饭去了，不要饭我们吃啥哩？这里是安徽太和县刘大湾村，你就晕倒在村外的土地庙里了，幸好我和爷爷住在庙里，要不然你就没命了，你呀，可真是有福气哩！”

赵六哭笑不得，没想到自己在河里差点淹死、饿死、被蟒蛇害死，竟然还是“有福气哩”。

赵六打量四周，见阴森森的小庙只有土地爷和土地奶奶两尊破败的塑像，地上铺着乱草，显然这个小庙也是个荒废了的破庙，难怪乎这里寂静无人。

“对了，大哥你是哪里人？咋跑到这里啦？刚见到你还以为你在水里泡了不知道多少天哩，浑身肿胀差点吓死我哩。”

赵六简略讲了一下在河南商水抗洪抢险斗蟒蛇的经历，听得小乞丐舌头伸出，半天缩不回来：“我的娘呀，你简直就是天神下凡哩，要不然呐，你咋能漂流几百里到这儿和我们相见哩！”说罢两只灵动的眼睛一眨不眨盯着赵六，似乎要把这个“天神”印到自己脑海里。

赵六见了那小乞丐的眼神怦然心动：“小兄弟，咱们在哪里见过面？”

小乞丐连连摇头：“你搞错了，我是个要饭花子，虽然天南地北到处跑，却没有去过商水，没有去过周口，你咋能见过我哩？”

“我们肯定见过！”赵六不容置疑地说道。

“是吗？咱们肯定见过？”小乞丐认真看着赵六，赵六也仔细打量小乞丐。

“洛阳不翻汤！”二人忽然一起叫了起来。同时想起在洛阳与何鸣凤一起喝汤的情景，也就是那个早晨赵六在洛阳遇见了杨芸香，见到了吕福全高光明，当然也见识了洛阳无赖劣绅任朝明。

不过据陈星桥说任朝明“不小心”自己吊死在了洛阳县监狱中。

小乞丐认出赵六后蹦蹦跳跳高兴不已，就连整天跪地上乞讨、早已磨破了的膝盖也挣开了一个裂口。

小乞丐告诉赵六，自己名叫何娃，从小就被太和县苗老集的花子头儿詹台清收养，随着詹台清的花子帮走南闯北要饭要钱，要的多都被詹台清收走，要的少，就要遭到詹台清一顿毒打。

二人正在说话，庙门口踢踢踏踏走进一个人来，那人手持打狗杖，背着一只破口袋；衣服褴褛缀着几只小布袋，据说这些小布袋代表着花子在花子帮中的地位；头发蓬乱形容枯槁，两眼倒还有神采。

何娃飞奔过去接过口袋：“爷爷，这个是河南的赵六赵大哥，他们那里发大水，他为救人才漂流几百里到这里的，在洪水里和大蟒蛇搏斗，可是个了不起的江湖侠客哩！比我听说书时，书中的侠客还厉害哩！”

又对赵六道：“赵大哥，这是我爷爷，他也是詹台清手下的花子，我呀，若不是爷爷照顾我，早就被詹台清剁了双腿毁了双眼丢到大街上了，我们有很多人从小就被詹台清折断胳膊或者挖掉双眼或者削掉鼻子扔到大街上为詹台清乞讨哩！”

赵六深施一礼：“谢谢老大爷搭救，我赵六对你们俩的救命之恩没齿不忘！”

老人从口袋里取出讨要来的剩饭递于赵六、何娃，看着他们吃得香甜，特别是赵六丝毫没有嫌弃之态，才含笑说道：“赵六，好，这个名字好记。我呀，早忘了叫啥名字了，你叫我爷爷也行大爷也可大哥也中。你不嫌弃我们讨饭的，我也很高兴，这里还有一些我采来的药草，你吃下去，别让伤口恶化得了破伤风。我们要饭的，得了病只能自己治，治好了继续要饭，治不好就只能死在荒郊野外变成孤魂野鬼，哎，可怜何娃呀，不该走这条路呀。”

说着话从口袋里拿出几样药材，赵六谢过后放在嘴里嚼碎后部分口服，部分涂抹在伤口上。涂抹后伤口处一阵清凉，赵六不由暗暗赞叹：老花子见闻广博谈吐不俗，看来花子群里也有奇人！

赵六体质本来就好，胸口刮伤也不算严重。吃罢饭精力恢复，便与老花子何娃一起谈天说地：说自己如何与何鸣凤相识，说何鸣凤如何假扮花子婆请自己救人，说自己与何鸣凤镇如何假扮花子大闹沈家庄，说自己与何鸣凤假扮花子到洛阳搬兵救人……

说来说去总离不开何鸣凤。赵六，早已经把何鸣凤刻在心里，当做了自己最亲近的人。

赵六最后总结：“看来，我这辈子与咱们要饭花子很有缘分！”

以老花子几十年的阅历和眼力，几乎可以断定，眼前这个赵六，这个锋芒不露的年轻人，哪怕现在受了伤看似没有多少作为，但假以时日，定然可以有一番了不起的成就。

当下老花子摇摇头：“你们总归不是真花子，不了解花子的规矩和艰难，就说何娃吧，说起来就让人伤心呐！”

老花子说起何娃的身世和花子们的悲惨遭遇，听得赵六咬牙切齿目眦尽裂，他无论如何也没想到，世界上竟还有如此令人发指的一面。随着老花子的讲述，这个世界最血腥最黑暗最残忍最神秘的一面终于露出了冰山一角：

先说何娃的身世吧，可怜的何娃并不是安徽人，他爹姓何，是个唱戏的，五岁时随他爹在驻马店唱戏时被詹台清拐走，怕他爹找到人，詹台清当时就要把他双眼剜掉，让这个孩子成为“残活儿”。在我们花子行二十五门中这一门最惨，拐来的孩子被詹台清活活折磨成残疾：有的断手断脚，有的四肢全无，有的腿烂臂折，有的剜眼削鼻……总而言之是要多惨有多惨，放在集市上或者庙会上，在泥水中打滚哀嚎，博取同情。不过，这一门也确实最来钱。

赵六听说何娃是河南人，爹爹又是唱戏的，而且又姓何，不由分外上心，他可是清楚记得,何久临终前拉住何鸣凤交代的事：凤儿呀，你那个弟弟丢了7年了，你走南闯北，要留心找找他呀……

他还清楚记得，何鸣凤含泪说过的话：“我弟弟丢失时才五岁，我天天哭着找弟弟，我娘哭着找儿子，在驻马店一带找了半年，我娘染上重病后来不治身亡，我爹也在那时候染上了抽大烟的恶习，每当想念儿子时，他就靠抽大烟麻醉自己……”

想到何久临终前还念念不忘寻找幼子，想到何鸣凤母亲因思念爱子早早去世，想到老人家临终前把何鸣凤的手交到自己手中，赵六一阵心酸，再看何娃时，只觉得何娃眉眼之间与何鸣凤有许多相似之处。

当下赵六按压住自己激动的心情，颤声问道：“是你老人家救下了何娃，没让他成为詹台清的‘残活儿’吗？何娃的爹唱的是哪种戏？梆子？曲子？还是道情……”

赵六故意不提越调戏。

老花子拉住何娃：“这孩子长得可爱，那时候我刚好要饭回来，看他两只大眼睛骨碌碌的我特别喜欢，也是我俩有缘分吧。我就告诉詹台清，别坏了这孩子啦，让他跟着我吧，以后我带着这孩子永不踏入驻马店一带也就是了。何况这孩子天生一副好面孔，干咱们花子行二十五行哪一行不中，何必非要他当‘残活儿’呢？我老叫花子跟了詹台清几十年，又会医道，詹台清倒是给了我面子，这孩子才没被剜掉双眼呐！哎，詹台清，太缺德了呀！”

何娃满眼流泪拉着老花子：“爷爷救了我，是爷爷救了我……”

老花子擦擦眼泪：“这孩子的爹是唱越调戏的，演‘老鳖一’最出名，我也是偶尔听詹台清手下的拐子说的，哎，可怜何娃呀，虽然没成‘残活儿’，可跟着我这个老花子可没少受罪，要不是苗老集詹台清过七十大寿，我们花子们都来给他拜寿，还没有缘分认识你这个大侠客哩。”

天色渐渐黑下来，启明星已经升上天际，赵六心中有了数，心脏按捺不住砰砰乱跳，为了不让二人起疑心，就故意问道：“老人家，花子行二十五行都有哪些？”

嘴里说着话，心里恨不得一步踏回周家口，把何娃带到何鸣凤面前。

正是：

人生不相见，动如参与商。

今夕复何夕，共此星火光。

访旧半为鬼，惊呼热中肠。

明日隔山岳，世事两茫茫。

欲知后事如何，且看下章。

王明见，商水人，河南省作家协会会员，周口市作家协会理事，有长篇小说《三岔口》、故事汇编《商水地名故事》等书籍出版，另有诗歌、散文、小说、剧本散见于海内外媒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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