狼毒草(长篇小说) 董顺学 著

第十三章
进入农历腊月份,场里的粮食基本上打碾结束了。生产队的农活除了往地里送粪,再没有什么可干了。这时候,如果哪个社员不想挣工分,或者想干点家务活儿,队长是可以准假的,不像农忙时扣得那么紧。
周思甬想利用这个农闲时间,准备给家里拉一合石磨。于是便叫上了大个子何凤治、曹庆儿和邻居崔振贤一行四个人,去青石山拉石磨。由于齐梦鹭家也要拉一合石磨,两家就凑在了一起拉。齐梦鹭在杏树湾也打发来了四个青壮年,跟着周思甬他们一起去了。
青石山离榆树湾二百多里路,而且山大沟深,道路崎岖,一个来回最快需要七天时间。他们一行八个人,拿了四副拉石磨的木夹耳,带足了干粮和水,为了赶路,天没有亮就出发了。离青石山大约还有二十几里路的时候,就听见青石山上隆隆的放炮声。大个子何凤治说:“这是青石山上放炮炸石头的声音。”因为何凤治力气大,干活踏实,庄里不管谁家拉石磨都少不了他,这段路程他再熟悉不过了。
经过两昼夜长途跋涉,他们个个都已经疲惫不堪了。听见放炮的声音,他们一下来了精神,知道离青石山已经不远了。
到石器场的第二天一大早,他们在等待加工石磨的空当,请了一位石匠做向导,参观了整个青石山石场。
青石山真是名不虚传,十几平方公里范围之内都是青石。这里的青石质地坚硬,密度比较大,是制作一般石器的理想石材。相比之下,红毛石质地松软,密度小,只适合做建筑物的基础,不适合做石磨、石碾等石器。
这位石匠热情地给他们从头到尾详细地介绍了石器的加工过程:石器场加工石器首先是矿山爆破。爆破石头是一项比较危险的工作,有着严格的操作规程。爆破人员首先用内燃凿岩机在岩石上打出好多个几米深的炮眼,装填上适量的炸药,安装上电雷管,接上电线。一系列准备工作就绪后,爆破人员撤离到二百多米以外的石窑避险,并确定现场无个时!,爆破员按下蓄电池上的电源按钮,顿时,几十个炮眼同时起爆,瞬间轰隆一声巨响,顷刻间山崩地裂,乱石飞舞,尘土飞扬,一颗颗小石子像子弹从空中飞过,发出吹哨搬刺耳的声音。大石头则在轰隆隆的响声中从石崖上滚落了下来。
然后是破石材。石匠们从石山上将石块运回石场后,根据加工石器的规格要求,先将大石块用钢钎破成薄厚不等的石头板材。破石板也是有技巧的。先将准备破的板材厚度确定后,用墨斗弹上线,顺着石头的自然纹路,用钢钎打一排一尺深的小孔,然后换上粗一点的钢钎用大锤楔进小孔,当钢钎楔到一定深度时,石头就被破开了。石材破成之后就是加工石器。有了石头板材,加工石器就相对就容易了。
周思甬和齐梦鹭两家的石磨直径是二尺一寸,这在石磨中算小规格的,需要的客户比较少,所以没有现货,需要现场制作。何凤治懂得什么样的石材制作石磨最好,就在好多石头板材中挑选了一种叫青麦子石的石材,让石匠加工制作石磨。
石匠先在石头板材上按照石磨的尺寸大小,用圆规画了一个圆,然后用钢钎和钢凿将圆之外多余的石头凿掉,初步敲打出一个石磨的形状来,再用钢凿和钢錾进行精细加工,最后钻上磨脐眼,一合石磨就加工成了。
这个石器场生产的石器种类也比较多,主要有:碾子、碾盘、碌碡、石磨、石磙、石杵、石臼、石槽、柱基石、石狮子、墓碑等,还有客户零星定制的一些石器。
石匠是个很辛苦的职业,真是又脏又累,两只手上的老茧比脚底还厚。整天拿着钢钎、钢錾、铁锤不停地敲打石头,石头粉末落满了全身,个个灰头土脸。
周思甬定制的两合石磨很快打制成了,用时没有超过两个小时。一合石磨的价格是二十块钱,付清了钱之后,开始往回走。他们给每扇石磨套上了木夹耳,两个人拉一扇石磨。一个人手扶着木夹耳在后面用力推,一个人扯着长绳在前面拉。木夹耳套在石磨上就构成了一个独轮车,但石磨又厚又重,对地面的摩擦力大,拉起来相当吃力,尤其遇上陡坡,更是让人竭尽全力。不管是前面拉绳的人还是后面推夹耳子的人,没有一个轻松的。他们八个人拉着四扇石磨,排成了一列长队。拉着沉重的石磨,走在荒野的山间羊肠小道上,木夹耳与磨轴之间不断地摩擦着,发出了吱吱呀呀的声音,让人心里感到一阵阵无名的恓惶。
正当他们人困马乏的时候,前面遇到了又长又陡的山路,他们用尽全力,两个人还是将一扇石磨拉不上去。这时候,有经验的何凤治说:“这个陡坡叫乏驴坡,我每次拉石磨时,都是四个人拉一扇石磨,两个人根本拉不上去,咱们也要采取四个人拉一扇石磨的办法才能上得去。”何凤治手扶夹耳子在后面推,周思甬、曹庆儿和崔振贤三个人在前面用绳子拉,这样一来,感觉轻松多了,不一会儿就上了陡坡。
又走了一段路程,经过一段阴山陡路时,走在前面的何凤治和周思甬不得不停下了脚步。因为前段时间下了几场雪,阴山脚下整天见不到太阳,路面积雪慢慢变成了青冰溜子,既便是空人走在这冰溜子上都打滑,寸步难行,何况他们拉着这么重的石磨。如果不铲除路面上青冰,稍有不慎,石磨就会滚下山坡。周思甬马上招手喊道:“后面的人都停下来,把石磨停稳当后到前面来铲路。”幸好他们早有防备,带着洋镐和铁锹。他们用洋镐将路上的青冰挖掉,再铺上一层干土,而后小心翼翼地将石磨往前移动一段距离。这样挖一段,移动一段,这段不到五里的路,竟用了三个多小时才走了过去。经过七天时间,一路历尽艰辛,克服了重重艰难险阻,总算安全地将两合石磨拉回来了。接下来的事就是找一个手艺好的石匠,给这两合石磨开齿上茬了。
何凤治对周思甬说:“给新石磨开齿上茬的石匠我倒认识一个,这人叫麻克刚,石匠的手艺不错,人也好说话,手工费也好商量。”
周思甬迫不及待地说道:“何大哥,那就麻烦你帮我请一下这个麻石匠吧。”何凤治点头同意了。
几天后,何凤治告诉周思甬:“麻石匠我给你请下了,他这几天正给别人家翻新旧石磨,等过几天这个活儿干完马上就来了。”不几天,麻石匠果然来了。麻石匠年龄在五十岁左右,中等身材,身体微胖,皮肤黝黑,说话慢腾腾的。麻石匠背着一个牛皮搭裢,里面装的全是铁家伙,虽然石匠的工具不多,但特别沉重。一进门,麻石匠就迫不及待地将搭裢咣啷一声放在了地上,然后大口喘着气。他走得满头大汗,掏出了黑乌乌、脏兮兮的手帕擦了擦脖颈和头上的汗水。
周思甬父亲急忙从炕上跳下来,招呼着让麻石匠上了炕。麻石匠也不多话,上炕了。周思甬父亲周文录礼节性地说道:“麻师傅,往火炉子跟前坐,喝罐罐茶。”
麻石匠背着几十斤重的工具走了几十里山路,真的口渴了,就毫不客气地说:“好好好,我的茶瘾正好犯了,美美捣一罐子。”
周思甬母亲林颜茹端来了莜豆面碗簸子,好让麻石匠喝茶吃馍馍。周思甬也站在地上帮麻石匠炖茶,麻石匠推辞说:“你别忙乎了,我自己来,捣罐罐茶要亲自动手呢,喝起来才过瘾。”大家都附和地笑了。麻石匠便一边喝茶吃馍馍,一边指手画脚地给大家讲述他这些年来打石磨的一些小故事,大家听得很有趣。
这时,何凤治插话说:“麻师傅,咱们三头六面把手工费的事情顺便商量一下,您是我请来的,您与主人家把价格定了,我也就一心了。再者,如果商量不到一块,我作为中间人还可以给你们双方撮合撮合。”
麻石匠慢腾腾地说:“这事情不急,把活儿干完之后商量也不迟。我这个人的话好说,手工费让你们肯定能接受。”
周思甬接茬说:“麻师傅,我何大哥说的话对着呢,咱们把话说到牙齿外头还是比较好,该多少就是多少,您也是下苦人,我们也不能把您给亏了。这次就把我们家和我对象家的这两合石磨的手工费放到一快儿说,钱由我们家给您一起付。”
麻石匠接着周思甬的话说:“你们既然提出要商量手工费的事,我就先要个数,你们嫌多还可以少,让你们满意为止。”麻石匠喝了一口茶,然后把眼睛闭上思谋了一阵然后说:“我看这样,我开齿新磨的价格十块钱,翻新旧磨的价格是五块钱,你们这两合石磨就按照翻新旧石磨的价格算吧,一共是十块钱,你们看咋样?”
周思甬的父亲周文录说:“麻师傅,你要的价格太低了,这不是把你亏了吗?您既然这么大方,那就按十五块钱算吧。”麻石匠又态度坚定地说:“不低不低,就按我说的算,我吃了湿的又拿了干的,肯定亏不了我。”
何凤治插话说:“我作为中间人说一下我的意见,两合石磨就按十二块钱算吧。”
双方异口同声地说道:“行,就按十二块算。”由此可以看出,麻石匠真的是个实在人,别人要手工费时往多要,而他却往少要。
麻石匠今天手工费要得特别低也是有原因的。其实,何凤治与麻石匠是老熟人。何凤治老父亲生前也是个石匠,和麻石匠都是一个师傅教出来的,两人是师兄弟。何凤治请麻石匠时,把周思甬和齐梦鹭两家的大概情况说了之后,麻石匠很慷慨地说:“这两合石磨的开齿我权当是帮忙了,除了给生产队每天上交的五毛钱,我一分钱不挣。”何凤治父亲虽然是个石匠,但何凤治却不喜欢这门手艺,就没有把父亲的手艺学到手。由于长期耳濡目染,何凤治对石材的识别并不外行,经他挑选的这两合石磨,就是上等石材。
麻石匠吃饱喝足之后,来到了刚拉来的石磨跟前。他仔细看了看石磨便说:“这一合石磨不错,是上等的青麦子石。”何凤治和周思甬听了麻石匠的话心里很高兴。麻石匠对着周思甬问:“这石磨是谁帮你们挑选的?”
周思甬笑着回答说:“是我何大哥挑选的。”
麻石匠表扬说:“好眼力,这石磨没有一点麻达。就是尺寸小了点,如果再大上二寸就好了。不过,这也适合小家口使用,磨盘大磨面快,但没人手,推不动也不行。”
周思甬顺着麻石匠的话说道:“麻师傅说得对着呢,我原来也想拉一合二尺三的磨,但一方面经济困难,另一方面家里人力单薄,石磨大了真的推不动。”
麻石匠说话虽然慢腾腾的,但干活却是个急性子。说话间,他让周思甬替他把搭裢拿来,然后让周思甬和何凤治帮他把石磨搁在两条板凳上,石磨开齿上茬的活儿就这样开始了。麻石匠先从搭裢里掏出了一个木制的大圆规,一头扎在石磨的圆心上,一头绕石磨的边缘转了一圈,画上黑线,以此来检验一下石磨是不是正圆。通过对两扇石磨的校验,结果都是正圆的,没有一点问题。之后将石磨分成了十等分,用墨棒在每一等分上画上了磨齿线。磨齿线并不是直的,而是带有一点弧度。麻石匠画线时没有拿任何工具,纯粹是用手画的,动作很娴熟,而且特别快,线的间隔和长短十分均匀和精准。
周思甬在一旁看得入了神,为麻石匠的手艺高明而赞叹不已!尤其看到麻石匠将圆分成十等分的方法步骤与自己在初中几何里方法是一模一样的。他好奇地问麻石匠:“您把圆进行十等分的方法是谁教您的?”
麻石匠不紧不慢地回答道:“是我师傅教给我的,我师傅的方法也许是他师傅教给他的,就这样一代代的传下来了。”磨齿线画好后,先用窄錾子开齿槽,之后用平錾将磨齿铲成斜坡形,表面铲平整,而且在磨齿的边沿上錾出锋利的石刃。石磨就靠这种石刃把粮食破碎,靠磨齿把粮食磨成细面。石匠这门手艺也是细心活,千万不可粗心大意,每一錾,每一锤都要小心翼翼。如果稍有不慎,一锤下去将石磨打坏,就前功尽弃,难以弥补了。俗话说:铁匠缺一寸,火烧大锤镇;木匠缺一寸,胶粘钉子钉;石匠缺一寸,眼仁往后瞪。
周思甬这几天一直伺候着麻石匠,帮他抬磨盘,递东西,目的是让麻石匠早点把活儿干完。麻石匠一边干活,一边与周思甬闲聊,聊的过程中就谈到了石匠这门手艺行道中一些秘密。麻石匠毫不隐晦地说:“石匠中也有不少品行不端,心术不正的人。如果石磨的主人家对他招待不周,或者手工费给得太低,心怀不满的石匠就会给主人家使坏,用一些歪门邪道小技巧诅咒主人。”
周思甬惊奇地问道:“原来还有这些名堂?他能使什么坏呢?”
麻石匠说:“最直接的使坏就是让主人家石磨磨面慢,同样大的石磨,正常情况下,一上午能磨一百斤粮食,如果使了坏的话,一上午连五十斤也磨不了。这还不算什么,还有比这更阴的坏主意呢。”
“还有什么更阴险的坏主意?”周思甬睁大眼睛,急切地问。
麻石匠慢悠悠地说道:“这里面的说道多了,我就拣主要的说两个。石磨这东西在家里称为白虎,所以要有敬畏之心,比如人不能随便坐在磨盘上,这是对白虎的一种侮辱行为。有些石匠就用这种迷信的说法,给主人家使阴招。比如,在石磨的上扇使点坏,叫白虎劫财,意图是让主人家破费钱财。在石磨的下扇使点坏,叫乱箭射主,意图是让主人家多灾多难。”
周思甬听后摇摇头说:“这种人真的太阴险了!那这种迷信的说法究竟灵验不灵验?”
麻石匠说道:“究竟灵验不灵验谁也说不清,反正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即就是不灵验,如果让人家使点坏,主人心里总是不踏实。”
周思甬吃惊地说:“啊呀!石匠中还有这样日巴歘的人,人一听就害怕,后背都感到凉嗖嗖的。”
麻石匠呵呵一笑说:“小周,你别害怕,你麻叔可不是那样的人。我当徒弟的时候,我师傅就对我说,不管手艺高低,首先人要够格,千万不能有害人的心。我师傅和石磨打了一辈子交道,从来没有要过高价,也没有给别人使过阴招。”
周思甬点点头说:“通过我和麻叔这几天的接触,我感觉到您是一位品行端正,心地善良,手艺高超的师傅。”
五天时间紧张的过去了,周思甬家的新石磨开齿上茬大功告成。在院子里修了一个简单的磨台,将石磨搁在磨台上面。麻石匠让周思甬母亲拿来一簸箕麦麸,倒在新磨盘上,让周思甬把这一簸箕麸子磨完,他自己却上炕捣罐罐茶去了。周思甬双手抱着磨棍按逆时针方向推。他感觉到石磨推起来很轻,但就是磨眼里麸子下的特别慢。周思甬推了足有一个小时,磨下去的麸子还不足十斤。这样慢的速度,让周思甬联想到了麻石匠讲述的有关石匠行道里一些事情,莫非麻石匠也给这合石磨做了手脚?正在他狐疑的时候,麻石匠来到石磨旁,一边观察石磨磨麸子的速度,一边用手摸麸子的细度,一边又仔细听石磨摩擦的声音,然后问周思甬:“石磨推起来轻还是重?”
周思甬回答:“特别轻,就是磨麸子太慢了。”麻石匠没动神色地嗯了一声,然后对周思甬说:“你把剩的麸子磨完,吃罢中午饭后我再收拾一下。”
周思甬家的石磨开齿上茬结束后,麻石匠就要去齐梦鹭家了,所以最后的一顿饭比较丰盛。周思甬母亲特意蒸了白面馒头,一碟青菜,一碟土豆丝,一碟炒鸡蛋。这算是石磨完工后打发匠人的一顿饭。午饭后,麻石匠又将石磨重新翻过来,用錾子在两个磨眼的底部轻轻敲了一会儿,让磨眼食道变得宽了一些,然后又合上了石磨。麻石匠又让周思甬端来了一木斗小麦搭在磨盘上。当周思甬再推磨时,石磨感觉重了许多,磨眼里的粮食下去的速度明显快了,白面像下雪一样从磨缝里沙沙沙地往外冒。
麻石匠问周思甬:“现在感觉重不重?”
周思甬回答道:“现在比磨麸子的时候重了,磨粮食的速度也快多了。”
麻石匠又仔细观察着磨面的情况,用指头搓了搓磨台上面粉,然后点着头说:“好了,这就行了,这合石磨开齿上茬就算成功了!”
周思甬有些疑惑地问麻石匠:“那为什么磨麸子时怎么那么轻,又那么慢呢?”
麻石匠说:“刚才因为是新开齿的磨,磨齿上还有高低不平的沙砾,还有石粉,通过限量磨麸子,加大上下两扇石磨的摩擦,使磨齿上凹凸不平砾石被磨光滑了。最后,再将磨眼食道錾宽,这样磨的速度就快了。”
周思甬听了麻石匠的解释,一切疑虑全部消除了。

作者简介

董顺学,汉族,宁夏西吉县人,生于1955年10月10日。毕业于西北大学经济系。先后在西吉县工交局、统计局、计划委员会、计经局、震湖乡政府工作,担任过国营企业厂长。长期从事文字工作,喜欢读书,热爱文学,积累了大量的读书笔记和丰厚的生活实录,创作过中短篇小说。退休后,用近五年时间完成了这部五十多万字的长篇小说《狼毒草》,终以抒怀于文学为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