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杀猪记
文/刘林海
当年的乡下,吃肉是一种极为奢侈的享受。虽然家家户户都养着猪,但那些黑不溜秋、浑身沾满粪便的傢伙却都是圣物,它们是爱国猪、是备战猪、是支援世界革命猪,任谁也不敢随意在它们身上动刀子。只要是喘着气降生在农家院子的猪,就如同尊贵的客人莅临一样,受到特殊保护。等到长大了、养肥了,须得礼送着去公家设定的收购站集结,然后实现伟大的使命。

收购站是生猪转运点,偶尔会在政策允许的范围内,截留个别猪就地献身。但有资格享用这种献身的,无非是公社大院、供销社、派出所、工商所、税务所等处上班的人,但也难免僧多粥少。若有村子某一日飘出肉香,其必是全村男女老少的幸事,因为大家都可以找借口寻那味道浓郁的地方,免费让鼻子开个荤。若溯那香味的源头,肯定是与公家单位沾些关系的人家。
偶遇好年景,生产队会作主,于春节前杀一头猪分肉给社员。这情形必然会在其后的若干年内,成为经久不衰的话题,个中的细节也会牢牢植根于人们的记忆中。
那一年,生产队在对各家圈里的生猪认真比对后,选定二婶家一头肥猪报效父老乡亲。二婶家其后自然成了当年决算工分量最多的户。
村子里没有屠夫,队上专门派人从五里路外请来了王杀匠。王杀匠长得黝黑,短胖的身材像个小铁塔。他此行的酬劳是获得四个猪蹄外加一个尾巴。在里三层、外三层的人群簇拥中,王杀匠骄傲地吹嘘自家爷爷和父亲当年均是远近有名的一刀准。又卖弄他得了真传,不管大小的猪,脖子上一刀捅进去,那刀尖准是刚好把猪心扎进指盖深。这样杀下的猪,肉香不说,猪也少受罪。旁边却有好事的人小声议论,说王杀匠一家人造起孽来都有窍道,要不然为啥几代人都短寿。
王杀匠干活儿确实麻利。从把猪扳倒抬上杀案,一招一式地放血、烫毛、开膛,到最后把两扇白生生的肉再摆回杀案,前后也就用了半顿饭功夫。其中有两个细节着实让人开眼,一是放完猪血后,王杀匠在猪的后爪上割开个小口,嘴对着那口子,三下五除二把猪身吹得如汽球一样滚涨起来。立时就有人问王杀匠能把那大车的胶皮轱辘吹涨不?二是烫完猪毛,王杀匠用钩子钩住猪后腿,运足气力,大吼一声,硬是将足有三百斤重的褪毛猪从热水锅里拽起,扛在肩上,变戏法似地倒挂在架子上。
虽然收获了不绝于耳的喝彩,王杀匠却仍是一脸得意地抱怨,说开膛时抠肥的人手太稠,耽搁了他半袋烟功夫。也难怪,刚才王杀匠把褪毛猪挂上架子,一刀划开肚子,不待那花花绿绿的肠肚肝肺流出来,二赖爹便抢先从那冒着热气的翻白刀口上,抠下手指长一条肥膘,递到嘴边,“哧溜”一声吸进肚去。二赖爹做了抠肥示范,那数不清的大手、小手、老手、嫩手、黑手、白手就都争先恐后地抠起来。王杀匠被挤到一边,掂着个刀,一脸焦躁地盯着队长。直到队长火起,大手一挥,一声断喝,抠肥的人才像一群苍蝇一样被赶散。
猪杀好了,就得分肉,可那肉有肋条、前腿、后腿之分,端的是难以实现公平,只能抓阄看运气。号称滚刀肉的二赖手臭,抓了一号。按规矩,肉要从脖子部位开始分割,第一刀肯定是槽头肉,质量最差。二赖虽嚷嚷着重新抓号,却当然不能如愿。有人说二赖爹刚才抠肥时足足能往嘴里填进半斤肥膘,老天爷公平着哩。谁知二赖提上分给自家的一斤半槽头肉后,竟骂骂咧咧着趁人不备,在一旁抓起两只猪蹄扬长而去。那猪蹄是留给王杀匠的,王杀匠岂能乐意,把剁肉的砍刀往身旁一丢,一屁股坐在地上罢了工。队长也没去追二赖,温言软语地跟王杀匠赔了一阵不是,又答应另补三两正肉。王杀匠这才又悻悻地操起了刀。
这个有肉的年,就把生产队里几百口人个个过得红光满面,村子上空的香味断断续续地飘浮了好长日子。人们笑逐颜开中,又幸灾乐祸于二赖爹的霉运。因为二赖爹杀完猪的当晚就闹起了肚子,大家都说是抠肥时心太沉,滑了肠子。
除了农民,学校的教师寻常也属于无缘吃肉的人。教师们有人拿公资,称作公办,有人挣工分,称作民办。论身份,一律远低于有资格吃肉的公家人。但教师们也想吃肉,于是学校也养起了猪。好在教师和学生的灶房里有源源不断的泔水,政策又提倡学工学农,养猪也就成了天经地义的事。
又一年,该放寒假的时候,看着学校圈养的猪已长到了二百多斤,三十多名老师眼巴巴地盼着过个肥年。
学校请来了收购站的屠夫,在几个高年级学生的配合下,把那肥猪利索地捅了。却不料随着白刀子进去,红刀子出来,屠夫一声不好,众人齐齐地楞住了神。屠夫叹息一声说:“杀到了米猪。”
米猪就是绦虫猪。绦虫是一种人畜共患病,猪吃人粪,虫卵进入猪体长成幼虫,幼虫随猪肉被人进食,在人体中长为成虫,再随人粪排下虫卵,重新被猪吃掉,周而复始。
学校管事的人大为不解,说学校的猪圈与人厕是分离的,猪怎么能长成米猪。屠夫说,买来的猪娃子不敢保证进圈前没吃过屎。
那米猪最终还是被褪了毛,割成两扇摆到案板上。猪肉上密密麻麻镶嵌着个头、色泽跟大米粒一般的绦虫,尤以瘦肉部位最为刺目。其形其状,把个米猪肉的称谓诠释得淋漓尽致。
早听说米猪肉是绝对不能食用的,要做无害化处理。又有人说肥肉和板油可以炼化后作为生产肥皂的原料,这让曾经为猪圈抬过泔水的学生们心里稍稍有了一丝慰藉。
难道忍看一年的辛苦付诸东流?忍着教师们一腔期盼化做泡影?校长是个体察下情且又果敢的人,随即做了决定:把瘦肉分割,用学校实验室的高压锅蒸煮,将熟肉分给教师过年;把肥肉连同板油一起炼化,用细纱布过滤掉绦虫,为全体学生炸一顿猪油饼开荤。
那真是一个幸福的日子。炸油饼的当天,全校几百名学生像过节一样热闹。从早操开始,大家就交头接耳地交流着各自对猪油饼味道的期盼与想象,上午的几节课自然上得毫无质量。好不容易等到中午下课铃声响起,一瞬间的功夫,学校的灶房前就挤满了黑压压的人群。阵势的红火程度几乎超过了放电影。
当天还发生了一件趣事,学校的高中部在二楼上课,课间休息时,一个学生竟在大家的围观中,嘻嘻哈哈从楼上跳了下来。原来有两个学生打赌:谁敢从楼上跳下去,谁就赢得对方中午分得的两个猪油饼。在一众起哄声中,当真就有一个楞头青跳了下去。好在两层楼间距不算太大,跳楼者并无大碍,随后果真在当天中午享用了两份油饼。事后,两个打赌的学生被班主任狠狠地骂了一顿。
谁知螳螂捕蝉,黄雀在后。下边打赌的学生挨了训,上边县文教局却不知咋的得到了消息,对学生吃米猪油的事儿大为光火,并派人调查,一时风声鹤唳。但后来又不明不白地不了了之。
多年以后,星罗棋布的集贸市场上都设立了肉摊。摊贩们一般会有固定的屠夫送肉,村子里依旧鲜见杀猪的场面,但人们似乎再也没了兴趣去光顾那血腥的场面。
2023年5月24日星期三

刘林海
陕西省礼泉县人,先后就读于西北大学中文系汉语言文学专业、西北政法大学法律专业。文学学士、法律硕士。经济师、高级律师。
一九八三年参加工作,一九九零年起从事专职律师工作。现任陕西汉廷律师事务所主任,西安仲裁委员会、渭南仲裁委员会仲裁员。
曾获“全国律师电视辩论大赛”陕西赛区“最佳专业知识辩手”奖。
第一部长篇小说《汉京城》由作家出版社于2019年出版。
第二部长篇小说《落户》由作家出版社于2022年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