狼毒草(长篇小说) 董顺学 著
第二十章
大年初四。白天。
王堡大队的戏台上,正在演出全本《红灯记》。
当戏唱到正红火的时候,叶堡大队派人来给王堡大队下彩旗。来人将一杆绿红相间的彩旗插在了戏台台口右侧的柱子上。彩旗在柱子上迎风招展,十分显眼。
行有行规。这面彩旗,就像旧时侯武将的战书,也像书生的名贴。既含着恭敬,也表示挑战,更意味着宣示。
看戏的观众便纷纷开始议论:今晚肯定要来外大队的社火了。
果然,不一会儿,大队长孙振祥拿着话筒到台口向大家宣布:“各位观众、广大社员们:今天晚上,叶堡大队的社火来我们大队演出,请大家前来观看。各生产队队长听到广播后,马上到大队部开会,具体研究准备迎接社火的事。”孙振祥刚走下戏台,又有一个下旗的人,将彩旗插在了戏台口的左侧的柱子上。孙振祥又赶忙回到戏台上宣布:“各位观众、广大社员们:今天晚上,陈堡大队的社火也来我们王堡大队演出,请大家前来观看,王堡大队的社员提前到戏场,各家各户尽量都把灯笼点上,准备迎接社火。”
白天的戏散场后,王堡大队的社员都急急忙忙往家赶,因为吃完晚饭马上又要到戏场接社火,时间是很匆忙的。回家后,女人们动手做晚饭,男人们帮着吊水,娃娃们帮大人填炕做家务,忙得不亦乐乎。
吃罢晚饭后,天色已黑了下来,社员们按照大队长的吩咐,家家都提上灯笼往戏场走。家里没有灯笼的人,把自家的高灯卸下来提上。
今天晚上来王堡的两架社火,是从两个方向而来。叶堡的社火从东面来,陈堡的社火则从西面来。为了不耽误接社火,大队长将接社火的人分成两组,八个生产队每四个生产队为一组。为了对外大队的社火表示热情和重视,将接社火的地点设在了离戏台一里多的地方。两个大队的社火还没有来,但王堡大队接社火的人已老早赶到了迎接地点等侯。
初四的夜晚,天色特别黑,由于家家户户提着灯笼,灯笼排成了一条长龙,照得大地一片通明。锣鼓在有节奏地敲着,让人震耳欲聋。迎接社火时敲锣鼓的节奏一般都是“舔灯盏”,舔,舔,舔灯盏,舔,舔,舔灯盏。听起来不急不慢,很有节奏感。这种节奏,也让敲锣鼓的人不感到手臂酸困。
这时,东路迎接组突然听到不远处传来了锣鼓声,也看见一明一暗的灯光。不一会儿,叶堡大队的社火来到了迎接地点,走在最前面的探马官给王堡大队接社火的队伍作了个罗圈揖。顿时,王堡大队的议程官孙大嗓,身穿议程官服,手持老鹰翅膀,一个箭步上前到了叶堡大队社火队伍面前,将手中的老鹰翅膀用力扇了几扇,然后说道:
探马探马好探马,
浑身上下一朵花。
道声探马再去报,
告知亲戚我接他。
叶堡大队的议程官来到了队伍前面,孙大嗓用老鹰翅膀使劲扇了几下,扇得对方的胡须飘了起来。接着大声喊道:
我的人马没纪律,
半夜三更整不齐,
有失远迎多有罪,
还望年兄多担待。
叶堡的议程官刘一吼不甘示弱,手持一把簸箕大的桃形蒲扇,哗哗地在孙大嗓的面前扇了几扇,一股冷气让孙大嗓一时倒不过气来。刘一吼也大声回道:
不该不该实不该,
不该年兄接我来,
年兄接着双膝跪,
我把年兄搀起来。
孙大嗓回道:
年兄年兄多怪罪,
我给年兄鞠躬来,
年兄行路很辛劳,
我把年兄接进朝。”
刘一吼又说:
山路弯弯有陡坡,
祖祖辈辈都经过。
新年头上走一遍,
吉祥如意太平年。”
孙大嗓说:
年兄胡须黑又黑,
赛过三国张翼德。
张飞喊断当阳桥,
年兄威名四海飘。”
刘一吼说:
年兄胡须长又黑,
堪比三国刘玄德。
虽然不是亲兄弟,
赛过桃园三结义。”
孙大嗓说:
年兄人马走得困,
客套话儿未说尽。
我领年兄进村庄,
并肩挽手往前行。
两架社火进了村庄后,刘一吼说:
远看宝庄雾腾腾,
近看宝庄赛京城。
虽然不是西湖景,
可比扬州万花灯。
来到了戏台前,刘一吼说:
戏台梁柱福寿缠,
众位乡亲站两边。
奉劝乡亲往后退,
我的人马把堂拜。
孙大桑说:
锣鼓叮咚响连天,
火树银花不夜天。
戏台建在福禄地,
人杰地灵接地气。
刘一吼说:
上前抬头用目看,
只见戏台在面前。
我请亲戚让一让,
我的人马要拜堂。
孙大桑说:
没有狮子没有船,
还望年兄多海涵。
春节期间来拜年,
我把年兄谢一番。
刘一吼说:
尊声年兄莫要谦,
既有狮子又有船。
引狮之人武不凡,
划船姑娘赛貂蝉。
孙大桑说:
我请年兄进帐缓,
再把年兄谢一番。
客套话儿再不说,
脱下风衣耍社火。
刘一吼接着说:
这个戏台修的洋,
各路神仙来帮忙。
神仙打台降吉祥,
保佑合社人安康。
东路组的人将叶堡的社火刚接到戏场后,西路组的人也将陈堡的社火接来了。三家的社火到了一起,那个热闹劲儿无法形容。三面鼓六面锣敲得震天响,六只狮子、六个舞狮子的人、三个议程官,还有几只旱船和毛驴,全部聚在了一起,把戏场中央挤得满满当当。锣鼓声、炮仗声、议程声、观众的喝彩声相互交织,人声鼎沸。王堡大队和左邻右舍的观众齐聚到了戏场,整个戏场人头攒动,挤得水泄不通,连戏场周围的墙头和树柯杈上都站满了人。三个大队的社火把各自的狮子、旱船、毛驴最精彩的演技拿出来进行了表演,让广大观众大饱眼福。
除了台下狮子、旱船、毛驴的表演外,台上演出的是折子戏。因为已经很晚了,唱本戏时间太紧张,经三个大队的社火队负责人协商,王堡大队演唱《红灯记》中的第六场“赴宴斗鸠山”一折,叶堡大队表演《沙家浜》中的第四场“智斗”一折,陈堡大队表演《智取威虎山》中的第三场“深山问苦”一折。演员们利用狮子表演的空当,抓紧时间进行梳妆打扮、化妆和熟悉舞台等准备工作。
文武场面上的人也在紧张地进行调玄定调和合练工作。演员一看今晚看戏的观众特别多,无形中给了他们一种演好戏的精神鼓励。社火出庄演出,对演员本身是一次考验,都担心演不好,怕丢丑。于是,演员们都很卖力,表演的非常精彩,台下的观众爆发出了阵阵热烈的掌声。演出结束后,大小队干部将演员三三两两地就近安排到了社员家里吃住。社员家里虽然生活不太宽裕,但都把最好的吃食让演员们吃,像亲戚一样关照着。
到了初五晚上,王堡大队的社火队在唱本戏之前,得先把叶堡和陈堡大队的两个社火队送走。王堡大队的大人娃娃提着灯笼举着火把,一直把两架社火送到村口。
叶堡的刘一吼又道起了春官词:
千里送君有一别,
我请年兄回头折。
没耍美来没唱好,
我把亲戚打搅了。
孙大嗓回道:
三十三天天外天,
当阳桥上会八仙。
今年见了年兄面,
好像拨云见晴天。
刘一吼说:
肩靠肩来背靠背,
我和年兄都同岁。
虽然不是一娘养,
走后时常把你想。
孙大嗓说:
耍得美来唱得好,
我的招待不周到。
亲戚走后别计较,
最后说声再见了!
随后,叶堡和陈堡的两家社火队悄声离去,转过一道山湾,消失在了浓浓夜色之中。
就这样,白天唱戏,晚上耍社火,热热闹闹,转眼到了初六,从明天开始,全大队各生产队所有社员就要正式参加集体生产劳动了。按照计划,革命样板戏从初七开始,照样到各生产队巡回演出。这样,社员白天劳动,晚上还可以看戏。
正月初七,当地人把这天称作是“人七”。根据传统的说法,“人七”这一天如果天气晴朗,没有大风,预示着今年风调雨顺,人口平安,没有大灾大难。榆树湾生产队在初七这天还特意给社员放了一天假。这天,家家户户一般都吃饺子,有过年猪的人吃的是肉馅饺子,没有肉的家庭即便是素馅的,也要吃一顿饺子。为什么当地人这么看重“人七”的饺子,也许是寓意着和和美美,团团圆圆吧!
也是天随人愿,这天阳光明媚,惠风和畅,瓦蓝瓦蓝的天空没有一朵云彩,太阳照到人身上感到暖烘烘的,似乎向人们预示着一种美好的希望。再加上王堡大队的社火和革命样板戏巡演第一场放在了榆树湾生产队,让大家的心情又增添了几分舒畅。
太阳刚落山,榆树湾的大人娃娃提着灯笼开始往村口聚集,准备迎接社火。虽然是本大队的社火,但迎接社火的仪式也是非常隆重的,一点不亚于接外大队的社火。
夜幕刚一降临,大家就把灯笼点亮了,并在村口点着了一大堆麦草,说是要用火来烤鼓,其实为了大家烤火取暖和营造一个接社火的气氛。
榆树湾生产队有唱戏的传统,各方面的基础条件比较好。锣鼓钹镲齐全,各样乐器齐备,吹拉弹唱人才济济。不管是老戏还是新戏,榆树湾一个生产队就能唱一台戏。前几年榆树湾还排练演唱过《三世仇》和《血泪仇》两本新戏。
为了表示对接社火的重视,榆树湾今晚也装扮了议程官。扮演议程官的是张玉堂,绰号张舍簧。他说议程是远近有名的,但已经是快六十的人了,气力上有些跟不上,就慢慢退下来了,一般情况下是不上场面的。是队长张余粮亲自上门请他扮演议程官,他推辞不过才答应下来的。
王堡大队的社火队排着长长的队伍,打着灯笼火把,敲锣打鼓地到了榆树湾的村口。走在最前面的是两只狮子,紧随其后的是孙振祥和革命样板戏的三个副导演。这四个人一字排开,每人手里拿着三支点燃的香。这四个人之后就是议程官。
扮演大队议程官的还是孙大嗓。
社火到了迎接点后,榆树湾的四个老汉手里同样拿着点燃的香,和大队社火队里拿香的四个人先互相作了个揖,然后传了香。双方的议程官刚耍开始说议程时,不知谁将一颗防雹的哑弹扔进了火堆里,只听一声巨响,如同地雷爆炸一般,一股强大的爆炸冲击波从人身上掠过,好像狂风一般,火星向四周飞溅,浓烟腾空而起,空气中顿时弥漫着浓浓的土腥味,幸好没有人受到伤害。
张余粮对此非常生气,他提高嗓门大声骂道:“这是哪个坏怂干的?你他妈的给社火助兴也不能拿着炮弹当鞭炮放呀!看这多危险,如果把人炸伤咋办?”但没有人敢承认是自己干的。由于天色黑咕隆咚的,一时也找不出是谁放的炮弹,张余粮又骂了几句,便不了了之。
社火下到各生产队的目的并不是为了唱戏,而是图个吉利和喜庆。首先,社火进庄后,必须到家家户户转一圈,也叫拜年。议程官在社员家里说几句吉利议程辞,狮子在院里跑上一趟子,会给这家带来吉祥和好运,带有禳解的色彩和意味。
老秀才的家在庄头上,社火进村后是第一家。为接社火,老秀才家今天特意准备了一番。老秀才准备了香案,老婆和儿媳做了四个凉菜,又炸了许多油食,儿子买来了烟酒和糖果。这样接社火的档次,在榆树湾农户里算是最阔气的了。社火一到老秀才家的大门前,老秀才的孙子就点燃了几百响的鞭炮,噼里啪啦响了好大一阵,震的人耳朵嗡嗡直响。鞭炮响过后,议程官孙大嗓马上说:
大门楼子高院墙,
凤凰落在照壁上。
凤凰展翅人兴旺,
辈辈儿孙状元郎。
老秀才马上给议程官行了个礼,然后恭迎社火进了大门。社火一进院子,大家都看见桌子上摆着丰富的礼品,个个喜笑颜开。议程官又说:
这个桌子四四方,
四个菜碟摆中央。
红木筷子龙交架,
挤得酒盅无处下。
就在这时,大队长孙振祥招手示意让锣鼓停了下来,对大家说:“大家走的路已经不少了,咱们在老秀才家抽支烟喝口水,稍微歇缓一下,再继续接着给家家户户拜年。”
老秀才和儿子给大家发纸烟和水果糖,又把大队长和几个年长者请上了桌,让他们吃菜、喝酒、喝茶。社火走的时候老秀才又给社火队打发了两条“大前门”香烟,两瓶白酒,一包水果糖,一包花生,一包核桃,一包油炸食品。
当社火走进贫协主席杨振忠家后,议程官知道这家生的女孩子多,只应付了几句:
贫协主席真能干,
生了六双钱串串。
生男生女都一样,
妇女能顶半边天。
社火走进陈福祥家,他们家年前腊月里刚娶了儿媳,议程官便说:
一进中堂喜洋洋,
神灯蜡烛明晃晃。
郎才女貌已成双,
来年生个状元郎。
议程官说完后,乐的陈福祥合不上嘴,一个劲儿给议程官作揖,老伴儿端着盘子给大家散水果糖和油货,儿子挨个地给大家发纸烟。
社火最后来到了生产队长张余粮家。社火一到大门前,几串鞭炮同时被点燃,响声振的人捂住了耳朵。张余粮家的大黑狗被鞭炮声吓得钻进了狗窝。议程官马上说:
张府是个四合院,
上房修得像宫殿。
八卦窗子门双扇,
里面住的是清官。
进了院子后,议程官又说:
大红门帘七尺长,
一对金钩挂两旁。
家庭和睦财气旺,
儿孙祖辈状元郎。
张余粮家的院子很宽敞,能舞狮子。按照张余粮老婆的请求,给张余粮不到一岁的孙子让狮子禳解了一下。张余粮儿子便给两只狮子分别挂了一匹红,张余粮又给社火队赠送了烟酒糖茶等礼品。
最后,社火来到生产队的戏台前。由于时间已是晚上十点多,除了舞狮子,划旱船和耍毛驴,又演了《红灯记》中的“痛说革命家史”、《智取威虎山》中的“会师百鸡宴”、《沙家浜》中的“坚持”三个折子戏。
三折戏演结束后,大队长孙振祥宣布:“今天王堡社火队到榆树湾下队巡回演出到此结束,明晚到柳树湾继续演出,请大家前去观看。”

作者简介

董顺学,汉族,宁夏西吉县人,生于1955年10月10日。毕业于西北大学经济系。先后在西吉县工交局、统计局、计划委员会、计经局、震湖乡政府工作,担任过国营企业厂长。长期从事文字工作,喜欢读书,热爱文学,积累了大量的读书笔记和丰厚的生活实录,创作过中短篇小说。退休后,用近五年时间完成了这部五十多万字的长篇小说《狼毒草》,终以抒怀于文学为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