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母亲
他们说的话,你一
句也不想听
他们干的事,你一件也不喜欢
他们想什么,你全都不要知道
他们什么也不想,你站在旁边看着
像打量一群小鸡仔。他们走开了
远处传来笑声,像哭
振动口腔里的坏牙。你捂住耳朵
皮鞋踏实地板的声音
在你的血里响应着,比真实多出
一个空拍。
……他们生出了你。而你
创造的这一切,成为剥夺你的
面露微笑的敌人。他们
被概念俘获的身体,可以拆出
皮肉、骨骼、神经
但里面是空的,一个意识永远也
填不满的深坑。
带他们来到
这世上——而你成为
他们的血食,摆上凌乱的餐桌。
——慷慨而贫穷的爱
毁了他们,一直兴高采烈
比死一百次还要恐怖。是你
让他们来到身边,坐下来微笑着
询问树枝落日的消息。
某刻
我盯着一块热气蒸腾的马粪看着。起初,它是安静的,在夏天的中午散发着新鲜的眩晕。一只绿头苍蝇从白桦林里飞过来了,像踏着一条空中小路。它趴在马粪上吮吸着,感到十分满足。然后,又飞来一只,直到它们像活的钻石,一粒一粒镶嵌在黄金般的马粪上。它们浑身碧绿辉煌,平伸透明的翅翼,闪闪发光。这一刻,仿佛它们所吮吸的不是饱腹的汁液,而是神圣的饮品;马粪也不再是马的排泄物,而是一座信仰烛照中狂欢的圣殿,正在为这些大自然中的清洁工提供暂时的庇护。
皇帝梦
兴隆山中,老子登峰造极
圆了皇帝梦。乘龙门索道而上
指点如画江山:桃花、李花、紫花地丁
和桔梗争宠,岩石层叠着垒成自然的圣殿
引万国使节来朝。登百米天梯
直上九重天,诸葛桥旁的平台上
朕用一台钢琴模型
演奏韶乐,天使加百利降临助兴
换了一百副彩虹的身体。远山沐冠
施礼,侧脸的擎天柱如讲经的佛陀端坐
春山明丽,栎树初吐的嫩叶上刻满了
箴言。盘山道上来来去去的臣子
打扮成游客,在这里领取密令
走过心惊肉跳的玻璃栈道,赴任去
治理蚁穴般的辖区。其时风调雨顺,国泰
民安,炮火只在远处连绵
带来的影响,可忽略不计。不如人工瀑布
撒播撒娇般的凉意,雾气样流泻
在眼底心头,下午停水时在岩壁留下
未干透的尿渍。在四方洞福地,我和
两个妃子:非布司他和非洛地平
契阔谈晏,享受财富、权力和肉体的欢乐
以及随之而来的虚空。凭栏处
疆土稳固,经济仍向东南方向倾斜
天空中的朵朵白云
捧来黄昏的鸟叫。朕喝咖啡的时候
乌鸦,我的丞相大人送来一份谏书:
“陛下,该醒醒了。”它粗野的嗓音
总是必然又缺乏情商,像从梦里递出
一把刀,捅在老子的心尖尖上
老子突然就蹭蹬醒过神来,悻悻然
往山下走。依然从龙门索道掠过无限江山
怀着万般不舍,在兴隆山的停车场
还原成那个懵懂无知的平民
挽歌
太多的爱了,多到可怕。
树林像一件绿色礼服,穿上它吧
阳光透过早晨清澈的枝梢
土地上的蒲公英,铃兰和车前草
安静地听着雀鸟欢快的啼鸣
舌面上化学戏水,
母亲一样的矿泉水,运送喉咙里的火焰
到胃的物理学中去搅拌
一阵蠕动,像母亲的叮咛
太多的爱了,要求肃静。
树林是一件绿色礼服,穿着它吧
阳光透过上午恍惚的枝梢
空气中荡漾着无边的告别
很快,就摸找到白昼的开关
血液在心脏里变冷,静止按住了
运动的四肢。心呵,果子一样爆裂了
越来越小的是天空
越来越大的是土地,一张永恒的单人床
太多的爱了,已无力承担。
树林,一件绿色礼服,装饰着苔藓
白色的音乐弥漫
在被听见之前,痉挛的图案上
生长着蒲公英,车前草和铃兰
羊群,在牧者挥动的鞭影中走散了
营地熄灭了三朵野火
永夜降临,淌血的河流转过山谷
在断崖下跃,一道无声飞泻的瀑布
取一杯饮
——赠柴华林
他把鹿角泡在酒里,相当于把一头鹿
泡在酒里,相当于把一头鹿
奔跑过的树林泡在酒里,相当于
把一头鹿奔跑过的树林中的阳光空气
和树林旁边涌动的河流一起,泡在酒里
相当于把穿着厚厚的鹿皮衣趴在雪地上瞄准的
鄂伦春族的猎手泡在酒里,黑火药的气味
在周围弥漫,被枪声卡住的时间
像酒中的气泡一样冒出来,在仆倒的
鹿的眼中渐渐暗淡下去的含着铅华的天空
——炉火烧得正旺,他斟好一杯酒
慢慢喝着。那是他年轻的时候,那时
他多么年轻,简直别提有多么年轻……如今
世事如风云散尽,只剩舌尖上的这一口
苦涩和辛辣:回旋,冲突,攀爬,沉溺,沿着
食管向下浇透了午后的胸膛
大巴士站
那么多汽车停靠在巴士站
一声不响,身上落满了灰
仿佛出行的人永远不会回来
仿佛永远没有人再走出家门
一爿黑暗的屋宇下,几只眼睛
闪烁着,被催眠了一样
四壁迷雾重重,不辨方位
外面,分叉的舌头隐藏在门口
随时会发动暴击,对探出的头颅
那么多汽车泊在红色巴士站
车身原地陷落,轮胎陷入黑柏油
四面的风,从八方吹来了凛冽
那么多汽车,汽车和汽车
在雨雾中生锈,锈成停摆的噩梦
总有醒来的时刻,一扇门
像一片翅膀伸张,又悄悄关闭
在斑马线前
做一个遵从规范的人吧。守规矩
是不找麻烦的美德。
往前走半步,又乖乖隆的咚
退回来,尴尬笑一下
张望对面瞪圆眼睛的警告
亲爱的同志,你差点违反交通法
成为,一个罪犯!
这可不是小事,命是小的
经不住丁点玩笑;再说偷来的时间
像假钞,什么也买不了。
等一会儿吧。有什么可干的呢?
你知道自己,至少一大半
在混日子:打牌、喝酒
绕一座剩山,看日头跌停在山岰
又从枕头里升上来一轮
老不死的明月。守规矩是过日子的
崇高指示!保证不出纰漏
你就不会站在你自己的对面
眼睁睁看着身体犯错误,有时会
搭上一段不归路,你懂的。
斑马线多么平整,进度条与你
平和的脉象保持一致。
——多好的早晨,万物有序:
桃花开遍山谷,紫玉兰点亮社区
鸟声治愈了流浪狗的偏头疼
到处都是干净的。当你走向
每个角落,比舔过还要干净百倍
一条大路宽阔着大众的胸怀
穿过更年期综合症,一直
通向雾气弥漫的未来。绿灯了!
娜杰日达 · 曼德尔施塔姆
“炒菜锅里安全吗
炒一盘奥 · 曼的诗端给莽撞的客人
藏在皮鞋里安全吗
当你逃跑,总会在黑暗的路上
跌一跤,弄丢其中一只
手抄本分存在朋友那里呢
朋友们过着谨慎的日子
已经负担不起一摞有字的草纸
最好的办法,把这些诗句刻在
脑回沟里,做一部活的书
只要能活着走出去
就有机会,让它们重现人世……”
许多年后,她坐在厨房的角落里抽烟*
高高的碗架柜
投在墙上的阴影笼罩着她
只有,烟头儿一明一暗
“……娜杰日达,你做到了
——你让神圣的语言
找回了永恒的栖所。”
*引自布罗茨基散文。
伽蓝,本名刘成奇,1976年出生,北京市门头沟人。2004年起开始诗歌写作,曾获诗东西青年诗人奖。有作品在《诗刊》《诗探索》《扬子江》《江南诗》《诗潮》《白鲸》《诗建设》《草堂》《星星》《中西诗歌》《北京文学》《广州文艺》等刊发表,并入选多种诗歌选本,著有诗集《半夏之光》《加冕礼》《磨镜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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