农家的庭院不深,一眼就能领略其全貌。迎面五间正房,都是座北朝南。若建厢房,讲究南北呼应,左右对称。四面的房屋把院子镶起来,称天井。中间铺一条碎砖甬道。空闲的地方。养植花卉或冬青,点缀四时八景。有人从门前路过,鼻端闻香,回眸看见花墙内东风吹开花千树,或是一枝红杏出墙来,那一定是充满情趣的诗礼人家。
方正村是正方形的,不知它是因为形状而得名,或是叫了这个名字才有今天的现状。它由多个四合单元组成,房屋成排,胡同笔直,整体上就是一个矩形方阵。正因了它中规中矩,略有暇疵就很惹眼。有户人家,正房少了一间,空出个大缺口,在建筑群里另类存在,很不协调。宅院的主人叫月明,他空出的这间宅基存在争议,是有人不让建房。他说的这个人叫水清。
月明跟水清是邻居,两个人从小玩到大,是好朋友。为了争夺这间宅基,两个好朋友闹翻了,打的头破血流。追根溯源要从上辈老人说起。
据说当年这里住着一户财主,财主有两个儿子。皇帝爱幺儿,他也脱不掉这个毛病。明着多分给小儿子一间房,暗里埋藏着金银财宝。小儿子吃喝嫖赌,给座金山也败光了,连宅院也卖给了水清爷爷。财主的大儿子是气死的,他无儿无女,老婆给他戴绿帽子,爹娘骂他无能,闷气暗憋,气涨如鼓,死后多年,房子里仍有一股不散的怨气,后几经转手,落到月明爷爷手里。两个不相干的人住在一起,成了邻居,又因为一件牵扯到彼此的事,双方坐在一起。这边多出一间房,那边少一间房,多出的正是对方缺少的,东方建筑讲究对称,多余的这一间用不上,有意割让出去,成人之美。少一间的人心生觊觎,担心吃相太贪,摆出浑不在意的样子。心说,你多出的部分在我家里,我若不买,就没人要,迟早是我的。想坐地收桩,空手套白狼,交易不成,从此搁置起来,
两位老人过世后,房产传到下一代。
水清的父亲在这块空地上圈养了一头猪。猪饿极了乱拱,把月明家房屋的墙基都拱坏了。夏季天热,猪圈臭气难闻,苍蝇蚊子直接飞到屋子里。月明的爹跟水清的爹交涉,抗议他们在这里养猪是不道德行为。水清爹把猪卖了,用这块地儿当茅房。那年月,农村的茅房都是旱厕,连上盖都没有,跟住房一墙之隔,气味难闻不说,光想一下就反胃,这边端碗吃饭,那边正在拉屎,谁还咽得下。抗议再一次高涨,茅房改种菜园,双方敌视的目光换成了笑脸,从语言的交流,到脚步的问候,冰冻开始融化。水清和月明同岁,两个人更直接,经常翻墙过院,玩到分不清你我。
文革期间,两家成了对立派。造反派夺权后,把这块空地占为己有,建造房屋。后来,受迫害的这一方重新站起来,当场扒了房屋,留下一片废墟。荒草慢慢长出来,芥蒂种在人的心里。
这一年,土管部门统一下发了宅基证,一方惊异的发现,自家多出的哪间房不见了。另一方梦寐以求的那间房出现在房产证上,这让他们惊喜万分,有了宅基证,受法律保护,月明爹理直气壮的把废墟开拓出来。水清爹自然不答应,双方争吵起来,一方喊着依法回收!,另一方叫着巧取豪夺!茅盾一触即发,口舌之争进入白热化,再升级就是肉体的较量。
月明跟水清正处在淘气的年龄,两个人骑在一颗翠如伞盖的歪脖子柳树上,双脚伸到河水里,享受着凉风的惬意。听到村里有人吵架,两个人都说有一个声音耳熟,同时喊了一声“爹——”,撒丫子往家里跑,要阻止这场争斗。水清说:“我们各拉各爹,……”
月明说:“两头牛顶架,没有力分双牛的神力,别装李元霸。”
水清说:“咱也不能当看客呀!”
月明说:“曲线救国,玩一场游戏!”
水清说:“拼拳头呀?”
月明说:“必要的时候,刺刀见红!”
两个大人还没吵明白,他们的宝贝儿子在旁边打起来了。
这个说,小日本鬼子敢犯我中华,你他妈的找死呀!一拳打在对方胸部。那个讲,钓鱼岛自古就是中国的,你他妈的痴心妄想!轮拳回击。
你个狗日的印度阿三,强占藏南,还想吞我河山,没门!
小小越南占我岛屿,你他妈的算老几!
这个说,香港,奥门都回归了,
那个讲,收复台湾,统一中国。日子不远啦!
“……”
两个人像说快板,拳头擂打在对方胸膛上咚咚的响,这是他们发明的爱国游戏,把对方当成假想敌,练拳击赛。谁答不上来了,或抗不住揍,算输。旁边的人听胡涂了,心说,这俩熊孩子净搅局,,宅基还没整明白呢,歪扯上国家大事了。
月明悄声说:“你把我胸脯子打红了,肋条都断了,也没人理睬呀?
水清说:“见点血呀!”一拳拍在鼻子上,登时鲜血长流。他嘴里叫着,“好小子,你打我鼻子,我给你玩命”
弯腰抄起一块砖头,塞到月明手里,“快砸我呀!”月明说不能让你一个人流血呀,我给自己开瓢吧,一砖拍在头顶上,鲜血咕嘟咕嘟往外冒。
两位家长一看,我的个天哪,俩宝贝疙瘩变血葫芦了,这是要出人命啊。赶紧送上医院抢救。
俩捣蛋鬼,如愿以偿,抿着嘴偷乐。
岁月催人老。
月明唇上留着小黑胡,身材瘦高,出脱成他爹当年的模样。这几年,他搞运输赚了钱,要翻盖家里的房屋,村干部从规划考虑,赞成他把缺失的部分补齐,前提是征得水清的同意,和睦邻里关系。水清挺着肚腩,身体偏胖,他推着光头,留着连鬓的黑胡子,是一位性情豪爽的建筑包工头。跟他爹土里刨食的形象大不一样。他的建筑工地走到哪里,月明的运输车就跟到哪里,能揽住这样赚钱的生意,得靠关系,月明心里明镜似的,这都是水清的功劳。
有一年冬季,水清家里失火,当时只有两个孩子在床上睡觉,电热毯突然冒烟,……。等他们回到家里,两个孩子安然无恙,被子烧出一个大洞。可是救孩子的人却离开了。两个孩子小的学爬,大的刚启步,问他什么也不会说,伸着小手往缺失的断墙漫指,水清就明白了。两个人虽然没有明说,彼此都是心存感激。
月明告诉水清,他要盖新房,把缺失的部分补上。
水清说:“只要诉求合理,我支持你!”
月明说:“我有国土颁发的宅基证,合法!”
水清说:“我有购买房屋的契约,合理!”
“民国时期的契约已经作废了”
“那么,你家的祖坟为什么还埋在我的责任田里?”
“那片土地原来是我家的”
“土改以后,全部国有化,不存在土地私有。”
“这……。”
“你把祖坟迁走,这片宅基归你,村里人认这个理儿”
“合理的不一定合法”
“理歪法也难啊”
“不论国事或是家事,道理是一样的,宝岛台湾,为什么迟迟收不回来,靠武力解决是万不得已,它考验的是国人的智慧。”
“我们这代人,一定要把遗留问题解决掉,完成统一大业。”
“我早就期待这一天啦!”
“我同意迁坟”
“勿须打扰地下的亡灵,让逝者安息吧,有人把我告了”
“是谁?”
“我——!”
“你告你自己?”
“这是个不宜公开的密秘,等判决下来,缺失的土地就真正回归了。”
“我想再跟你玩一场游戏。”
“实现统一后,祖国会越来越强大,敌人越来越少,朋友越来越多,游戏规则,该改一改喽!”
两个人哈哈大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