湖湘钩沉

(一三〇)
湖南,一个中国的内陆省,既无沿海城市关联各国、跨海贸易的条件,也无武汉三镇通江达海、九省通衢的便利。可是她在国人的心目中却是具有无可替代的重要意义。
自古以来湖南就是楚汉相争、蜀吴结盟的兵家必争之地。远的不说,当太平天国的浩荡天兵如摧枯拉朽般打得大清王朝满地找牙的时候,是一个满身酸臭书卷气的文弱书生曾国藩带领湘军挽狂澜于既倒,将大清从死亡的边缘拉了回来。
就在眼前的抗日战争,湖南成为了抗日战争的主战场,中日双方投入兵力在50万以上的大型会战,九战区所在的湖南战场就占了近一半。

蒋介石是多么希望湖南又涌现出一个像曾国藩一样的栋梁之才,多么希望湖南也像当年抵抗日军一样再打几场漂亮的保卫战,将排山倒海般攻击南下的人民解放军阻挡在湘境之外,让他的蒋氏小王朝继续苟延残喘下去。
然而,这一次仁慈的上帝没有再眷顾他。上一次幸运的天枰是倾向了正义,而这一次是倒向了人民。
随着解放战争三大战役的结束,国民党蒋介石政权的垮台已经没有任何悬念。历史前进的滚滚车轮终究是任何人也阻挡不住的。
1949年春节,中共中央、中央军委主席毛泽东发表了《将革命进行到底》的新年献词,数百万人民解放军渡过长江,跨过戈壁,向着江南向着大西北、大西南如狂风扫落叶席卷而去。

1949年8月4日,国民党军高级将领程潜、陈明仁通电全国,率驻湘官兵起义,宣告湖南和平解放。长沙这座拥有数千年历史的文明古城平静祥和地回到了人民的怀抱。
湖南是毛泽东刘少奇和一大批中央领导的家乡,谁也不愿意自己的家乡再饱受战火的蹂躏。在他们的心目中,争取湖南和平解放是第一选项。
在这事关国共两党和湖南命运的关键时刻,由谁来主政湖南好呢。没想到这一次毛泽东和蒋介石都想起了同一个人选——程潜。

程潜,(1882-1968)字颂云,湖南醴陵人,国民党一级上将。清末秀才,毕业于日本振武士官学校(后为日本陆军士官学校),是蒋介石的学长。1905年老资格的中国同盟会会员,湖南护国军总司令、湖南护法军总司令,参加过辛亥革命武昌起义和历次东征北伐战争,非常大总统陆军总长。抗战时期第一战区总司令、湖南省绥靖公署主任和省政府主席等职。
蒋介石看中程潜,是因为他的资历和在湘的巨大影响力和号召力。
还因为蒋桂战争的时候,程潜是与他站在一起反对桂系的。因这个历史渊源,李宗仁、白崇禧也是一直提防他的。蒋把他派到湖南可以在某种程度上牵制桂系。

毛泽东看重的则是程潜内心深处的救国救民反对独裁和热爱家乡追求和平的正义感。
1961年,毛泽东在党的一次会议上曾说,我不吹牛皮地说,我在军队学枪上肩、枪放下,瞄准射击那两下子还是在程颂公的新军里学的。
毛泽东在湖南新军当新兵的时候,程潜就已经是军长了。毛说他曾经看过程潜几次,但那都是在成千上万的队列里远远地看到了几眼。
作为军长的程潜当然不会去注意一个小新兵,但在小新兵毛泽东的心目中,程潜却是一个高不可攀的偶像。因为那个时候作为有民族气节、治军甚严、爱兵如子的程军长也是颇有革命意识的湖南新军全体官兵崇拜的偶像。
虽然两个人神交已久,却还没有真正单独接触过。
真正的接触是在1946年的重庆谈判。这年的9月,程潜独身一人去了毛泽东的住处,秘密地会见了毛泽东。
正所谓惺惺相惜,英雄略同。程潜毫不掩饰自己对中共的态度,表示了对蒋氏政权的不满。
毛泽东则表示了自己对程颂公多年以来的敬仰之情,表示更希望颂公留在国民党,这样可能对中国人民的解放事业更有利。
同时直截了当地表态,希望颂公参加国民党的总统选举,“如果选举失败了,您就只要湖南!”
1949年9月,毛泽东给程潜亲笔信,邀请他来北京参加第一届全国政治协商会。
开会期间,毛主席邀请程潜来自己家里吃饭。
1952年,程潜来北京开会,毛泽东又邀请程潜来家中吃饭。饭后两个人到中南海散步,又上了一艘小艇,毛泽东亲自为程潜划桨。

程潜连连摆手,很是惶恐,表示毛贵为国家主席,这样不妥。毛泽东说,您是我的老上级,又是长者,为您划桨甚妥。
主席是真的对他的老上级他的老师心存感激的。
由于有了程潜、陈明仁的和平起义的通电,避免了多少刀兵之灾,保存了多少文化瑰宝,不光是毛泽东感谢,湖南的三千万人民(建国初期湖南为三千万人口)都要感谢。
1948年7月,程潜坐火车抵长沙车站,国民党军政商大员倾巢而出,云集车站,鼓乐喧天,热闹非凡。
程潜抵长当天,省府在政府大礼堂举办盛大宴会欢迎新的省主席莅位。同时欢迎新主席发表就职演说。
程潜先是对各界的欢迎表示衷心感谢,说长沙是一座英雄的城市,有着光荣的革命传统。
说着说着就激动起来,说自己是在党国最艰难的时候来到长沙。自己誓与长沙共存亡。作为党国元老,自己与共党不共戴天,只要他们敢到湖南来,就誓与他们决一死战!
此话一出,语惊四座,也搏来一片掌声。但鼓掌的人各怀心思,有的兴奋,有的迷惘,还有的失落,更有人吃惊。
程潜的两个亲信也是他的得力助手,一个是任民政厅厅长、省政府秘书长的邓介松,一个是任长沙警备区司令的萧作霖,这两个人堪称是程潜的左膀右臂。但这两个人也是态度坚定的“主和派”。
听到颂公这样表态,两个人很是吃惊,满腹狐疑的同时又试图揣测老上级的真实意图。

几天之后他们俩参加了一个朋友聚会。那次聚会来了一个很重要的人物,这个人就是中共的元老李达。
李达曾是中共一大的代表,此时在湖南大学任历史和哲学教授。李达的与会无疑使得许多参加宴会的人感到很兴奋。
程潜当然也很关心这一次聚会,关心李达和其他进步人士发表了什么意见。
萧作霖说,李教授的分析应该是准确的,他说,老蒋应该是不会派兵到湖南来了,事实上他也无兵可派。白崇禧呢,他肯定会来长沙,但是他不会在长沙和湖南久住,他最终还是会撤回广西,到底那里是他的老巢。
邓介松看了一眼不动声色的程潜,说,李先生还提到颂公您了。
程潜说,哦,他都说老夫什么了?
邓介松说,李先生说,您一大家子人,又没有什么钱。去了欧美或者香港,你一家人怎么过?您肯定不愿意去台湾,因为老蒋不会容你。就是李、白也不会让您好过。那您又能去那里呢?现在中国已经没有什么地方好去了。
萧作霖接着补充,至于您在接风宴会上的强硬表态,李先生也表示可以理解。他说,那么多老蒋的心腹特务还有不怀好意的人在那里,您还能怎么说?
两个人一齐看向程潜,颂公仍是一副不置可否的表情,只是半闭双目,微微颌首,似以为然。
此时整个长沙包括湖南,拒绝战争,追求和平已经成为了主旋律。由于进步人士的影响,也因为程潜等一批主和的高官的暗中授意,中共地下党的活动还是比较频繁大胆的。
在中共湖南省工委书记周礼和几个关键人物的努力下,程潜的族弟程星龄也来到了长沙。在中共和邓、萧的周旋和程潜的默许下,程星龄被委任为物资调节委员会主任。
程星龄(1900-1987),曾号不云,湖南醴陵人。北大教育系毕业,国民政府广西省政府顾问。被毛泽东称为“党外的布尔什维克”。他去世后中共中央根据他的遗愿追认他为中国共产党党员。
程星龄给他大哥提了一个重要建议,他说,大哥,您手里才四个保安旅,这区区几个人,真要来点什么事儿,您就指望他们呀?您又说这个人不行——他用手指蘸着茶水在茶几上写了个“杰”字。
程星龄指的是黄杰,长沙榔梨镇人,黄埔一期生,时任长沙绥靖公署中将副主任,是程潜的副手,但却兼任了陆军第5编练司令官,手里有3个军的兵力。

程潜大摇其头,说,万万不行!此人两次救过老蒋,是蒋的心腹爱将。跟他谈——程潜咧嘴苦笑:无异于与虎谋皮,自投罗网。
程潜其实还有深藏心中的苦衷没有说出。豫东战役中,程潜亲率6个军12万人围住了土肥原14师团的2万日军,实指望将这个谋划9.18事变的日本大特务兼战犯的日酋一口吃掉。
谁知防守兰封的桂永清只守了一天就全线溃退,还造成了整个战役的失败。
第二次围住土肥原时,程潜手里有30个师共15万人马,而土肥原加上赶来增援的日军第16师团也就4万人。程潜想,这一次说什么也要打一个漂亮的歼灭战了。
还是蒋介石的嫡系部队这边出了问题。奉命防守商丘阻击日军16师团的黄杰竟然一枪未放就放弃了商丘,结果造成了国家的大溃败,4万日军追着15万中国军队往死里打,打得中国军队丢盔弃甲,溃不成军。而黄杰放弃商丘的理由却仅仅是军部的大功率电台坏了,无法接受上峰指示。
当年程潜对黄杰恨得牙根痒,建议军委会对这个逃跑将军立刻逮捕枪毙。而蒋介石却因为黄杰是他的黄埔爱将又曾救过自己的命,只给了黄杰一个处分,将他降职为成都中央军校的教育处长。
但程潜关于枪毙黄杰的建议他本人肯定也知道,别看他现在对自己客客气气,心里一定是恨不得将自己碎尸万段。
想起当年豫东战役自己夹在千军万马中拼命逃跑的狼狈,程潜把牙齿咬得咯咯响,嘴里嘀咕了一句:“耻辱,奇耻大辱!”
程星龄没听清楚,问了一句:“大哥,您说什么?”
程潜叹了一口气说,没什么,我在想心事。

程星龄说,不管怎么说,这么大的事情,手里没有兵是不行的。咱们不能秀才造反,三年不成。
他看了程潜一眼,程潜脸上没有什么表情,不知道他心里在想什么。但程星龄有一点是可以肯定的,那就是程潜是一个不折不扣的爱国主义者。他心中想的一定是,战局纷乱,不管谁胜谁负,但中华民族是一定不能分裂的。
抗战伊始,程潜率一战区文武高官祭奠黄帝陵,并亲题“人文初祖”匾额。后此石碑因战火纷飞道路艰辛在运输途中不慎摔碎。
程潜写信安慰黄陵县长卢仁山,说不必惊慌,来年清明再用木匾写一个。
来年的清明,程潜果然又题写一个木匾,仍是“人文初祖”。铁画银钩,笔力苍劲。不愧为当年与于右任、蒋鼎文并称的民国大书法家。
1938年的清明祭祖,程潜心情很激动,当晚还撰写了《桥陵颂》的祭文。通篇充满了维护国家统一民族团结的爱国主义情怀。
程星龄心里笃定,只是一双眼睛定定地看着程潜,等他发话。
程潜沉吟了一下,却不急于表态,而是转头对程星龄说,那你说怎么办?
程星龄拧着眉头,做出苦思冥想状。良久,他猛抬头,眼神炯炯地说,颂公,有了,若得此人,必成大事!
程潜也面露喜色,摆摆手说,你先不说出,我俩各写一字,看看是否对得上。说罢就掏出上衣口袋的钢笔在手心里略划了两笔。
程星龄也掏出钢笔在自己手上写了个字。事毕两个人一齐翻看手掌,却看见对方的左手心都是一个“子”字。两人不禁哈哈大笑。
原来两个人想到的都是同一个人,这个人就是陈明仁。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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