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夏收杂忆
作者: 雷和平
插图: 刘宗舫
礼拜天到蒋家寨买菜,看到有农妇提着篮子卖杏,我意识到夏收到了,家乡要收麦子了。
过去,“六一”儿童节一过,关中乡下的孩子都要经历一段紧张繁忙的劳动过程。别的地方不知道,我的老家收麦一般都是六月上旬,这时学校要放两个礼拜的麦假。
对于大人们来说,我们这些半大孩子是派不上太大用场的,割不了麦子,拉不了麦子,碾场、翻场、扬场这些技术活更是指望不上,比较适合我们干的就是一个活路——拾麦穗。但是对于我们这些还没有长大的孩子来说,放麦假也还不算是一件让人特别痛苦的事情,因为尽管很热、很累,但是毕竟脱离了学校的禁锢和羁绊,可以自由自在地在原野上玩耍,还可以见识很多有趣的东西。

我们村地处关中渭北塬上,盛产小麦,每年到了阳历5月下旬人们就开始紧张了,因为春节过后,许多人家里已经青黄不接,靠着野菜、糠麸艰难度日,现在眼看着美好希望就要实现,人们终于可以放开肚皮吃新麦了,此时的心情肯定不是一般的激动。这个时候人们最大的愿望是不要刮风,不要下雨,让麦子正常成熟、子粒饱满、颗粒归仓。于是大人、小孩都在心里默默地祈祷上天。

再看看村里,土墙上、树干上到处写着粉白大字标语或者贴着红的绿的黄的“龙口夺食颗粒归仓”、“防火防盗防阶级敌人破坏”等等。那个年月经常搞阶级斗争,因此看谁都有些语言不规范、行为值得怀疑,我们这些小孩子在当时叫红小兵,个个也被教育得阶级斗争觉悟很高,每天派两个孩子轮流站岗,肩上扛着一杆木头削的红缨枪,如临大敌、煞有介事地样子,可好玩了!
那时候的基层组织叫生产队,社员集体劳动,生产工具比较落后,主要靠人工割麦。我们队是第六生产队,有三、四百亩麦子,真正的劳动力不到一百个,一般也没有什么外援,偶然有工厂、机关单位支援夏收也很难分到我们队上,所以劳动任务相当地重。

说到那时的麦镰,它不同于一般割草的镰刀,其特点是木把、长竿、粗细有别,首部弯曲且较细,可以活动插卸镰刀刃子,以便及时换磨刀刃。所以一般到中午休息,或者晚上,大人们总是要拿一把镰刀刃子,用磨刀石磨,直到特别锋利。
割麦要掌握好火候,割早了青稞子多,折称减份量;割晚了麦穗口松,容易炸粒,撒落在地。好在我们队上地多,地形复杂,小麦由于品种、地形、灌溉条件等不同,成熟期也不完全相同,这样人就轻松些了,可以从容不迫地收割。但是这时候最害怕刮风下雨,据《富平县志》记载:“ 1956年6月,麦将熟时,连续降雨20余天,大量小麦发芽霉烂,损失近千万斤。”由于丰收不丰产,后来人们就饿了肚子。

麦子成熟了,男女社员手执长把镰刀,带个草帽,顶着烈日,蹲在麦田里依次排开,优美地舞动着镰刀割麦子。会割麦的人,一般麦茬割得很低,因为一是麦茬低了后边耕地、整地容易些;二是麦草是有用的东西,人们引火点灶和冬季烧炕都用得着;喂牛、驴等大牲口也离不了;县上造纸厂也收,能够卖钱。

割上一个来回,一般要坐在大树下,在磨石上蹭一阵镰刀刃子,端起从自家带来的邻村尚书村河里产的陶制瓦罐,喝几口凉开水。也有自个带着馍的,吃两口,压个饥。生产队偶尔也发几包“人丹”、清凉油解暑,人们觉得新鲜,难免聚在一起议论一翻:“为什么叫清凉油?”“清凉、清凉,就是让大家清凉、清凉!”一个老学究式的先生回答。
稍事休息,继续割麦。生产队是按实割亩数记工分,而工分就是钱,就是口粮,就是生存的依靠,大家为了多挣工分,所以干得都十分卖力。劳作一天下来,再好的劳力都累得腰直不起来。

从麦田往场里运送麦子是一件费力的事情,据本人考证,早年间,准确地说是民国之前,我们家乡拉麦普遍使用一种叫“拉拉”的牛车。(蒙古歌曲中经常唱到的所谓勒勒车,我怀疑和我们家乡的拉拉是一个东西)“拉拉”是用硬杂木制作的,车身中间有一根方形粗横木,横木与车辕之间用木方格连接,横木后面翘出五根木杈,呈燕尾状,末端横一根小方木固定,横木下面安装两个直径约40公分的铁轮。“拉拉”车身上面是平的,两侧无栅栏或挡板,宽大而笨重,在平路上两三个小伙子拉着也很费劲,但很适合装载秸秆麦草。运麦子的时候,四五个精壮男劳力一组,套一辆牛车,顺着割倒的麦堆行,拿着铁杈边走边杈起麦堆往牛车上装,老牛拖着“拉拉”在麦田里艰难地走,“拉拉“上的麦垛高的象座小山似地。当然,如果没有拉拉,用太平车推、用扁担挑、用背篓背也是有的,但不普遍。解放初期到七十年代,逐步有了胶轮车、架子车,后来还有了手扶拖拉机,这些运输工具便自然替代了“拉拉”,因为这些工具更方便、快捷、更省力气。但是先进的东西总是逐渐地被人们所接受,所以我小时候(1970年代)参加夏收,还是能看到“拉拉”运送麦子的情景。

生产队时期,由于人口多,麦子种植面积大,因此打麦场往往是很大的。我知道的最大的可能有三四十亩大,我们队的有十几亩大,后来实行联产承包责任制,各家各户单干场面小了,我却已经离开家乡,也没有什么印象。所以在我的梦里,时常还出现那时的很大的打麦场。
打麦场一般设在村口附近,分永久和临时两种。永久的就是常年四季作为场面,不被耕种;临时的是夏收、秋收季节被用作场面,平时可以种些大麦、油菜籽或者荞麦等生长期短的作物。当然有的是留一部分,种一部分,完全根据具体情况而定。夏收、秋收临近的时候,先要搁场,一般在小麦扬花时节,即阳历五月中旬前后。对于永久打麦场来说,经过一年的风吹日晒,表面干裂,到处是蹄坑鼠洞,缝隙中杂草丛生,更多的是不足盈尺,嫩嫩的带软剌的荆棘。这时,要待一场小雨浇后,用锄头将场面一锄锄划割,镂松浮土后,稍做晾晒,随即将陈年的麦衣,均匀地撒在场面,再撒一些麦草,(这两样东西,主要是起防湿土被沾走的作用)再用碌碡转圆圈压平,直到场面平整光滑为止。对于临时场面来说,就要根据小麦成熟的速度,及时收割种在场面上的作物,及时搁场,方法与永久打麦场相同。

麦子上场,防火是第一要务,不然辛苦一年的劳动果实被一把火烧掉,那是非常痛苦的事情。小时候时常听大人讲有些地方不注意防火,麦子被烧掉的惨痛教训,脑子里的印象非常深刻。据说麦子一旦烧起来几乎没有办法扑救,因为麦粒经过高温,会象子弹一样到处飞蹦;麦杆是空心,遇火后发出爆炸声,人根本到不了跟前。
家乡麦场防火,除了教育大人小孩注意不要在场里抽烟、点火和防止漏电外,主要是储水,一般是在陈炉镇产的黑“老瓮”(大水缸)以及石槽里储满水防火;也有的在地面挖一个坑,上面铺上塑料储水。
走在生产队的麦场边上,你通常会看到四周堆满了高高的麦垛,中间是一块较大的空场,是用来碾场的。要碾场,清早起来得先“摊场”,也就是把收割回来的小麦,在场面中间均匀地摊开晾晒。到了晌午,还得几次“翻场”,就是把清早晾晒时底下的小麦翻腾到上面,让太阳充分晒干,利于脱粒。碾场用的是石滚子“碌碡(zhou)”,粗约六七十公分,长约一米左右,两侧圆心各镶嵌有凹铁,叫“碌碡眼”。按“碌碡”大小做一木框架,土语叫“拨架”,“拨架”两侧安装鉄杵,尖头对着“碌碡眼”,牛拉着就可以碾场了。我们村的“碌碡”分青石、砂石两种,前者是宫里乡山凤村产,圆溜光滑、油光可鉴,煞是令人喜爱;后者可能是陕北石料,具体情况不详。一般每个生产队总有七八挂、十几挂“碌碡”。
碾场的时候,上好劳动力一人套一挂“碌碡”,吆喝着牛在麦场上一圈一圈地转,土话叫“吆碌碡”。说到“吆碌碡”碾场,有两样东西需要做个介绍:一个是“牛鞍眼”;一个是“牛笼嘴”。在机械化和电器化之前,农村人磨面、碾米、碾场都是要用牛、马、驴、骡这些畜力的。磨面、碾米、碾场都是转圈,也都面临牲畜接近粮食的问题,需要防止牲畜转晕和贪吃粮食,因此就需要“牛鞍眼”和“牛笼嘴”。
牛鞍眼是用麦杆编的草帽顶,也有用布做的,实际上就是个眼罩,用细绳系在牛眼睛上,大概是为了防止牛吃粮食或是怕牛转晕了。
牛笼嘴则是一种用竹篾编的半圆形笼子,用绳子系在牛的嘴上。牛笼嘴类似牛的口罩,不过不是为了防尘防疫,而是防止牛吃庄稼。因为如果不戴牛笼嘴,牛受不住诱惑,有可能时不时叼一口麦子,慢一下,拐一下,就有可能被后面拉着的碌碡碰伤!
牛笼嘴和牛鞍眼的使用有区别的,一般磨面、碾米转磨道,是小圈,蹄下磨道一直不变,需要鞍眼,主要怕牲畜转晕了;碾场则是时而转大圈,时而转小圈,蹄下麦层时而薄、时而厚,因此不需要戴鞍眼,但必须戴笼嘴。
顶着火辣辣的太阳碾场,可不是一件轻松的事情,人戴着草帽,吆喝着牛;牛却拉着碌碡,晒在太阳底下的,刚转一两圈,人和牛身上都汗渍渍的。

到了半后晌,场就碾毕了。一帮男男女女开始“起场”,经过碾压脱粒后的麦秆就叫麦秸了,先用木杈将麦秸挑成陇,再用“秸杈(jian ca)”清场。说到“秸杈”,形状类似“拉拉”,但比“拉拉”小很多,杈翅很尖,轱辘上了油,非常轻巧,可以一个人推着在场院轻松地跑。人们把碾过两三遍的麦秸,拉到场边临时堆成垛,以便日后腾拣。
收拾干净麦秸后,场面上是一层厚厚的麦子,人们用“推扒”把麦子堆到一起,等午后起风了,就开始“扬场”。“扬场”可是个讲究“把式”的技术活,通常两个人配合,一个“扬场”,一个“打场”。“扬场”者手执一把木掀,在麦堆上戳起一木掀麦子,迎着风头很巧妙的一扬,麦子在空中呈扇面状很均匀的散开,借助风力将麦粒与麦糠分开,麦粒落在上风头,麦糠飘落在下风头。“打场”者站在上风头,手执一把大扫帚,在麦堆上不停的挥舞着,将夹杂在麦堆中的稗子清扫出去,麦堆就全是干干净净的麦粒了。“扬场”的整个过程一扬一打,配合默契,挥洒自如,到了妙处,堪比一场舞台好戏!
前面说到碾场,是碾生麦,农民谓之“碾正场”;新割的麦子全部碾完后,“碾正场”就结束了,于是开始“腾拣麦”。“腾拣麦”就是把经过第一次碾压不彻底的麦秸,再次进行晾晒碾压。“腾拣麦”的工序与前次一样,只是麦子质量就差多了。
腾拣后的麦秸比较柔软,垛成圆型或者长方形的麦秸䆅。䆅,读zi,积禾为䆅,诗经曰:“䆅之秩秩”。清代陈昌治刻本【说文解字】䆅【卷七】【禾部】䆅。積禾也。从禾資聲。《詩》曰:“䆅之秩秩。” 卽夷切
清代段玉裁【說文解字注】
積禾也。
䆅積雙聲。廣雅曰。䆅、積也。
从禾。資聲。
卽夷切。十五部。
詩曰。䆅之秩秩。
周頌文。今作積之栗栗。毛云。栗栗、衆多也。無䆅積也之文。葢許偁三家詩也。《辞海》1999年<缩印本>上海辞书出版社2122页:
䆅(读zi),积聚谷物,<说文.禾部>:
䆅",积禾也.从禾资声.<诗>曰
䆅之秩秩"。
由此可见,家乡文化是多么久远,随便一个字都能溯自<诗经>,不由人不生出些敬畏来!
有了麦秸䆅,人们日后引火、烧炕或者铡草喂牛就方便了。生产队种麦面积大了,麦秸就自然很多,“麦秸䆅”也特别大,有的队还有两个、三个“麦秸䆅”。堆麦秸䆅”是技术活,得高手操作,要用很长的木头杆子,绑成类似塔吊的吊杆,把麦草一捆一捆运到高处,再匠心独运,堆成美丽的尖圆型垛体。
到了这个环节,割麦碾场的农活就算基本完结了,后边无非是晒麦、交公购粮、分粮和把新麦子做成各种各样美食享受了。
整个碾场结束后,除了麦秸,还有一样收获,就是麦衣。麦衣,也叫衣子,麦糠,煨堆,可以烧炕,也可以烧灶火。烧炕时其作用是延长燃烧时间。因为煨堆久置户外,下雨下雪贴地堆放必然发潮,再加上落了尘土,不易燃烧。烧炕时先用麦秸引火,待烧起后压上发潮的煨堆,可以让火持续时间更久,炕也保持持久温暖,到后半夜不至于挨冻。
富平北部沿山一带烧灶火自古用煤,因为我们离铜川一带的煤矿很近。但是要烙锅盔、砣砣馍或者摊煎饼、烙油饼,就需要用麦秸和麦衣,因为用麦秸和麦衣,火力均匀、柔和,便于把控火候,以免把食物烙焦。
如今关中道收麦已经全是机械化,收割脱粒装袋在田间地头就完成了,原来需要一个多月艰苦劳动才能完成的夏收任务,现在用不了一天就完成了,再也不用顶着火辣辣的太阳割麦、拉麦、碾场、扬场了,真是滋润得不得了!我回老家,已经很难看见“割麦镰”、“拉拉”、“秸杈”、“碌碡”、“拨架”、“木掀”、“木杈”、“推扒”等传统的农具了。许多村子甚至连牛、驴、马、骡这些大牲口也绝迹了。我想再过几十年,我说的这些恐怕连农村小孩也觉得是天方夜谈了!真是世事多变人易老啊!
(2012年6月)
雷和平,1962年6月生, 1983年7月毕业于西北大学中文系。1983年7月到中国人民银行陕西省分行工作,在金融研究所从事金融历史研究工作,1997年被评聘为副研究员。先后参与《陕甘宁边区金融史》《陕西省志.金融志》《当代陕西金融事业》《陕西金融年鉴》《中国金融通史》(第六卷)和《陕甘宁革命根据地货币史》的编写工作,发表近20篇学术论文,学术成果达到60余万字。1998年11月至今在金融时报社陕西记者站工作,先后任记者、副站长。期间共计在省级以上报刊发表各种文章5000多篇、500多万字。并且连续16年被报社评为优秀驻地记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