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恢复
「为学日益,为道日损。」
也许因为假面舞会上发明了太多朋友
卧底自己家里的人,时刻提防
精致如多米诺骨牌的客厅某日迎来
虚无般的颠覆。当他想从这种紧张的工作中
脱身片刻,却发现所有地方早都
提前预定,那个不留尾号的服务生
压低嗓子像按下一顶鸭舌帽
「先生,咱们借一步说话,有很大可能
您把一切都搞反了。您的出生证明
写得很清楚,所有镜子、黄昏
水面和梦,就连大雪和忘川
总之所有空白都人满为患
那也是您降生于另一个世界的理由
善待你的思乡病,她也会善待你」
自由的轮子滚进紫禁城
一
「当我看到一个成年人骑在自行车上,我就不会
为人类的未来而绝望。」庄士敦,他蹩脚的官话
像极了我第一次离开那些软轿子,我生下来就骑在
什么上面,太监的脖子个个都长,宫女呢
一娇羞就嗯啊些我也听不懂的满语,除了这回
我蹬起踏板,西洋人的玩意,左脚蹬着右脚
或者右脚又去蹬左脚,总之是自己在骑自己
黄昏,最后一条黄丝带飘在肃穆的更声里
在黑暗中的某一刻,它将随时断裂
一些人把它听成绝响,另外的仁慈些
像修缮无人的野渡,留下一点桨声灯影
而我是黄昏的孩子,是,且永远是
老师,你相信命格吗,你是个苏格兰人
被英格兰的王派到哪都不甘心
就像你既不喜欢顶戴,也不爱家乡的裙子
二
不,那不是裙子,那是基尔特,词不重要
但绝不能凑合,基尔特,祖先竖给侵略者的中指
我们不擅长把这些隐藏起来,我们一直说
一直说,每征服一个耳朵,就像黑火药发现新大陆
里面藏满了全新的痛苦和欲望。我还是不敢相信
武功最高的大内总管,衰老得每天就在门前晒太阳
他一点肌肉都没有,别人却说,他能杀人
用袍袖,用扇叶,用一个眼神,凭一口气
三
如果你相信他能,他就能杀你,如果所有人都信
他就能杀任何人。他练得恐怕从来都不止武功
但那种神奇在我身上似乎已经失效。人们进来磕头
优雅的像竹子掸了一下,作两个揖,圆圈越大
越抱住了自得其乐的神情,可唯独没人听我说话
有时候,连我自己都听不懂自己在说什么
直隶、江南、云贵、盛京……这广袤的谜面啊
我只能说他们教给我的话,气魄逼人,又灵巧如机锋
那时我在乾清门躺着,心想哪也不去,意思是
其实哪也去不成,就看着云之君兮纷纷而远走
我翻身下殿,骑上自行车,所有的仆人都追不上我
可我也出不了宫墙,像是先祖第一次遇到长城
这生死相隔的祭坛,唯有等待它内部的腐朽
四
亲爱的陛下,那边界可永远存在,我在花鸟市里
鱼游不出水,我也游不出我的高鼻梁和蓝眼睛
他们不卖给外国人。我在家乡讲清朝的好话
他们只当我被落后的巫毒娃娃洗了脑,我从边界
这边,去那边,总像脱了一层皮那样难受
我有时候想,一个人的使命会不会就是为了犯错
他注定生在黄昏,犯的错越多,就有越深处
夜的自由。那像一架自行车,你们彼此之间
最自由的时刻,就是你不停从中跌落
而永远有万般调适的可能。最后的夜生长在
握紧车把的方向里,我祝福你在那儿获得平静
养蜂人
闻养蜂人自杀,忽念 19 年赴云南田野调查
哦,群蜂,我的新寓言,清晨
轻骑兵,嗡鸣的小小印钞机
我多希望你们直接酿出钞票
而不是多此一举的转化
我的黄手套,我的黑面纱
勐景来古老的契约,在云南
蜂农只能取走一半的蜜
付出多一倍的时间旋转糖脾
让留下的蜜均匀覆盖四野
但即使如此,毫无征兆的
群蜂会突然分成两个阵营
像在餐桌上不知所踪的那一半蜜
一半的蜜蜂忽然逃离蜂巢
发疯般地坚壁清野,吮吸花朵
剧烈飞行,消耗掉所有的自己
最终死于离家最远的地方。而这一半
如科学家所说,是如此的精确
群蜂的一半,一个也不多,一个也不少
组成这理智的哗变。野蜂,曾如我一般
温顺地跟随四季在原野上迁徙
忽然,什么东西就从它们内部醒过来
像一个人在疲惫的副驾驶里沉睡
远处的车灯惊醒了无名的生命
大约有五秒钟,一个恐慌的野兽
盘踞了他的心神,他的喉结
被攥紧,铁块在那里对抗着世界的液压机
骨骼使劲扇着脏腑的耳光,掐住
肺的人中,但无济于事,那五秒钟
是所有终结的余生,谁也不能从里面醒过来
而群蜂,你们的寓言是否还能当真
那种不幸,是否会幸运地在我独自的生命中灵验
我的父亲说,群蜂环绕着将死者飞舞
我常看到金属旷野上,赶车人的背
渗出黄金。动物的寓言已经过时,我去过
北境的码头,那里的春天硕鼠泛滥,三分钟
吃光一个水手。市民嚼着保健品和新闻
跟蛆虫学习理智的冬眠与繁衍。我因此步入你们之中
失序的乐章,一条偏心的准绳,我越在心底说不
终止符就越像甜美的邀约,可甜和蜜是不一样的
甜总会干瘪如一截晚春的甘蔗,无人吮吸,躺在垃圾箱里
而那点蜜,将随着我的消失而闪现憧憧
一滴永远都正在坠亡的小行星,一次揭开面具的大空袭
旅人之书
他们的旅程就是我的旅程,无数迷途之人共同焕发的美感
提前抵达的已经太多,人们修改了地图,建造城市
铸造一枚两面相同的硬币:旅行就是时间和时间的相反
从这里走出去,有无辜的一生,练习如何将自己巧妙地困住
或回头紧盯着那巨大的恐惧:我们从昨天来,但对昨天一无所知
物候之哀
思绪,或一种长绒棉,运河改道后
盐碱滩的葬礼。大火映出人造繁荣的侧影
土著鸟在芦苇灰烬中无处藏身
盘旋哀鸣着她们尚未出世的子嗣
三姨开始播种,像所有已知的囚禁
每件事物都住进时刻表里。唯有冬之威胁
生长如失控的列车,自然之影
拼命纠正自己歪斜的身躯。她陡然身处
一个无限丰富,但贫瘠到不可忍受的时代
一个没有飞鸟的时代,一个没有梦境的时代
而劳作,奴隶主烙印在舌端的语法
没有休息。当地层不再产出新的作物
物候衰败着,年轻的表哥们打起黑伞
在菜市场门口等车,他们的乡音
满嘴的定时炸弹,以后的时间里
偶然的轰鸣为平原增添百倍的宁静
献给故乡,以及种植棉花为生的亲戚
定居困扰
游身港、深、京、鲁诸地所得
序
你将会在余生不停经历旋涡
一开始,它们只是大大小小的遗憾
你拼命想忘掉它们,一袭白衣
的雨,的眼睛,的黑口罩和繁花
除此之外,什么都不剩下。你是这样
站在人群中,返老还童又一无所有
你开始悔恨,那里还有最后一个旋涡
你眼见它,描绘它,歌唱它
如同水消失于水中,你将永远无法
携带未删节的底稿,转而倾心海洋的口述
像月光把伤痛刻在潮汐上
*
地理学,一个无始无终的水滴
如何也不落入焦渴之唇。那不勒斯西面
迟缓之神烤玛格丽特,时间,一种西红柿酿造的手艺
从黑陶里翻新,可以打包带走。旅人
捏着披萨饼儿,今晚的嘉年华,会一会
迷宫中的米诺陶洛斯。人一多,胃酸就翻涌
野兽的头颅只连了一只胃,有人要解谜
它就要吞服一个向死之人全部的疑惑
它向人群倾诉:我全部的痛苦,在于不能
逃离这座养育我的迷宫,不能选择终结
我正在旅馆的床上反刍无聊
暴徒之手把我从时间列车上拽下来
我发觉躺在原地也不错。可交通史日新月异
身不由己的恒星也无能为力,周围
像树篱和土墙那样掩映着我,一切环绕我的都熟悉
消失于我的附近,远方,递来一根曲折的红线
我嘟囔着打点行囊,旅行助手发来讯息
谁都习惯那些屏幕比我更快思考
*
神山之远,以惊叹号障目法越过雪线
那里有雪豹,生活在光秃秃的屏幕上
我知道我永远也无法撞见这些美丽的生灵
看她们舌头上的倒刺在晴天闪光
看她们很久,一动也不动,忽然全身剧烈的颤抖
发出一套拳法收尾时的气爆音。像一阵风暴
席卷尘几经年的香灰,那种将世界甩在身后的抖动
在黑暗里喷发出一点声音,确信神也在
我的耳边舞蹈,几乎溺亡于阴森心地
的大喘息。而那里,也不会比这里更好
像桃花源,哪个渔夫的革命让它消失在时间之网
*
渔夫。来自海岸的漫游者,两栖的捕梦网
打捞时间晶体:春天的鸦片,夏天的黄花
秋天的银刀,冬天用海带缠绕避风船
当海洋萎缩成航海日志中的一片蓝,像一艘蒸汽小艇
拖拽着解体的无畏号,岸上的居所牵引着
那个一直闪现、却被定居者视而不见的旋涡
沿着海岸带,密密麻麻织起的绿网,养殖
丑陋的岩石蚝、同类相食的梭子蟹、在黏液中
呼吸的紫海参。这片近海,已做不到
让我像一个最孤独者那样航行,恒温阀
孵化着氧气颗粒,水面平静,水下拥挤
但没有一个水族想把头伸入天空换一只肺
*
世代的海岸,我的居所,走钢丝的杂耍艺人
痛苦地维持健康。水流,总能找到所有海域
一本族谱,是姓氏的迷宫,还是叛逃者的温床
味觉如此混沌,但在最私密的味蕾里
为哪怕一粒青花椒做足了清算
我潜入厨房,握住一把阴性之叉
此地,怎么复刻那次甜美的战败
机器每轰鸣一下,英格兰的夜多撒下
半匙糖霜。清晨的礼帽端正
透露爱的忍耐。我在居所中狂想
并非不曾移动,只是发生在我身上
离奇的山水,总好像一个远亲的故事
出于意外,飞来横财地被我继承
*
形式:正道已失。新道德
主要是辩护法,漂泊者留给定居者
最后的信息:一个危险的盗火条例
无以名状的紧缩感纠缠着盗火者
他偷来火种,也就发明了寒冷
*
火。密布的漩涡。此地内部
隐秘焚毁的激情。如果你把这儿
当做家,「一个被发明的中心」
你就永远也找不到它。旋涡,人凝思
轨迹舞蹈,那个逃避问题的人
今天又在思考生命。他想起重洋之外
一桩奇遇,他误入游行的人群
警察让示威者都滚回家,那就意味着
这街道不是家,这城市不是家
家只剩下一双鞋子的大小,逼迫人
行踪闪烁,像新月追随大天牛古伽兰那之角
*
满月,时间的结绳法。如今已无
幽微的渔火使之更明亮。世界是我
降生后逃入的第二个迷宫,人,如旅鼠
井然着爆炸,音阶般跳入
一行搜查令。制造自己拼命想从中
出逃的迷宫的人,大地就是生存最狂野的迷宫
这仍不够。
时间,挂满了米芝莲的星星,在日本
头顶侘寂的抹茶;在中国煨高汤
迟缓之神还定格于公主的芬芳
伤痛史留在手机的划痕,轻轻揭掉
一层塑料味的时间。地理的广阔
轻佻,好像去到更深的地方,只为了
不至于无路可退。我在狭窄的床
想到这一切,却只能构思着下一次漫游
这张陌生床上已经要塌陷出家的弧度
我冒雨在海岸逡巡,一个巨大的牛头
从云边闪现,米诺陶洛斯仓皇飞跃海峡
叫我不要怕,为了积攒蜂巢,它早就
坚持吃素。我打算送它回家,维纳斯
以补足的机械臂显现,指向夜幕中
黯淡的星座。进而在食指顶端
演化阴晴圆缺,以及超乎满月的光晕
我们看到那里又生产出一个巨大的旋涡
像故乡,数字告诉你它的欣欣向荣
在欢呼里,它却总带来无穷的悲伤
燃烧的城市
2019 年 11 月,香港沙田遇火
你幻想着再被蒙骗一小会儿,那舌的丝绸
雪地里洁净的充血。再一小会儿就好了
再一小会儿。好像安乐死的前夜,梦境悲哀
穿越火红的高窗,不得不倾听一生的低语
从弱者那边。而灰烬重临之时,没人能够确定
是否见过一团火,尤其这根本无可燃烧的都市
每当内部的反叛者寻求一个逃生的出口
被突围的炼金室就闭锁如环,即使伟大如金
依然必要的忝列其中。除了激情,没有什么
不能在街道上翻新,这酒神的狂欢,根植于我的热泪
为谁而流都是耻辱。而祖国忽然远如奇异的恋情
从未拥有又不停失去,在其中剩下孤立地提纯
自由具体如一道夹缝,混沌而充盈的能量密布四肢
却又分散得什么也抓不住。我们只好重新习得
你中有我的泪水,每个夜晚,城市如灯笼,如烂熟
如暗夜里怀揣火种,周身大风,只得隐忍着
矫饰着,佩戴铁面分列四方。当虎皮一一谋尽,唯有精魅
浑身铃铛、火光与黑烟。燃烧的都市啊,杂种般
滞留于日月交替之间。这多像我们的一生,瘦弱的
沙漏的腰,硬生生流淌着过去和未来的伤口
可古老的敌人,古老的智慧,早已在两种血脉里放好筹码
正义的摆渡者痴迷火光,这无穷昏暗里的眼睛
脆弱如光明,不超过一张皮的阴影。燃烧吧,城市,燃烧吧
谁能责怪我们创造这废墟,正如废墟创造了我们
与私教王云
「当然有冷酷的一面,不停幸存就是最好的言说
小时候和我一起去水库洗澡的发小,一身雪肉
阳光在他胸膛上打了个结,现在他的肩膀向左偏斜
我能想象他潜水时憋着的那口气就沿着这个角度
以二手烟和工龄消散了。可形象是最初的牢笼
我锻造肌肉,是为了在巨大的惯性中仍能握紧手刹
换言之,我的力量即是我统治自转以及周围星体
近乎暴政的幻觉,我维持王座的底线,在一切
幽暗丛生难以为继的时刻,仍有并非出于自尊
而是律法般自戕的权力。我以这种力量削缩自身
从不屑于对痛苦投注悲情一瞥,那是我精神的氮泵」
「你有没有这种时候,看一部电影,觉得里面
每个人都是你。透过单车训练房的玻璃,里面偷懒的人
夹着心肺不肯大口喘气的人,登山像锯齿般的黄昏
在大腿间磨损的人,无法稳住重心,温和派犹疑的理智
钟摆般逃避的人,他们,或者就是我们,总好像
忽然呈现在某些不可避免的场景之中,但总也不属于
这里。就像刚起床的你有一颗虚弱的大脑,竭力
分辨古怪梦境和此刻看上去并不牢靠的天蓝色床幔
之间晦暗的时差,似乎巨轮靠岸因为没有猛烈的撞击
而显得格外不真实,你拉起双臂扩胸,意识到
那也是一扇橱窗,你总在费力展示给不会入门的人」
「事实上你是个异类。这个城市大部分的人
他们工作,却没有结果。他们不是农民或者工人
他们并不真的建造出什么可以立即被展示的东西
他们完成目标,在行事历上划线,最后创造一个
度量单位不在自己手中的自己。他们必须来到这里
像走进告解室那样,这是他们洗筋易髓的山水
我和他们恰恰相反,这里就是我在风暴中心的锚定
外面的事物根据这里评定,一个不断加深的体系」
「生命在于运动是吗?我觉得伏尔泰肯定是在
骑马或者登山,和大地肌肤相触,真正意义的移动中
做出的判断。这里总是核舟记,做什么
都和小刻刀雕花差不多。我也说不上是那些巨大的
星球、山川和树根都被刀耕火种了,以至于今天
只剩下些房子里的小玩意供我们把弄;还是曾经
巨大的核桃都像二层楼那么高,当他们滚动在城市广场
雕刻和观看变成了秩序的风险。我们花越来越多时间
培养的,只是那些懂得以特定词语描绘微小核桃上
一个笑脸的人——一个可以和另一个精通缩骨术
又总在寻找更小的牢笼的人沟通的人。那是否就是
此地日益加剧的推举,打磨动作,像一个字不停描红
直到光滑的墨团从躯干上凸起,但不传递任何信息」
「也许只是如今的我们仍然读不懂那种信息
好像许多古老的瑜伽,你倒挂着模仿蝙蝠
双腿失血却大脑涨红,但对于蝙蝠来说,紧抓岩壁
是它的放松状态,所以当老师说:放松!
它反而紧握起拳头。就像经历了无数次密涅瓦的黄昏
朝阳仍能以全然陌生的新鲜感普照黑暗
我们都有各自的黑匣子,大崩盘之后
才被发觉的系统风险,但在此之前却不能一再打开
像你的艺术一样,没能分解成风险管理般
精确的颗粒,妳任由他们在调色盘中混杂成
善变的灰,让他们获得生命,像是什么凶狠的东西
远远盯了你一眼,你再也缓不过来,我的身体
也是这样,他是我暂时安身,不愿打开的神秘」
献给王云
恋地之反
宇宙中心坐满井下观天的人,好像真的
有某种倾斜,离开比陷进更难。人人都是批评家
可下雨了,又逆来顺受,就这样看雨
看到被雨淹死。好吧,开端的确是个难题
你一开始见到的那些东西,通常住在比较级的
同一侧。他们维持统一的氛围,像睡前
柑橘类还是木调,决定你要做什么样的梦
以及醒来时的心情,是否足够固执,其他条件
盛大地衬托了这种贫瘠,得不到它你不行
但当你徒劳无功地出发去游览这座城市
发现它为了抵抗遗忘,被迫悬挂式的静止
像防腐剂中日渐收缩的标本,大地衰弱
盆栽般分崩离析。这时候,悲伤反而成了
一个契机,像卡德摩斯收集同伴的尸体
也就是毒龙的牙齿,只有在此地破灭却在
另一地重生的东西,他们真正属于你
「在你理解力的地面上,发现了你的脚」
献给 Yi-Fu Tuan
寻 x 启示
炸弹掉下来,就大笑
像一万个布拉格人在脑壳上打鼓
那个房间,自你走后
窗户哔啵着一只小火塘
冰刀刮骨车玻璃
父亲的痰撞在城市的额头上
过去他们是兄弟
你帮过我,我帮过你
现在他们互相欺骗
谁也不去听骨传声里的裂纹
日落了,读在黑暗中
发出怪叫,仓颉疯疯癫癫
附在我的耳边
「我写,我写,只为了那声音
尖锐刺入平面的刻骨」
鞭打我,如果疼痛系在一只哨子上
像满月对狼的逼迫
母亲坐稳椅子,韧带如声带
浑身绷紧取出炸膛的灯
声音是死亡之外的大师吗?
咬住的牙,恶棍之舌的叩击
我那时也啼哭,爱会因为眼泪
更无辜吗?舞从不因为黑暗而停下
寂静是时间的间谍,她偷走我的大脑
分给了所有路过的风暴
献给无数因回声而存在的时刻
菟丝子
「某种程度上,我们都住在陌生的房子里
只是逐渐翻新的冷漠构筑了免疫力。我想起小时候
在旧房子,无数次从暖气片与墙壁的间隔
穿过,耳边会短暂响起水流的声音,痴迷于管道
它们只在墙外裸露一小截,剩余的部分穿过瓷砖和隔断
直接汇入公寓楼下的供热井。许多年过去了
那些埋在墙体里看不见的热水管,生长成一座遗忘的迷宫」
「对于迷宫的喜爱不过是握在手里的一对核桃
你开始了,就没想着停下它,但你也没费心思让它继续
你更不会剥开它,品尝久经旋转的果核
事实上想象一开始就是挫败的。如同你和大人提起水流
他们只会装模作样地把耳朵凑过去,然后告诉你
『没有。』是什么都没有的那种没有,不仅仅
被遮盖的部分是没有的,连已经显露的东西也没有」
「我述说的并不是虚无。相反,是某种过度崇高的斗志
以至于所有人都被事物的出现所蛊惑,相信自己是如此完备
如同卖油翁纯熟的穿过,他把油瓢越举越高,那枚铜钱
逐渐丧失于过去之影。人们都是这样计划眼前的生活
体面而顺其自然地行进,把过去视为昨天晚上入睡之前
楼上乒乓的恼人声,无论如何,作为这个美妙清晨
组成的一部分,那点零零散散的疑惑不值一提」
「可在每一个现时里,除了疑惑我还拥有什么呢
它是那样偶然的降临,如果你注视它,它就是倏忽
枯水的河床,如果你聆听它,时间滴答滴答就流逝了
那些短暂的水声和墙壁内不可见的东西才是它
而我们笃信的稳定性,不过是一个日益沉重的背囊
像极了好心的七大姑八大姨,冲进凌乱的屋子
东拼西凑出一个描绘死者生前故事的衣冠冢」
「就像不知道从哪一年开始,我再也没放过烟火
以前我那么喜欢硫磺燃烧的焦糊味,一团火
从狭窄的地形涌出,灰烬自苍茫的夜空里落下
四野坚硬的地面激起雨声。但我忽然就不想了
那个手持烟火的小男孩似乎一瞬间逃离了我
当我注视烟火,这根祸心密布的彩色圆柱形纸筒
我真的曾在过去具有它吗?它是如此陌生」
「只有这种陌生的时刻带给人们真正的记忆
漫游者内部极端的分歧,我的手正在天空捉云彩
我的唇腭挂在水下的死者之歌上,眼睛
短暂困于童年,一不小心看清了荒野般的生机
血啊流啊流,注满了青铜时代花纹依稀的镜
生食骨肉的黑牙齿,墨玉般坠于皓腕之上
而无可挽留的一切已经逃离,宣告着我的痊愈」
「纯熟的免疫力制造了铁桶般的外壳,人无知
其中,进化真正的病毒。除非我们承认自己
并不能所谓熟练地活着。我们仍是远古的迁徙者
所遗留的一支。在褪去的宿营地标定一两种
永恒的圣物,也掩埋生活垃圾和排泄。当我们
饥肠辘辘地回到这里,看不见的地层已经长出麦子
如果我们真的要依靠什么,就依靠这种生命的陌生吧」
自然拟态
「也许谈论叶尾守宫稍显越界」,节肢动物课题组的王老师
舒展自己秀丽的关节,像一只东亚飞蝗,他身体前倾
半弯着腰,紧张,似乎后背撑起更多的气孔,帮助呼吸
「那天办公室里的楠叶被助手错放的琥珀蚕吃光了
我看到金丝木上长出一只耳朵,科长的耳朵,耳垂上
还有死鱼眼一样的痣。我怀疑这些叶尾守宫,木纹叶尾守宫
枯叶守宫,他们以某种隐秘的方式窥见我的内心
而我的四周遍布了这种恐怖……我是说,研究所里的每个人
都穿上一模一样的防化服,戴着口罩,露出漆黑的眼睛
还有那些无处不在的针孔摄像头,我每次盯着它看
它就不看我,但我知道一回过头,某一卷录像带里
和我一模一样的男人正在剖开章鱼的脑叶……
你知道章鱼吗?死亡的恐惧将它的拟态挤压成一枚笑脸
拼命装作和其他人一样,但拥有完全不同的内心。」
炮烙之歌
献给 2020
一
那时我还什么也看不清,矗立在荒野的青铜
像闪烁的指法,嵌入玄鸟盘桓的阴影之国
弹奏致命而残忍的天籁。无穷:新纪元的监工
所有人的目光,都得像梦一样,创造更多
子虚乌有的东西。仔细看吧,看就是雕刻
如果足够远,铜柱上所有的细节只是一道白闪光
带着空画布全部的忧患,像夜嚼碎目光流出的墨汁
闭上眼,无数生灵陡然浮现,鳞片、角羽、舌尾……
线条与秩序充斥空间。它们高悬庄严的尸体
如涅槃中定格的凤凰,或不可结果的矛盾之树
唯有崩塌来临,边缘躁动不息,这高于族群
却可以凋敝的东西,这堂皇如青山又冰冷
似模型的东西,崩坏如人祸,闪烁如性命
陨落交织成礼物般打开的瞬间,一个绝对形象
它命令道:用你的血肉唱一首炮烙之歌
二
往日之火的迷,它在灰烬里烧
在你扭过头的遗忘里烧,在家室破碎
又不得不重组成什么的怪异里烧
在人联结成的倾斜,薄冰上短暂的亲密里烧
它烧啊,心房那么薄,人若这样走进暗处
漫游的火舌渴望在燃成的大火中死去
三
炮烙之歌,是否就是曾在其上如烹小鲜
煎啊熬啊的每一天。是否就是四壁空荡如洗
逼迫你说谎,解答匮乏这个难题,摆弄时刻表
像是拆散一出戏剧;是否就是总也逃不脱的密室
守关者拍拍点钞机,像惊堂木——买啊
抓住自己头发却提不起自己;是否就是
你一生的故事,追问我继承,河流般哀伤
是否就是你无尽的诉说里,我什么都留不住
只留下了你的嗓音,以全部的我去聆听
像渔人撒下宽大的网,打捞起大马哈鱼的灵魂
四
炮烙,炙热而混乱的生命,围着你唱歌
围着你跳舞。我走进你,像走进众多节日
受难的节日,哀悼的节日,新生的节日
庆祝的节日。每一天,就从这里开始
漫长而无声的纪念,永远不会忘记最初的事
好像那时候,我们把什么都说完了
如今只是炮烙之歌,敏感而忠诚的回声
李嘉伟,97,漫游者。本科就读于香港中文大学中文系,统计系。现于爱丁堡大学攻读艺术博士。曾获未名诗歌奖,重唱诗歌奖,东荡子诗歌奖,全球华语青年文学奖,全球华语微情书大赛一等奖,吴竹平何肖贤伉俪古典诗词创作奖。曾参加香港政府青年诗人培养计划,深圳市文化部新诗课,香港中文大学创意写作计划。诗作发表在《诗刊》,《诗林》,《飞地》,《特区文学》,《香港文学》,《字花》,《声韵诗刊》等等。出版小说《街区味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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孙谦:慕士塔格黄昏(组诗)
蔡建旺:每滴水都是大海
木叶:诗学及近作
发星:每个人心中都有一头灵兽
“他山诗石”:西蒙 水琴 译|庞德《涉过忘川》诗选
夏宏:空白记忆有限公司
量山:深夜的波涛
苏楷:质疑的点缀
康康:我捡起斜阳
黄啸:诗记2022
殷龙龙:后来,先于黑夜
“崖丽娟诗访谈”:周瓒|我乐于穿上诗人这件身份外套
黑惹子喊:一个彝族诗人,想给盲河创造一双灵耳
草可:檐下雨丝欢腾起来
叶朗:四月的飞絮
连晗生 译:西思翎|《从深处》
羊角:老了,还不成熟(组诗)
骆家 译: (乌克兰)G·巴比奇诗选(四首)
张昆昆:无法医治这缠绵的东风
张选虹:我们都是自身的遗址
杨瑾:意识的暗河在流动
廖俊:梅花雨(组诗)
伽蓝:被枪声卡住的时间
李抱日:痛 也许来自于空洞
谭毅:对到来之物的吐露
风淋焉:我没有留恋春风
木郎:我爱你的世界,胜过我自己的世界
冉霞:在菖蒲草原等你
吴雨伦:亚洲水牛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