狼毒草(长篇小说) 董顺学 著

第十四章
“腊八节”的晚上,杏树湾生产队的几个干部,在队长吴有德家里召开了个秘密会议。像这样的秘密会议,生产队的这几个干部几乎每年在这个时候都要开一次。会议的内容并不是研究生产队农业生产方面的公事,而是商量给这几个队干如何多分粮食的问题。这次参加会议的人员有:队长吴有德,会计齐梦鹭,保管员赵俊杰,出纳张占成,计工员陈忠良。天气太冷,几个人都盘腿坐在炕上,腿上盖着厚厚的被子。有的人在捣罐罐茶,有的在抽旱烟。吴有德今天还破费了不少,拿出了一合“青岛大前门”香烟让大家抽,喝的茶也不是平常喝的“砖块茶”,而是“铁观音”。大伙为了占队长的便宜,一根接一根地抽着香烟,一罐接一罐地熬着罐罐茶。唯独齐梦鹭既不抽烟,也不喝茶,在烟雾缭绕的屋子里被呛得气都喘不过来。
屋子里的气氛有几分神秘,也有些压抑。
队长吴有德干咳了一声之后,压低声音说:“今晚把你们几个叫来,咱们开一个小范围的会,为了保密起见,这个会就没有放到队部里而是放在我家里开。所以,在坐的各位要做好保密工作,千万不可泄露会议内容,谁的嘴把得不严泄了密,谁就给我小心着。”顿时,屋子里的气氛又变得有些紧张起来,齐梦鹭听的更是一头雾水。
吴有德接着说:“生产队的粮食已经打碾结束了,现在马上要搞年终决算了,在决算之前,准备给咱们几个队干部提前多分一点儿粮食,这也是情理之中的事,为队里的事,在坐各位都操了不少心。我的意见和往年一样,给我分两千斤,会计一千五百斤,出纳、保管、记工员你们三个每人一千斤。今年遇到了大旱,粮食减产严重,如果不私下多分一点,明年的荒年恐怕我们几个首先度不过去。”
齐梦鹭一下把今晚开会的议题搞清楚了。由于齐梦鹭事先不知道今晚开会的内容,听了吴有德的一番话,惊的目瞪口呆。她心想:以吴有德为首的这几个人太缺德了,平时看上去人眉嘴脸的,背地里怎么能干出这样的事?我齐梦鹭就是饿死,也绝不会和你们这些没有良心的家伙同流合污。
吴有德也不正眼看齐梦鹭,却盯着其他三人问:“你们几个有没有不同意见?”
那几个人像捣蒜一样点着头,异口同声地回答:“没有不同意见,就按队长说的办。”
吴有德又问:“你们几个都能管住自己的嘴吗?”
几个人都说:“我们都能做到守口如瓶,绝不会泄密。”
吴有德看见齐梦鹭没有表态,这才看着她问道:“小齐,你啥意见?”
这时的齐梦鹭心里已经憋着一口气,便咬着牙回答:“我不同意,生产队干部凭什么要私分粮食?”
吴有德好象早有心理准备似的,便不紧不慢地解释说:“小齐,你刚当上会计时间不长,有些事情还不清楚。咱们生产队这两年每年年底都给几个生产队干部多分一点粮食。因为这么大的一个生产队,在各个方面真正操心的就是这几个人,说白了私分一点粮食就是给这几个人的操心费,一点物质和精神上的补偿。再说,其他队上也明里暗里地都这样做。”
齐梦鹭听了吴有德的解释后问道:“生产队干部这样明目张胆地私分集体的粮食,公社和大队有没有明文规定?”
吴有德被齐梦鹭的这句话问的哑口无言,张着口却说不出话来,最后语无伦次地说道:“那,那,那倒没有文件规定。”
齐梦鹭斩钉截铁地说:“既然上面没有文件规定,那就不能这样干。生产队干部背着广大社员私分粮食,这是一种贪污行为。生产队干部干的是轻活,拿的是全工分,还要私分粮食,这公平吗?明年的荒年你们觉得度不过去,那广大社员就能度过去吗?我听说1966年‘四清’运动对生产队干部多吃多占等问题,已经进行了严肃处理,怎么又死灰复燃了?请吴队长想想,你一个私分两千斤粮食是个什么概念?相当于咱们生产队今年一个六七口人的家庭全年的口粮!我奉劝各位,再不要做这种违法的事了,反正我齐梦鹭没有这个胆量。”
吴有德和其他几个人被齐梦鹭这个黄毛丫头训斥了一顿后,个个呆若木鸡,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连一个说话的人都没有。
吴有德一看私分粮食的事彻底泡汤了,马上见风使舵,紧接着就打了个圆场,把他说的话收了回去,口是心非地说:“小齐的话说得对着呢,私分粮食的事再不提了,全当我刚才没有说这事。从后天开始我们队搞年终决算,地点就放在队部里,今晚开会的这几个人都参加,在一个星期之内把决算搞出来,上报大队,再由大队统一上报公社审批。”会议就这样不欢而散,各自都心事重重地回家了。
这天夜里,吴有德一晚上翻来覆去睡不着。夜深人静的时候,他心里在想:今天晚上研究私分粮食的事被齐梦鹭给顶住了,不但粮食没有私分成,还让自己的威信扫地了。几个月前,自己为达到拿下齐梦鹭的目的,把她从一个普通社员提拔成记工员,紧接着又提拔为会计,结果人家并不领情,现在又和自己对着干上了。这真是狐狸没打着,沾了一身的骚味,自己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仔细想想,自己真的是把后悔药吃了八背篼。唉!早知如此,何必当初。
齐梦鹭也是彻夜未眠。以吴有德为首的几个队干私分粮食的事,让她怒气难消,心情不能平静。她在思考如何对付吴有德私分粮食的对策。心想:吴有德今天晚上提出私分粮食的事没有如愿以偿,估计不会就此罢休,他们明的不行还会来暗的。我一个弱女子单枪匹马的怎样才能斗得过他们呢?我一定要在自己的职权范围内让他们私分粮食的美梦破灭,最大限度地保护广大社员的切身利益。我当一天会计,就要负一天责任,就要把住这个关口,不然就对不起那些忍饥挨饿的社员。她想来想去,最后想出了一个办法。她决定买几把门锁,在每一个仓库门上再加一把锁,这样就可以杜绝吴有德等人暗地里私分粮食的行为。不然的话,即是自己管着会计账目,如果他们偷偷把粮食私分了,造成亏空,账物不符,到那时候,就成了亡羊补牢,为时已晚了。
齐梦鹭的担心是对的。第二天晚上,吴有德在他家里又一次秘密地开了个小会。除了齐梦鹭,昨天晚上参加会的几个人全到了。看来,他们是达不到目的决不罢休。吴有德说:“昨天晚上让齐梦鹭把咱们分粮食的事给搅黄了,现在看来要想让齐梦鹭同意是不可能的事情,那咱们就干脆甩开她,纯粹不让她知道。往家里拿粮食还是按原来的老办法,春节期间,就以让社员放假休息为名,让仓库里晚上放哨的人过年去,安排咱们几个人值班放哨,趁着没月亮把粮食拉回家。”
会计陈忠良插话说:“齐梦鹭现在不同意私分粮食,那到最后粮食短了,账物不符咋办?”
吴有德气哼哼地说:“这个不要紧,你们几个也不要怕,到明年盘库的时候,咱们就说齐梦鹭刚当上会计,业务不熟,把账计错了,咱们给她来一个狗皮袜子反穿上。还有一个办法,在驴饲料出库时把燕麦的数量加大,用燕麦的数量替换成小麦的数量,万一大队查账,就说饲料让驴吃了。”
年终决算在队部里紧张地进行着。夜深了,队上的社员早已入睡,队部里的煤油灯还在亮着,不停地传出读数字的声音和噼呖啪啦打算盘的声音。
当决算快有结果的时候,队上的一些社员耐不住寂寞,三三两两地来到队部打听自己家的分配情况,工资究竟是超支了还是分红了?粮食能找补多少?
经过五天五夜加班加点的工作,决算终于搞出来了。杏树湾的决算结果真是让人倒吸了一口凉气。一个工值才两毛钱,除过上缴公购粮,人均口粮二百八十斤,群众最起码要缺三到五个月的口粮。
看来,明年的这个年馑确实不好渡。
过了一段时间,周思甬来到了齐梦鹭家,齐梦鹭将队干要私分粮食的行为和被她顶住的事情告诉了周思甬。
周思甬听后,伸出了大拇指,称赞说:“梦鹭,你做得很对,我很赞成你的做法。咱们一定要眼光放远,千万不能往脚面上看,被眼前的一点蝇头小利蒙蔽了自己的眼睛。再说,队上的干部私分粮食是贪污行为,咱们千万不能跟着他们干违法的事。”
周思甬所在的榆树湾的决算结果与杏树塆大致相同,只是每个工值为三毛钱,人均口粮三百一十斤,均比杏树塆稍高一些。决算报公社审批后,今天是榆树湾生产队找补兑现钱粮的日子。刚吃罢早饭,社员们都集中到了队部里,队部的院子挤得水泄不通。一大早,决算到户表就张贴在队部的墙上了。识字的社员自己看决算结果,不识字的让会计给他们宣读。决算兑现分为两种,一是现金兑现,二是粮食兑现。先由生产队出纳给社员兑现现金。如果家庭劳力多,工分挣的就多,除去应分口粮后,还能兑现部分现金。如果家里孩子多,劳力少的家庭,工分挣的少,除去口粮后,就成为超支户,不但兑现不了现金,还要给队上上交现金。那些没有钱上交的超支户,只好暂时将超支款记在生产队的往来账户的“应收款”科目上,等待以后慢慢上交。现金兑现结束后,就开始找补粮食。社员们都集中在粮食仓库院子里,有的拿着麻线口袋,有的担着箩筐,有的推着独轮车,有的几家合用一辆生产队的架子车。
今年是大旱之年,粮食大幅减产,有些农作物还绝收了,能分给社员的口粮少得可怜。有的社员前几个月已经预借了许多粮食,所以这次决算找补时就所剩无几了。像何凤治他们家两口人,他母亲年迈多病已经失去了劳动能力,就他一个人挣工分,应分的粮食本来就不多,再加上他饭量大,已经预借了好多粮食,这次找补时,小麦、莜麦等各种粮食都已经超分了,只分了可怜巴巴的二斤豌豆。他把二斤豌豆倒在帽子里,不一会儿就生吃完了,然后把空口袋搭在肩膀上,一摇一摆地回家了。
何凤治空着手回家时,他的内心五味杂陈,他在努力克制着自己的情绪,但不由自主地鼻子一酸,两行热泪终于滚落了下来。他是男子汉,刚才在仓库院里众人面前没有哭出来。他一边哭一边在想:我这样一个青壮劳力,下的苦流的汗比人多,但一年到头来一粒粮食没有拿回家,如果老母亲问分了多少斤粮食,我该怎么回答?我娘生了我这个饭桶,自己挨饿不说,还连累老娘跟着我受罪。老天爷咋不睁眼看看,怎么不给我这个饭量大的人赐点粮食啊?
在场的社员们看到何凤治离去的背阴,这凄惨的一幕让他们个个心酸落泪。他们把远视的目光收了回来,看看自己少的可怜的粮食,各自心里盘算着明年的年馑到底怎么渡。
当何凤治快到家的时候,看见白发苍苍的老母亲,双手拄着拐棍佝偻着腰在大门口等待他分粮食回来。他马上停住了哭声,用棉衣袖口擦干了眼泪,将愁眉苦脸的表情瞬间变成了笑脸。
母亲看到儿子肩膀上搭着的空口袋,从深陷的眼窝里射出了两道惊奇的目光,急切地问儿子:“凤儿,你怎么空着手回来了,分的粮食呢?”
何凤治不敢隐瞒,深深地叹了一口气,然后直接对母亲说:“娘,从今年新粮下来到现在咱们家已经借超额了,所以没有分到粮食。”娘用失望的眼神着了眼儿子,叹了口气,没有说出话来。
娘儿俩回到家里后,两双眼睛瞅着搭在炕沿上的那条空口袋,大一声小一声地哭个不停。何凤治怕老娘哭坏了身子,止住了哭声,轻轻地抚摸着母亲干瘦的手安慰道:“娘,您老人家别哭了,等生产队粮食找补结束了,我向队上再借点粮食,盼望着明年有个好收成,我多挣些工分,咱们把借的粮食还了就是了。”
娘深深地吸了两口气,也止住了哭声,对儿子说:“我的瓜儿子,你再别说傻话了,今年是大旱年,本来就没有产下多少粮食,咱们家粮食借超额了,别人家分的粮食也不多,家家户户都端着稠稀一样的碗,队上给谁借给谁又不借呢?现在快到年关了,你去你三个姐姐家暂借点粮食回来,等过完年再说,走一步算一步吧。”
周思甬家是三个全劳力,这次决算找补的粮食还算可以,但仔细一算,所分的粮食只能吃到来年五月份,还要缺三个月的口粮。吃晚饭时候,周思甬将何凤治家今天只分了二斤豌豆的事告诉给了父母亲。两位老人听了之后感到很同情,母亲林颜茹叹着气对儿子说:“咱们家今年分的粮食虽然不够吃,但比何家强得多,你明天拿上二十斤莜麦、三十斤小麦给他们家送去,让他们娘儿俩把这个年先过了再说。”
今天,齐梦鹭所在的杏树湾生产队也开始给社员找补粮食了,当保管员来到仓库门前准备开锁时,发现每个仓库门多上了一把锁子。保管员正感到纳闷的时候,齐梦鹭手里拿着一串新崭崭的钥匙,也急匆匆地来到了仓库门前。这时,社员们也都到齐了,队长吴有德也来了。
吴有德指着几个仓库门上新加的锁子问:“这是咋回事?是谁加的一把新锁子?”
齐梦鹭不慌不忙,当着社员的面高声说:“吴队长,这几把锁子是我加的,这件事我还没有来得及向你汇报呢。事情的经过是这样的,我前几天来队部记账时,发现了一张小字报,小字报上说,咱们队的干部这两年有私分粮食的问题,别的生产队都是民主理财,除了队长的“粮食印板”外,仓库门上都是两把锁子,保管员锁一把,社员代表锁一把,而咱们队仓库门上只有一把锁子,这不符合民主管理、民主理财的规定。如果再不加一把锁子的话,他们要向公社和县上反映,让上级派人来调查这两年生产队干部私分粮食的问题。我怕把咱们队的影响搞坏,就急急忙忙买了几把锁子把仓库门先锁上了。如果你同意加一把锁子,就趁社员今天都在,选一个代表负责锁门,如果不同意,这几把锁子我拿回家自己用就行了。”说话间,齐梦鹭从衣兜里掏出了那张皱皱巴巴的小字报,递给了吴有德。
吴有德急忙打开了小字报粗略地看了一下,随即揣进了裤兜里。顿时,吴有德的头脑好像被猛击了一蒙棍,一片空白。
正在这个当儿,齐梦鹭提高嗓门问大家,大家同意不同意加一把锁?社员异口同声地回答:“同意!同意加一把锁,早就该加把锁了!”
在大伙的呼喊声中,吴有德回过了神来,面对这样的场面,也只好说:“大家都同意加一把锁,我也同意。”
齐梦鹭紧接着说:“那大家现在就选一个锁门的代表吧。”
吴有德也只好说:“大家就推选一个代表参与仓库管理。”
经过社员的反复酝酿讨论,最后一致推选齐梦鹭参与锁门。齐梦鹭几经推辞,但社员仍然要让她锁门,他们才觉得放心。
这些社员心里也明白,杏树湾吴有德一手遮天,如果选上其他人作为代表参与管理,还不是吴有德说了算,社员代表只是个聋子的耳朵摆设罢了,还不如推选让齐梦鹭参与仓库管理,既当会计又锁门,也许真得能起到监督作用。民心所向,吴有德也毫无办法,只好点头同意了。从此,齐梦鹭名正言顺地在仓库门上加了一把锁,这让以吴有德为首的几个蛀虫私分粮食的美梦彻底破灭了,吴有德对此也是肠子痒了无处挠。
其实,这都是齐梦鹭为阻止队干部私分粮食的良苦用心,那张小字报也是她变换了字体自己写的,但吴有德一时真假难辨,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因为他做贼心虚,怕万一把前两年私分粮食的事情给抖出来。
随同吴有德的其他几个队干部,也是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私分粮食的事,让他们空欢喜了一场。虽然他们一个个脸上带着一丝尴尬的笑,可表情比哭还难看。
不过,他们在心里却恨透了齐梦鹭!

作者简介

董顺学,汉族,宁夏西吉县人,生于1955年10月10日。毕业于西北大学经济系。先后在西吉县工交局、统计局、计划委员会、计经局、震湖乡政府工作,担任过国营企业厂长。长期从事文字工作,喜欢读书,热爱文学,积累了大量的读书笔记和丰厚的生活实录,创作过中短篇小说。退休后,用近五年时间完成了这部五十多万字的长篇小说《狼毒草》,终以抒怀于文学为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