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简介:
黄健,文学博士,浙江大学中文系教授,博士生导师。
当过知青,为恢复高考制度首批大学生,后曾旅居香港,进修于香港理工大学,并任中资公司高管,著有学术著作多部,发表论文近三百篇。
现任中国鲁迅研究会副会长、浙江省鲁迅研究会会长。
现主要研究方向为鲁迅研究,中国现当代文学与文化研究。
红尘尽处可见佛——
李叔同的佛光世界
作者:黄健 - 杭州
人们总说李叔同的前半生和后半生截然不同,其实,这只是表象。对他来说,生命连贯一体的,如果说前半生风流倜傥,然而在阅尽凡尘种种之后,让他更是看透了生命的悲凉。毕竟肉体生命总有限度,要长留人间的话,唯一可做的,只有不断充实灵魂,让精神生命浩气长存。
祖籍浙江平湖,出生在天津的李叔同,1913年来到祖居地,受聘于浙江两级师范学校(后改为浙江省立第一师范学校),担任音乐和美术教师。
是巧合,还是冥冥命运的安排?似乎没有答案。
不管怎么说,李叔同都是一位天赋极高的才子,有着深厚的艺术功底。他前半生做的许多事情,在中国文化史、文学史、戏剧史、音乐史、美术史上,都留下浓墨重彩的一笔。
也许,后人认识的,已不再是那位叫李叔同的人,而是一位身披袈裟,云游四方,佛学造诣极高的弘一法师,尤其是对众多的佛教信众们来说,至少是这样。
然而,李叔同就是弘一法师,肉体生命并无差别,有差别的是他精神生命与肉体生命的范式不同,内在是连贯一致的,都是他不懈地追求生命终极意义的呈现。
如果说李叔同从小就有佛缘的话,让人可信的就是他的父母皆信佛。想是从小给他讲了不少佛的故事。在他的脑海里,父亲在教他念佛经的情景,总是会不时的浮现。特别是故乡的故事,其中虎跑泉、虎跑寺、性空、济公和尚的故事,都使童年的他感到十分的好奇。父亲告诉他:“早在唐朝元和十四年(819年),高僧寰中,也就是性空法师,一日来到风景秀丽的大慈山,看见整座山灵气郁盘,像一尊佛,便在心中盘算着,要在此建寺,打算长期住下去。但不久,他发现,真要建寺,山里缺水,这又如何住得长久?还是另找住处吧。”是夜,性空法师做了一梦,梦中得到神人指点。神人告诉他:“南岳有一童子泉,当遣二虎来此掘水。第二天醒来,他睁开眼一看,果真有两只老虎正在跑(刨)地,忽然,只见一股清澈的泉水随之涌出。性空法师大喜,直呼:“天助我也!”随即将此泉命名为“虎跑泉”,并开始在此建寺,取名定慧寺。
李叔同听得津津有味,父亲接着说,性空法师将寺建成后,大大提升了虎跑的知名度,杭州城里的百姓不仅成群结队地来虎跑取泉水,而且也对建的寺大为赞赏,从此香火不断,信众络绎不绝,后来竟传到当时任杭州太守的苏东坡那里,在繁忙的公务之余,他特意去了一趟虎跑,看后大为赞赏,并写下那首著名的《虎跑泉》诗,为虎跑、虎跑寺点赞:
亭亭石塔东峰上,
此老初来百神仰。
虎移泉眼趁行脚,
龙作浪花供抚掌。
至今游人灌濯罢,
卧听空阶环玞响。
故知此老如此泉,
莫作人间去来想。
父亲对他说,除了性空法师外,还有大家非常喜欢的那位看似疯疯癫癫,却一生仗义,扶危济困、除暴安良、彰善罚恶的济公和尚,他圆寂时就特意选在虎跑,让自己长眠于此,长眠在大慈山的怀抱里。父亲还专门为他念了济公和尚临终前写的那首偈诗:
六十年来狼藉,
东壁打倒西壁;
如今收拾归来,
依旧水连天碧。
在李叔同的脑海里,大慈山、虎跑、虎跑寺、性空法师、济公和尚的故事,就这样烙下了深深的印痕。虽然当时还小,并不全懂其中奥妙,但他对两位和尚的故事,却发生了十分的好奇。
不过,天有不测之风云,人有祸福之旦夕。在他五岁那年,一声噩耗传来,父亲一病不起,不久撒手人寰。这无疑是五雷轰顶,顿时家里的顶梁柱塌了。母亲是小妾身份,父亲去世后,她在家里并没有什么地位,这使得童年的他开始变得沉默起来。虽然他不太懂大人之间的事,也不知道个中缘由,但从此感受到了由父亲去世而带来的种种变故,心里有一种说不出的忧伤。
荣格曾说,童年烙下的记忆印痕,那“无穷无尽的重复已经把这些经验刻进了我们的精神构造中,它们在我们的精神中并不是以充满着意义的形式出现的,而首先是‘没有意义的形式’,仅仅代表着某种类型的知觉和行动的可能性。当符合某种特定原型的情景出现时,那个原型就复活过来,产生出一种强制性,并像一种本能驱力一样,与一切理性和意志相对抗……”。人生的潇洒、繁华,掩饰不住李叔同那敏感、忧郁、伤感的情感。童年的印痕总是会在他脑海里浮现、翻滚。你听,他的那首《送别》:
长亭外,古道边,芳草碧连天。
晚风拂柳笛声残,夕阳山外山。
天之涯,地之角,知交半零落;
一杯浊酒尽余欢,今宵别梦寒。
那凄婉的词句,忧伤的旋律,让人想起的是北宋著名词人柳永的那阕《雨霖铃·寒蝉凄切》:“多情自古伤离别,更那堪冷落清秋节”,“杨柳岸,晓风残月。此去经年,应是良辰好景虚设。便纵有千种风情,更与何人说?”伤感、凄婉、黯然、悲凉……。
1901年,李叔同北上去寻兄,本来打算去河南,但八国联军侵华,交通艰难。他乘坐的船还未出天津,就再也不能前行,他只好作罢,最终也没能见哥哥一面。后来,他为此写了一首《登轮感赋》的诗:“感慨沧桑变,天边极目时。晚帆轻似箭,落日大如箕。风倦旌旗走,野平车马驰。河山悲故国,不禁泪双垂。”其实,15岁那年,他也曾写有这样的诗句:“人生犹似西山日,富贵终如草上霜。”
少年的他,已意识到生命的短暂,人生终将如夕阳般落下,富贵只是过眼云烟,随之散去。这种内源性的心灵孤独、寂寞、忧伤,始终与他形影相随,挥之不去。
在母亲去世后,他的孤寂感越发越重了。有一件事对他来说,让他终生都不能原谅自己。这就是与他相依为命的母亲,临终前却因为他的一个小小忽略,最终错过了与母亲的最后一别。26岁那年,母亲病危时,他去街上为母挑选棺木。殊不知,他刚出门不久,母亲突然呼吸急促,还来不及呼唤她,便气绝而亡,以致于他未能在母亲临终前陪伴,这让他终生懊恼不已,悔之莫及。
在为母亲守灵的那天晚上,李叔同把钢琴拉到母亲的灵堂,弹唱了一曲由他亲自作词谱曲的《梦》,唱罢大哭,在场的哀悼者无不为之动容:
哀游子茕茕其无依兮,在天之涯。
惟长夜漫漫而独寐兮,时恍惚以魂驰。
萝偃卧摇篮以啼笑兮,似婴儿时。
母食我甘酪与粉饵兮,父衣我以彩衣。
月落乌啼,梦影依稀,往事知不知?
汩半生哀乐之长逝兮,感亲之恩其永垂。
哀游子怆怆而自怜兮,吊形影悲。
惟长夜漫漫而独寐兮,时恍惚以魂驰。
梦挥泪出门辞父母兮,叹生别离。
父语我眠食宜珍重兮,母语我以早归。
日落乌啼,梦影依稀,往事知不知?
汩半生哀乐之长逝兮,感亲之恩其永垂。
这种独特的悼母方式,在当时轰动一时。他父亲的另一个姨太听完这首歌曲后,泪流满面地对他说:“叔同,我有一个请求,能否在我的葬礼上,也唱这一首歌?”
料理完母亲的丧事,他对自己以往种种的轻浮、萎靡、颓唐,悔恨不已,决定独自一人前往日本留学。
学成回国来到杭州教书,课余时间,他常常游览杭州的佛寺,有时会住上几天。在题为《我在杭州出家的经过》一文中,他这样写道:“曾有一次,学校里有一位名人来演讲,那时,我和夏丏尊居士两人,却出门躲避,而到湖心亭上去吃茶呢。当时夏丏尊曾对我说:‘像我们这种人,出家做和尚倒是很好的!’那时候我听到这句话,就觉得很有意思,这可以说是我后来出家的一个远因了。”
夏丏尊说者无意,可是,李叔同听者却有心。此时,尤其是久被神经衰弱折磨的他,似乎只有到了佛寺,住在里面,才能摆脱这种无尽的折磨,获得身心的愉悦、轻松和清净。
是从小的佛缘所致?是,或者也不是。尤其是人到中年,虽有爱情,有家庭,有儿女,也有事业,有友情,但这些却又都是身外之事、之物,也都不能使他能够真正获得内心的喜悦。在经历了看似纷繁多彩的人生之后,他更能体味到其中的甜酸苦辣。古人曾说:“人到中年万事休。”中年既是人生最鼎盛的高峰时刻,却又是人生走向衰落的开始起点。
想到此,李叔同的内心深处,那种与佛的天然亲近,魔力般地吸引着他。为了此,他觉得可以抛弃红尘的一切。
对李叔同来说,要对红尘做个了断,虎跑寺当是不二之处。在记叙自己出家过程时,他这样写道:
因为从前那个时候的虎跑,不是像现在这样热闹的;而是游客很少,且十分冷静的地方啊!若用来作为我断食的地点,可以说是最相宜的了。等到十一月底,我到了虎跑寺,就住在方丈楼下的那间屋子里了。我住进去以后,常常看到一位出家人在我的窗前经过,即是住在楼上的那一位,我看到他却十分地欢喜呢!因此就时常和他来谈话,同时他也拿佛经来给我看。我以前虽然从五岁时,即时常和出家人见面,时常看见出家人到我的家里念经及拜忏,而于十二三岁时,也曾学了放焰口,可是并没有和有道德的出家人住在一起,同时也不知道寺院中的内容是怎样,以及出家人的生活又是如何。这回到虎跑去住,看到他们那种生活,却很欢喜而且羡慕起来了!
佛说:“人生如苦海,苦海无边,回头是岸。”佛不在高高的山顶,也不在宏伟的庙宇,而在人的心中。在红尘的尽处,李叔同终于看见了佛。于是,他决意要对自己上半场作一个告别,华丽转身。他要去虎跑寺,要在佛光世界修行他下半场的人生。
1917年初冬的一个早晨,李叔同拿着被称为是虎跑大护法丁辅之的介绍信来到虎跑寺,寺里的方丈亲自接待,并领着他去挑一间住处。李叔同说:“就住在你楼下那一间吧,遇到什么不懂的地方,好向你请教。”其实,李叔同早就看好了这间房子,早在他决意出家,但还没有动身之前,他就委托人替他看好了方丈楼下这间房。后来,他在回忆时说:“在方丈楼下的地方,倒很幽静的;因为那边的房子很多,且平常的时候都是关起来,客人是不能走进去的,而在方丈楼上则只有一位出家人住着而已,此外并没有什么人居住。”
其实,方丈心中也早就有数,微笑说着:“那好吧,既然你早已看中,那就在这里住下吧。”李叔同听后,满意地长长地呼了一口气。随同方丈一道来的小和尚,早已将房间打扫得干干净净,并将日常用品放到了房间。
方丈楼下这间房,与众僧住的地方有一段距离,的确十分幽静,平时无人来打搅。此房间门朝南,正对着的,就是满目郁郁葱葱的大慈山,李叔同坐在房间诵读佛经,颇有一种超凡脱俗之感。诵读之余,推开窗户,深呼吸一口山谷飘来的清新空气,倍感清爽舒畅。偶有一、两僧人出现在窗外,忽而又消失在山谷中,他又顿感一种佛的意境,让他入佛门心意更加坚定。他要为自己的灵魂,寻找一处安宁之处,远离人间种种烦恼。
1918年8月19日(农历七月十三),李叔同在杭州虎跑寺正式剃度出家,法名演音,号弘一。
由此,红尘皆空,远离而去。他要苦修圆满,安度此生。
后来,赵朴初居士给予他这样的评价:“无尽奇珍供世眼,一轮圆月耀天心。”
虎跑、虎跑寺、大慈山,给了李叔同以佛的启悟,佛的性灵,佛的美感。在后来创作的《山色》一词中,他就刻意将佛境融入其中:
近观山色苍然青,其色如蓝。
远观山色郁然翠,如蓝成靛。
山色非变,山色如故,目力有长短。
自近渐远,易青为翠;自远渐近,易翠为青。
时常更换,是由缘会。
幻相现前,非唯翠幻,而青亦幻。
是幻,是幻,万法皆然。
他的日本妻子福基闻讯赶来,可是,见到的再也不是丈夫的李叔同,而是走进佛光世界的弘一。
在西湖边的群山边,她满脸流着泪,抓住他的手,亲切地呼唤着:“叔同——”
然而,他却答道:“请叫我弘一!”
她问道:“弘一法师,请告诉我什么是爱?”
他回答道:“爱就是慈悲!”
她又问道:“慈悲对世人,奈何独伤我?”
他没有再作回答。
他的眼中,世事已如西湖的一波净水,佛缘浸染,红尘不然。四大皆空,世事皆无。他已经悟透了人生的一切,也放下了人生的一切!看似如此绝情。其实,他的回答早已留在给她的信中:
做这样的决定,非我寡情薄义,为了那更永远、更艰难的佛道历程,我必须放下一切。我放下了你,也放下了在世间累积的声名与财富。这些都是过眼云烟,不值得留恋的。
我们要建立的是未来光华的佛国,在西天无极乐土,我们再相逢吧!
“悲欣交集”,这是李叔同,不,是弘一法师,留给这个世界最后的四个大字。
字里行间,充满着对世界的爱,对人间的慈悲,贯穿着对生命的透悟,并昭示人们:只有在佛光的世界里,才知诸法空相,放下万念,方获万般从容的生命意义。
肉体的生命终将化为灰烬,精神的生命将在佛光世界修行中获得永生。李叔同遁入佛门,虽是个案,但放在整个现代中国文化全面转型的境况中来审视,也可以说是,所反映出来的则是传统意义不再足以支持现代人生的事实,如同杜亚泉所说:“吾人之精神的生活,既无所凭依,仅余此块然之躯体,蠢然之生命,以求物资的生活,故除竞争权利,寻求奢侈以外,无复有生活的意义。”失去终极关怀的生命,显得格外的虚无飘渺,飘渺得让人无法承受。因此,以文化维度来审视,包括信佛在内的所有精神活动,其文化的涵义都可以视作为在新的生命时期重构新的意义的一种努力或尝试。毕竟有限的人生,需要在获得无限的意义支持时,才会真正的具有意义。
辛丑年初夏于西子湖畔
雨巷文学
责任编辑:陈继业
2023年6月28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