狼毒草(长篇小说) 董顺学 著
第十七章
今天是大年三十,天蒙蒙亮就有小孩急不可耐地放起了炮仗。大人们也老早起了床,为新年的到来开始忙活了。
女人们开始掏炕灰、灶灰,扫地抹桌子,准备早饭。男人们清扫院子内外的尘土和垃圾,从水窖里吊水。女孩子在贴窗花的空闲时间,忘不了把自己过年的新鞋和衣服拿出来反复试穿一下,然后在厨房里帮母亲做饭。男孩子则把自己的鞭炮整理一下,然后放在热炕上往干暖,暖干的炮放起来声音大而清脆。
冬季的早饭其实就是中午饭,大约上午十点多就开始吃饭了。吃罢早饭,女人们开始准备下午坐纸的献饭和晚上包饺子的馅儿。男人们拿上红纸去找庄里会写毛笔字的人写春联。因为写春联的人多,需要排队等候,一时半会写不上,往往一等就是一两个小时。
周思甬今年高中毕业回到家后,在榆树湾能算得上大识字人,找他写春联的人很多,早饭还没有吃完就有人来让他写春联。他在院子里摆了一张桌子,按先来后到顺序开始给大家写春联。
到了下午,男人们拿着香蜡纸表到祖坟上接纸和上坟。纸接回来后,把填有三代祖先的神牌供奉在桌子上,然后献上献饭和水果等贡品,点燃香蜡纸表,祭奠酒茶,最后磕头作揖。
这个坐纸仪式的意图是,活着的人要过年了,但心里惦念着故去的祖先,把祖先的灵魂也请到家里与活着的人一起过年。纸坐就绪后,就开始放炮贴春联。每个门上贴上春联后,一下子增添了不少节日的气氛,像个过春节的样子了。男人们今天的最后一个活计是挂高登,高灯要挂在两丈多高的木杆上。高灯是自己用红纸糊的,里面放的是煤油灯或者是蜡烛。天一黑高灯就点亮了,照得院子里通红通红的。高灯一家比一家挂得高,一家比一家点得亮。家家户户的高灯齐刷刷地挂起来了,整个村庄灯火通明,像是满天的繁星,点缀着漆黑的夜空。
年夜饭家家户户都是吃团圆饺子,有过年猪的人家吃的是肉馅饺子,没有过年猪也没买到肉的人家吃素馅饺子或鸡蛋饺子。包饺子时,在饺子里包一枚硬币,如果谁吃到包了硬币的饺子,谁就在新的一年里有好运。吃罢团圆饺子就开始坐夜,一直要坐到十二点多才睡觉。据老年人说,夜坐的时间越长,在新的一年里各方面就越顺利。有过年猪的人家坐夜时,把猪骨头煮在锅里用文火慢慢炖着,吃着瓜子一边聊天,一边等猪骨头熟了吃夜餐。对没有过年猪的家庭来说,由于没有猪骨头的吸引,坐夜时很快就瞌睡了,把坐夜变成了熬夜。
周思甬、齐梦鹭和何凤治三家,由于曹庆儿给每家送了一条猪腿,晚上吃的团圆饺子是肉馅的,坐夜时锅里也熬着猪骨头,使得这个除夕过得有滋有味。等到十二点一过,家家户户倾巢出动,全家人都到大门外头开始放炮,一起庆贺新年的到来。孩子们将买来的鞭炮留一少部分等元宵节放,其余都在这个时侯全部放完。顿时,整个村庄火光冲天,炮声响成一片,震耳欲聋,浓浓的硝烟在天空飘荡。
放完鞭炮之后,男人们提着灯笼或拿着手电筒,急急忙忙地往庙里赶,争先恐后地抢着烧头香。由于庙宇里的神像在“文革”中被当作四旧拆坏了,庙堂被改成了学校,但本地人仍然在庙堂外面虔诚地烧香敬神,祈祷神恩浩荡,保一方风调雨顺,五谷丰登,家庭如意平安。
大年初一,各家各户的早饭是一年当中最丰盛的一顿,年前腊月里早早准备的各样吃喝,今天早上一股脑儿地全都端上来了。人常说,穷一年不穷一日,哪怕以后的日子不好过,但今天的这顿饭还是要尽可能吃得像样一点。一般家庭是四碟子,好一点的家庭就凑够八碟子,最好的家庭就做个“十全”的一席饭。吃“十全”席的家庭一般都喝瓶装酒,其余家庭基本上都喝的是散糜子酒。
曹庆儿家大年初一的早饭是很丰盛的,这顿饭他们父子俩也是精心准备了好长时间。他们家这顿饭也凑了个荤素搭配“十全”的席面,上了四个凉菜,六个热菜。四个凉菜是,一个凉拌猪耳朵,一个凉拌猪心,一个凉拌猪肝,一个凉拌胡萝卜丝;六个热菜是,一个猪排骨,一个芹菜炒小里脊肉,一个酸菜炒五花肉,一个炒鸡蛋,一个炒土豆丝,一个炒包菜。
曹庆儿家的这顿丰盛的年饭光不是他们父子俩吃,他一大早就请来了队长张余粮,还请来了周思甬一家三口人。张余粮和周思甬一家三口人是同时来到曹庆儿家了的。曹庆儿家今年也坐着纸。供桌正中间立着三代神牌,上面写着“曹门三代宗亲之神位。”神牌两侧摆着香蜡纸表、祭奠的酒茶、果品和献饭。张余粮进屋后发现曹家坐着纸,就领头跪倒在地上,曹庆儿父子和周思甬家三口人也跟着跪下。张余粮从供桌的香盒里抽出了三支香,在蜡烛上点燃插在香炉里,又取了几张黄表和冥币在蜡烛上点燃,之后祭奠了茶和酒,最后磕了三个头,起身作了揖,其他人也跟随张余粮磕了头,作了揖。席做好后就端上了炕桌,张余粮和周思甬父亲坐在上席位置,曹庆儿父亲和周思甬母亲分别坐在两侧,周思甬和曹庆儿两个年轻人分别坐在左右席口。曹庆儿把特意准备的两瓶“秦川大曲”摆在炕桌上,还摆上了两盒“青岛大前门”香烟。曹庆儿先给大家每人斟了一杯酒,大家共同举杯庆贺新年的到来。之后,曹庆儿先给张余粮敬了一杯酒,他端着酒杯对张余粮说:“这一杯酒敬给张队长,感谢您在过去的一年里对我各方面的照顾。”
张余粮说:“没有啥可感谢的,该照顾的还是要照顾。”说完,张余粮一饮而尽。
紧接着周思甬也端起了酒杯,对张余粮说:“今天我来个借花献佛,敬队长一杯酒,感谢您去年对我们全家的照顾。”
张余粮说:“照顾也是应该的,没必要感谢。”说完脖子一仰一杯酒下肚了。之后两个年轻人分别给几个长辈一一敬了酒。酒好菜也丰盛,加之张余粮心情好,今天酒喝得有点多了。平日里,张余粮是个语言谨慎的人,一般不多说话,更不说大话。今天不知为什么,酒放开喝,话也放开说了。几杯酒下肚后,他舌根有些僵硬,嗓门也很大。他手指上夹着香烟,胀着红彤彤的脸,指着曹庆儿说:“庆儿这小伙不错,人也机灵,就是干活有点逛。不过话说回来,老实人光下苦也没用,就像大个子何凤治,生产队里最他下的苦多,到头来吃不饱的还是个他。我当了这么多年生产队干部,总算是把有些事情看透了,懒汉就是大锅饭养出来的……”张余粮连抽了几口烟,三股浓烟从鼻孔和嘴里喷了出来。他又端起了酒杯,吱溜一声一杯酒又下肚了,接着又对周思甬一家三口人说:“不是我吹牛,这榆树湾就是我姓张的一个人说了算。有人在背地里议论说,我让右派分子当上了羊倌,干的是轻活,挣的是全工分。我说,谁他妈的能把产羔成活率提高到百分之百我就让谁当羊倌。去年冬天咱们队产了近百只羊羔没有死一只,这是榆树湾从来没有的事。”他越说越激动,把大拇指伸到周思甬母亲的眼前,连声说:“奇迹,奇迹,简直是奇迹,老林,你是这个,好样的!”
张余粮高声大嗓的一个人在说,别人根本插不上话。说话间,他口一张一杯酒又下肚了,紧接着又抿了一口茶。过了片刻,他又说道:“有人还议论说,我把右派儿子安排堵麻雀去了,有人竟敢说我张余粮阶级立场不坚定,与右派分子同流合污。我说你们这些说这话的人有没有一点良心,人家姓周的一家三口原来是沿海城市的人,现在落难到咱们这穷山沟沟里来,过着吃不饱穿不暖的日子,干的是重活,还经常挨批斗,你还让人家活不活了?”
大家都在一个劲儿劝张余粮再不要喝了,多喝茶吃凉菜解解酒。张余粮却把大手在空中一挥说:“你们都不要拦挡了,我今天一没喝多,二没喝醉,只是借着酒劲儿把压在我心里的话说说而已。我是不吐不快啊!”两瓶酒喝的一滴不剩,张余粮才放下了酒杯。
酒足饭饱后,各自回家,临走时,曹庆儿将一条“大前门”香烟用报纸包好揣在张余粮的怀里。张余粮自己说他没有喝多,也没有醉,其实他喝多了,也有了几分醉意。他走起路来一摇三晃,曹庆儿怕他走在路上摔倒,扶着他回家了。
从大年初二开始,人们可以互相走动。去年刚出嫁的女子,初二拿上点心和好吃东西转娘家,新女婿买上烟酒糖茶去丈人家拜年。本庄人也从初二开始三五成群地相互去各家各户给坐纸的家庭焚香祭奠,给长辈们拜年,以此增进邻里之间的感情。
大年初二吃罢中午饭后,曹庆儿来到了周思甬家。曹庆儿一进门把拿的一斤茶叶、二斤白糖、一包饼干、两瓶罐头放在桌子上,马上跪倒在地上给干爹干娘拜了个年,作完揖紧接着说:“思甬哥,我给你也拜个年。”
周思甬赶忙搀着他的胳膊阻止说:“算了,算了,咱们兄弟之间就免了。”
周文录招呼说:“庆儿,快上炕,坐在炕沿上太冷了。”
曹庆儿说:“干爹,我不上炕了。我今天一来是给干爹干娘拜个年,二来叫上我思甬哥到咱们队上家家户户转转,给年龄大的人拜个年,给坐纸的人家烧个香。咱们这儿就这么个乡俗,过年时一个队上的人要互相走动走动。干爹您到各家各户去不大方便,我和我思甬哥两个去转转就行了。”
周文录说:“庆儿说得对着呢,我的身份不好,不便到各家户去,你把思甬领上到各家转上一圈,思甬来队上时间不长,很多人还不认识呢,趁过年的机会到各家户转转,相互认识一下也好。”
周思甬问曹庆儿:“庆儿,咱们去各家户的时候应该拿点什么礼物之类的吗?”
曹庆儿说:“礼物就不拿了,只拿些香表就行了,这些东西我都准备好了,咱们走的时候我顺路到家里拿上。”
周思甬和曹庆儿两个出了门后,曹庆儿又回他们家拿了香表。走在路上曹庆儿给周思甬安顿说:“咱们到各家户后,要给长辈拜年,也就是磕头,这都是正月里到人家的一般哈数,如果不给长辈拜年的话,人家会笑话的,要么说你人大得很,要么就说你没有教养,还会说你不懂一点哈数。”
周思甬跟在曹庆儿后面满口答应说:“我听庆儿兄弟的,你咋说我就咋办,我跟着你做就行了。”曹庆儿在前面带路,周思甬好像一个不懂事的小学生跟在后面走着。他们先到了一家姓任的家里。刚到这家大门口时,周思甬被大门上贴的对联吸引住了。这幅对联的上联是“天增日月人增寿”,下联是“春满乾坤福满门。”横批是“欢度春节”。周思甬歪着脑袋在认真地欣赏春联,仔细端详了一阵后对曹庆儿说:“这毛笔字写得太好了!”
曹庆儿说:“思甬哥,你给我扫了几个月的盲,汉字已经识了不少,但毛笔字写得好与不好我可识别不来。”
周思甬又问曹庆儿:“这对联是这家主人写的吗?”
曹庆儿回答说:“这春联是咱们队上一个叫‘老秀才’的人写的。”
周思甬问:“这个‘老秀才’他现在干什么工作?”
曹庆儿回答道:“听爸说,他是解放前省师范学校毕业的,解放后在萧原地区中学教书,一九六零年精简回家当了农民了。”
周思甬摇摇头叹着气说:“这样的人回家当农民太可惜了!”
曹庆儿说:“这话看咋说呢,我干爹干娘两个是大学生,又是大城市的人,可现在还不是当了农民了吗?这个‘老秀才’是个土生土长的本地人,他才是个中师毕业生,有啥可惜的呢?”
周思甬继续叹着气说:“唉!他毕竟念了那么多年的书。有机会我一定拜他为师,好好学学毛笔字。”
曹庆儿很惊讶地说:“啊呀!思甬哥的毛笔字写得那么漂亮,你大年三十给咱们队上的人写了那么多春联,人家都夸你的字写得好,你还有必要拜‘老秀才’为师吗?”
周思甬说:“这个你不懂,我的毛笔字与这位‘老秀才’相比,那差得太远了!”老任家的大门里面没有闩,曹庆儿轻轻一推大门便开了。他们两个进到上窑里后,看见炕上坐着一个五十多岁的妇女和一个十四五岁的少年。曹庆儿问候了一句:“任家婶婶,您年过得好吗?”
任婶回答说:“好着呢,好着呢。是庆儿和小周呀!赶快上炕,炕上暖和。”
曹庆儿说:“我们两个就不上炕了,我们是来给您和任伯伯拜年来的。我任伯伯去哪儿了?”
任婶说:“你任伯伯吃罢中午饭到庄里给坐纸的人家烧香去了。”
曹庆儿又问:“你们家今年没有坐纸吗?”
任婶说:“今年没有坐纸,你也是知道的,坐纸除了买香蜡纸表还要做献饭呢,坐三天的纸花费也不少。去年天旱了,粮食一减产啥都没有了,活人的日子都过不前去,谁还管亡故的人呢。”
曹庆儿点着头说:“任婶的话说得对着呢,今年咱们队上大多数人都没有坐纸,大多数家庭经济困难,的确连坐纸的香蜡纸表都买不起,除非是没有烧三年纸的新纸,不管多么困难纸还得坐。”“那我们两个给您老人家拜个年吧!”曹庆儿一边说,一边和周思甬两个跪倒在地上给任婶拜了个年。
曹庆儿给任婶拜完年后问炕上的少年:“天赐,我们两个路过涝坝沿时那里热闹得很,大人娃娃都在打秋千,转轮秋呢,你怎么没有去呀?”
天赐把盖在身上的破被子又往严实裹了裹后,红着脸低声说:“我爸今天出去了我就在家坐着,等明天我出去我爸就在家坐着。”
曹庆儿不解地问:“你们爷俩出门像逢集一样还分单双日吗?”
天赐脸上带有一点羞涩的样子,并没有答话。天赐娘出了口长气羞愧地说:“庆儿,天赐是害羞没有把话给你明说。腊月八晚上炕填得太热了,把天赐的破棉裤给烧着了,从腊月初九开始,爷俩就换着穿一条裤子。老子出门的一天儿子就在被窝里坐着,儿子出门老子在被窝里坐着。”
曹庆儿说:“天赐的棉裤着火已经快一月了,为啥不给他缝上一件裤子,哪怕是单裤子也行。大过年的,人家娃娃都在外面热闹呢,把天赐放在被窝里憋坏了!”
天赐娘长吁短叹地说:“庆儿,我家的锅大碗小你是知道的,天赐的棉裤被火烧了之后,哪里有钱随随便便就能给他扯布缝一件新裤子呀!”
曹庆儿又说:“任婶,这也不是个办法,天赐总不是长期呆在被窝里吧!”
天赐娘说:“我心里都盘算好了,等正月一过,天气就开始暖和了,我把天赐爸的旧棉裤拆了,将棉花抽出来,一条裤子变成两件,棉裤面子让天赐爸穿,里子就让天赐穿。”
曹庆儿有点着急的样子,说:“任婶,这不行,今天才是正月初二,离“二月二”还有一月时间呢,难道还要让天赐光着屁股在被窝呆一月吗?这样吧,我回去把我爸的一件旧裤子拿来让天赐穿上,虽然是单裤子,但总比没裤子强吧。”
周思甬接着曹庆儿的话茬说:“咱们两个一同回家,把我爸的一件旧绒裤也拿来让天赐穿,这两件裤子套在一起就不太冷了。”
不一会儿,周思甬和曹庆儿把裤子取来给天赐穿上,天赐高兴地在院子里跳了起来,高声喊着:“我有裤子了,我明天就可以到涝坝沿上打秋千,明天晚上能到戏场里看戏去了!”
天赐娘被感动得痛哭流涕,嘴里念叨说:“唉!我们咋把日子过成这个样子了,十四五岁的儿子娃娃连条裤子都没有,究竟该怪老天爷,还是怪我们老两口不会过日子啊!”

作者简介

董顺学,汉族,宁夏西吉县人,生于1955年10月10日。毕业于西北大学经济系。先后在西吉县工交局、统计局、计划委员会、计经局、震湖乡政府工作,担任过国营企业厂长。长期从事文字工作,喜欢读书,热爱文学,积累了大量的读书笔记和丰厚的生活实录,创作过中短篇小说。退休后,用近五年时间完成了这部五十多万字的长篇小说《狼毒草》,终以抒怀于文学为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