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家那棵毛白杨

文/葛贵纪

老家院门前，有棵毛白杨，在一个雷电交加的夜晚，被雷击折了。家里打电话说，它死得很惨，是拦腰断的，裂成五块，什么也不能做，只有将它锯下来，劈成劈柴烧了罢了。我听后，很是伤心。

星期天，我回老家去看它。

这棵老白杨，从我记事起，就在院门前立着，因为它太粗太高了，似乎觉不出它在长，感觉它一直是那么粗，那么高。我们小孩子日日夜夜恋着它，在那里荡秋千，跳绳，踢毽子，做游戏，快活得很。与我们同乐的便是那些鸟儿、虫子。一到天黑，漫天的黑点，徒然间全落了进去，奇妙地不见了；那些虫子特别是蟋蟀，有的在树上，有的在树下放开歌喉，唱着欢乐的歌。我们觉得十分有趣，猜想那一定是鸟儿、虫子的家。鸟儿惊惧夜的黑暗，想得到家的庇护享受家的温暖；而虫子却喜欢黑夜，在树上树下及附近追逐玩耍。或者，老杨是一块立在天地间的磁石，无所包容地将空中的生灵都吸了去，留给黑暗的只是那个漠漠的天的空白。冬天，世上什么都光秃秃的，老杨也变得赤裸，鸟儿却来报答它，鸟儿落得满枝满梢。立时，一只鸟儿是一片树叶；一片树叶，就是一个鸣叫的音符。寂寞的冬天，老杨就是竖起的一首歌。于是，它们飞来了，我们就听着这冬天的歌，欢喜地跑出屋来，在严寒里大呼小叫；它们飞走了，我们就捡着抖落在树下的几片羽毛，幻想着也要变成一只鸟儿，住在树上，或飞到天空，看那七斗星座，究竟是谁夜夜把勺儿放在那里，又要舀些什么呢？

如今我回来了，离开老杨二十多年的游子回来了。我一站在村口，就急切切地看那老杨，它果然不见了。走到院前，家人很吃惊，又都脸色灰白，我立即看见那老杨了，被劈成碎片，乱七八糟地散堆在那里，白花花的刺眼，我的心不禁抽搐起来。我大声责问家人，说它那么高的身架，那么大的气魄，怎么骤然之间，就在这天地间消失了呢？如今，我的童年过去了，以老杨慰藉的回忆也不能再留存了，留给我的，就是那一个刺眼的、让人痛心的树桩。我再也硬不起心肠看这一场沧桑的残酷，眼里蕴藏的对老杨的一腔柔情，全然化作泪水流了下来。

夜里，我无论如何都睡不着，走了出来，又不知要走到何处，就呆呆地坐在树桩上。树桩井口一般大，井口一样圆，在月光下泛着白光，可怜它没有被刨了根去。那桩四周的皮层里，又抽出了一圈儿细细的、小小的嫩枝，奋力地长上来，高的已盈半尺，矮的也有三公分了。我想起当年的夏夜，杨荫铺满院落，孩子们手拉手围着树转的情景，不觉又泪流满面。世界是这般残忍，竟不放过这么一棵老杨，是它长得太高了、目标要向着天上，还是它长得太大，挡住了风雨的肆虐？

小女儿从屋里出来，摇摇摆摆的，终伏在我身上，看着我的眼，说：“爸爸，树没有了。”

“没有了。”

“爸爸也想杨树吗？”

我突然感受到孩子的可怜。我同情老杨，是它给过我幸福，给过我快乐；我的小女儿更是悲伤了，她出生后一直留在老家，在这棵杨树下长大，可她的幸福、快乐并没有尽然就霎时消失。我再不忍心看她，催她去睡，她却说她喜欢每天坐在这里，已经习惯了。

“爸爸，”女儿突然说，“我好像又听到那树叶在响，是水流一样的声音。”

唉，这孩子，为什么偏偏要这样说呢？水流一样的声音，我是听说过，可是如今，水在哪儿呢？古人说，“抽刀断水水更流”，可这因叶动而响的“水”，怎么就被雷电斩断了呢？难道天上可以有银河，地上可以有长江，却容不得这天地之间绿的“水流”吗？

“爸爸，水流还在呢！”女儿又惊呼起来，“你瞧，这树桩不是一道水流吗？”

我转过身来，向那树桩看去。眼前的景色使我惊异不已：啊，真是一道水流呢！那白白的木质，分明是月光下的水影，一圈儿一圈儿的年轮，不正是水流泛起的涟漪吗？我的小女儿，多么可爱的孩子，她竟发现了水流。

“水流！生命的根源！”我激动起来，紧紧抱住了我的女儿。想这大千世界，竟有这么多出奇不意，原来一棵树便是一条竖起的河，雷公可以击折河身，却毁不了它的水流，它日日夜夜流动，永不枯竭，那纵横蔓延在地下的每一条树根，便是一道道水源了！

我有些不能自拔了。月光下，看着那树桩皮里抽上来的嫩枝，是那么的精神，一片片的小叶长出来，绿得鲜艳、深深的。这绿的结晶，生命的精灵，莫非就是从水流里溅起的一道道水柱？那锯齿一般叶峰上的露珠，莫非是水溅起时的泡沫？哦，一个泡沫里有一个小小的月亮，灿灿的，在夜里摇曳生辉。

小女儿见我高兴，也快活起来，从怀里掏出一撮往日捡的羽毛，万般逗弄，问我：“爸爸，这嫩枝儿能长大吗？”

“能。”我肯定地说。

“鸟儿还会来吗？”

“会的。”

“那雷公还会击吗？”

小女儿突然说出的这句话，使我惶恐了，怎样回答她呢？说不会有了，可在这茫茫的世界里，我仅仅是一个小小的分子，我不能说那话，欺骗孩子，欺骗自己。

“或许还会吧，”我看着小女儿的眼睛，鼓足了劲儿说，“但是，水流不会枯竭，它永远会从地下从树根中爬上来，因为这水流是活的！”

说完，我们就再没有言语，静静地坐在树桩的一边，在袅袅的风里，在万籁沉沉的夜里，尽力抚平心绪，屏住呼吸，谛听那从地下涌上来的，在水流里翻涌的，在空中溅起的生命的源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