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到修理厂去
“建筑有时…,拆毁有时…”
——萨拉马戈
偏离发生自前方的第一声异响,
是风筝还是车轮——在天边,
左右与虚实之间,游弋的捕蛇者们,
还不掷出钢叉,拧紧千斤顶?中断
不曾止于白色的标线,更有颤抖
与齿轮加之盲从于前方
又蓄满扭力的闯动。
修理厂中,基于误差校准的转向权且
精准并自由。升机响起,缓缓扯动冬夜般
干枯的铰链,被临时分解成碎片的
除了曲轴与羊角,还有被连根顶起的
剧院、钢桥与铆钉—— 以及悉尼
那噙满机油的液压杆:港口吹起离岸风,
抵消掉浪潮与礁石间每一种潮湿的可能。
零件的背面,拓印的数字;轻易被读出的
生辰与死期在刺耳的挤压中吐出
青蓝色的火舌。甚至无法抵御一次弹指,
翼子板上近乎完美的拱形拖着撞击时
断裂的神经以及过往的判例,你与我们
将同时听到前方传来的那一声松散的异响。
请不要再触摸我的轮胎,卢卡斯!
也许伊斯顿?不要试图从花纹中蠡测
未来的姿态,正如你不试图寻找
或许还存在的东欧。“四只车轮
都已找回自己的定位。” 结束的时刻
早就生锈,而漫长的维修
总是没个尽头。
江月令
“休言万事转头空,未转头时皆梦。”
——苏轼《西江月 · 平山堂》
画布尽头, 悉尼塔灯牌
熄灭得罕见,雨云将水晕入
傍晚五点的昏沉:白鹮
衔垃圾,喜鹊追走。站在阳台边,
树影沿楼拾级而上,隆起的
苔藓如琴弦,拨动悉尼多云
而又多余的日子们。
总之又是长日将尽,航迹云
泛动着散开,最终陷入沼泽般
松软的褐色沙发。餐台上
酒瓶做花瓶,玫瑰到垂首
都没有什么叹息。木柄雨伞撑开,
墨绿色的暗格旋转;风雨交加,
也总越不过街角那一簇西兰花似的
密不透风的树冠。
无限伸展的七月,太阳升高;
公主号游轮入港,逆流
游过帕拉玛塔河纷纷的航线。
在岸礁与云之间,冬天
与明日之间,花窗般的故事
沿江入海, 而江海
总宜蓝。
临江仙
“江南与塞北,何处不堪行。”
——苏轼《临江仙 · 辛未离杭至润,别张弼秉道》
趁月色,我爬上书架,
以便于可以俯瞰更多年前,
造船厂,人工岛和圆顶清真寺;
靠航迹云臆测一些陌生人
的去向。蒸气飘散,救生艇
短缺,不远是点点火光的海,
更近处则是墨绿色生锈、
片片剥落的围栏与明信片
——我曾被碳素墨水
每一处飞白呛出眼泪。
月色更好,我低头,
脚下是莎士比亚、志贺直哉、
夏目漱石与《会计原理》,衣服
团成一团挂在柜门上。再向下,
我看到从初中图书馆中偷来的
凡尔纳。纺锤般的鹦鹉螺号
转过身开向北方,在水下
穿过红海,挣扎着避开
肆虐的瘟疫以及正向南进军的
俾斯麦宰相。
月色渐淡,我凭借
尚未坏死的股骨头从书架上
跳了下来。六月的北京仍需一层
薄薄的棉被,而南北战争已然
结束。我闭上眼,想象自己
正在内燃机的抖动中凝视
仪表盘,等待水温升高。
山月记
浑浑噩噩地度过一生,这便是生灵之宿命。
—— 中岛敦《山月记》
你奔波,并且尝试
做一个好人:开皮卡,
喝无糖的可乐;畏惧死,
也厌倦孤独的活。一阵风吹来,
你举起手机,一阵风离开,
你放下自己。路灯下,身影拉长
成丝,捆紧逸散的北国
雾霾;月亮升起,煌煌不照
来处, 细想也难记得啊, 但无非
千山茫茫,万水崎岖如太古
增生的颈椎。流水落花,如梦
又似幻,众笛奏鸣
在万国的十字路口,几口呼吸
掠过他人的事故与故事。再归来,
前方到站,后方来车,热气
迷了眼镜,贪得如二氧化碳般
致命的温暖。此间溪山
对明月* ,信号灯竖起仪杖,
月下的猛虎令行禁止,消化今夜
倒灌的苦水与尾气:且将去日
换来时,吴钩换玉钩,直到积水
没过你我的头顶。
* 《山月记》:此夕溪山对明月,不成长啸但成嗥。
春山物语
“花之有期当谢时,此心归于春山风。”
—— 蒲生氏乡
我在宫殿里做梦,之后
醒来。伸手拨动窗外成串的雨滴,
细微的波纹在风铃中回响。
(平清盛:衹园精舍钟声响—— )
被叠在一起的,那么多日子,足以
洞穿一切华美的伪装。而我所沉吟的
正是我永远的不善言说。
(斋藤道三:我这一生都在燃烧。)
何必追问,面前无非是凉薄的
深情与死。烟雾笼罩的清晨,我看见
山中最宏伟的寺庙正变成废墟。
(快川绍喜:安禅未必需山水, 心头灭却火自凉。)
是因果,亦是得失:更是
一场殚精极虑的攻心计: 本能寺
沟深似海,而爱在桶狭间。
(织田信长:阿浓,我打赢了。)
伊比利亚半岛来信
接下来,你的脑子会更清楚一点,
所以是否翻转,将取决于你个人
的研判。总之虽然事情还不至于
像死一般干练,但这里已被证实
没有你所期待的明天。其中包括
过于简单生与不经意的死;雪山、
天鹅以及一点点微不足道的上帝。
(花瓶!你凭什么不是一把椅子!)
周围弥散的病毒还将在尚未完全
融化的雪人中继续潜伏。你若听,
便必将听到,距离正在变成一种
随方就圆的胶状物。轻轻拨动时
散开的波纹,是目前确认可以与
神通话的唯一途径: 祈祷请按零。
(住手!日程表显示神仍在午休!)
不要问,他所参与的已尽成定局。
与其坐在人称里赛车赛脸赛螃蟹,
不如来一场堂堂正正的葡式斗牛,
在血光与脱落的肠胃间坦诚相见:
去疼痛或被疼痛,去杀或者被杀,
去发现明天也只是谎言无数蹩脚
借口的一个,你只是牛中的一个。
(闭眼!神域岂容尔等小人窥视!)
我们走在文汇路
我们猝不及防地闯入一场
无辜的冷雨。成片的宿区
堆砌泥瓦般的青年,轨道舒展
边境的界限。在阳台上铺展晾晒,
气流搅动直展云,隐喻(淫欲?)搅动
生活, 细长的黄色电车如雨中
欢悦的蚯蚓。我们过于积极地讴歌,
忙于掩饰,之后虚伪。我们走来
走去,在站台变色后离开或者
敷衍地拥抱一颗沾满农药的苹果。
在这里,来与回被描绘成两种相反
的远离。森严的文汇路岌岌可危,吞吐
即将溃灭的二十岁。好像挂号窗口
令人心悸的微笑与惨白的祝福语:
“祝您早日康复”,可唯一的康复只有
漫无止境的归顺。我们都是时代
的儿女,勾留在抛弃与被抛弃之间。
钟情更像是寓言的伏笔,正如一条路
太长太短都是偏离。在断断续续的抒情里
试图构思下一个春天的旋律:计价器
跳动的数字,天桥上的人潮;而古人
无复洛城东*。当文汇路发生,会不会
有一双手仍然按在我的肩上。
*刘希夷《代悲白头翁》
浣花洗剑录
“人就在天涯,天涯怎么会远?”
——古龙
山川草木雕琢一方宝玉,还生剑
意森森,五色帆载客夜航过风浪。
高手着白衣,说治大国如舞小剑,
亦如作小诗。后又见朋辈成新鬼,
国在山河破,折叠成潍坊巴别塔。
上古时无论琴曲还是剑法总可以
胜半招,好像我们从来没有活过。
巧立名目地耻于爱无疑是新时代
江湖意气:富贵即吾愿,帝乡仍
可期;好似远眺西方天际的颤栗。
如今再上高楼清入骨,踏过枯枝
落叶, 粉碎如曾灌注其中的情爱。
在南方民舍与星光的映照下抚平
暂时而胶葛的苟且。此刻若出发
则永无终点,只有提着剑走下去。
你向山举目,也要向高处去;侠
之大者,终归是突入自身的真理。
在每道水边折花,捧一把清浅的
英雄谭,化作鹑衣百结的江湖与
传说, 洗濯夜夜梦中依希的长剑。
Adagio Opus24-1
春天结束了,像冰块中的
细纹呢喃着裂开,缓缓
沉入杯底,然后醉醺醺地
融化。我躺在床上,抬头
是一小片漆黑的初夏——
尚未到适宜做梦的时令,可闭眼
又尽是昨天。吊扇叶片缺口的形状
蔓延成新大陆迂回的岸线,好像
在所有看不见的别处都肆虐着
雷鸣与电闪,但此地
总延续着悠久的平静,连鸟声
都在克制。几乎快要成为一种
信仰:飞蛾振翅,抖落一身鳞粉,
用自己向炽热的钨丝灯换取
无条件的宽恕与爱,或者
在死无对证的经文中幻化成蝶。
所以请为我奏乐,古老的神明们啊,
无论是谁,请赐予我明天,
以及不尽的溪流与城邦。
苏州夜曲
你是南方小城,也许
并不小,但我总能先人一步
触到你小的那一部分。比如我清楚
你的身体里没有哪里属于你,
盘旋上升的快速路不是你,太湖
不是你,甚至那些石拱桥
与柔软的雕窗也没有想像中那么
是你。只有当我进入,融化
终于成为一颗太妃糖时,我们才有
转瞬即逝的机会各自成为自己。
你善良,而且温柔,起码
对于我来说,也足够妍丽,
即使你的好就是你的亏欠,你也
一直这样好:我只要坐在这里,
便可以拥有全部的你。回来又回去,
又一个中秋节,我把你搂在怀里,想到
最初见到你时,我十六岁,你的样子
和今天没有什么不同。所以我
有理由相信,苏州,无论
五百年前还是五百年后,都
并不比今天更好看。
郭丛与 ,1998 年生,专业会计学位,目前正漂流在世界各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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