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六八年“史无前例的文化大革命”已经进行了两年,榆次二中与全国所有学校一样停课闹革命。学校党委书记、校长被打倒,许多出身不好的老师被打成牛鬼蛇神遭批斗,老师学生分成两派相互攻击,正常的学习生活秩序全被打乱,读书考高中没有任何希望。文革初期红卫兵所谓大字报大辩论大批判大串联的激情渐渐消退。当时我对现实非常迷茫,就躲在家里看小说,跟邻居学织毛衣,懒散的打发时间,期间偶尔去学校看看。
大约四月的一天,榆次二中革委组织学生听蔡立坚作报告,我也去了。
听完报告后学校组织了一批同学去杜家山劳动,支援北京知青。

近半个月的劳动,我亲身体会到偏僻山村确实太落后了,需要年轻人改变落后面貌。我想到《钢铁是怎样炼成》的作者奥斯特洛夫斯基的名言“人的生命应当这样度过,当他回首往事时不会因虚度年华而懊悔,也不会因碌碌无为而羞愧。这样在他临死的时候就能够说,我的生命和全部精力都献给了世界上最壮丽的事业—为人类的解放而斗争。”与其继续在学校整日无所事事浪费生命,不如去杜家山插队与北京知青战天斗地一起改变山村落后面貌。我下定决心要去杜家山,和父亲谈了自己的想法。但父亲坚决反对认为,第一,形势会变的,国家不能一直这样乱,学校终究要开课的,你要好好读高中将来考大学,有知识才能更好为国效劳。第二,你从小身体较弱,娇生惯养,去山上受苦受累会落下毛病的。但我去意已决,偷出户口本,将户口迁出。当时榆次革委会筹委会还为我开了欢送会。会上我慷慨激昂发言,表达了我要听毛主席的话越是困难的地方越是要去的决心,学习蔡立坚要把青春献给杜家山,誓叫穷山大变样的豪情壮志。1968年7月二中革委派老师靳润民,及高九班学生孙继仁等送我到黄彩公社西河大队,大队又派人用毛驴驮着我的行李送我上了杜家山。
之后,从一九六八年的夏天到1970年春天,先后有榆次二中闫旭红、王蕊芝、山西省委党校学生王和平(毕业于榆次二中高八班)、周山湖;太原中学生梁敬东、汪道五、汪道平、杜革;北京中学生张颖、张颐、陈寒青、郑溥伟、高中生刘淑琴等也相继落户杜家山。一九六九年秋从太原又来了一位十三岁的女孩张亚丽(其母送来),至此,山上已有二十名知青。
一九六八年秋,《北京周刊》最先报道了蔡立坚等知青落户杜家山先进事迹,中央人民广播电台、《山西日报》等新闻媒体相继作了报道,杜家山这个小山村一时名声大震。

那是激情燃烧的岁月,我们知青虽然身处大山,吃的是小米、土豆、咸菜,过着少油没肉的日子,但我们始终热情高涨,有一种崇高的使命感责任感在激励着自己。
插队后最大的挑战是挑担子。夏天,早上天刚蒙蒙亮,第一件事就是下沟挑水,一担水八九十斤,挑着担子一步一喘从沟底往上爬,想歇歇都没有落桶的地方,只能将两只水桶靠在斜坡上,双手使劲抵住扁担缓口气。春天,挑着担子送粪;秋天,玉米谷子成熟了,将掰下的玉米装进大口袋里,背起来低着头双手使劲拽着口袋一步一喘往回扛,豆大的汗珠滴答滴答往下掉,一上午要扛四、五趟。谷穗扎成大捆再用两头尖的扁担插入谷捆往回挑。庄稼地多数在山梁上、陡坡上、深沟里,好多地块离村很远。开始肩膀磨破皮流血水疼痛难忍,慢慢磨成老茧就不疼了。队里经常派我外出买东西,我赶着小毛驴去黄彩供销社,一路走一路放声高歌,走在崎岖不平弯弯曲曲的羊肠小道上,路边刺梅开着各色小花,清风吹过飘来一阵阵清香,我总是闻不够,顺手采几朵边闻边唱。西河沟里小溪清晰,夏天有小蝌蚪,渴了用手鞠一口真解渴啊。看到河水就唱起“小河的水清悠悠,庄稼盖满了沟。解放军进山来帮助咱们闹秋收……”,眼望着蓝天白云及蜿蜒起伏的山峦就唱起“一座座青山紧相连,一朵朵白云绕山间.......”边走边唱走过西河村又过山朱沟,村里常有几只大狗很凶的叫着。有时毛驴驮着粮食,我要先去乔头粮站粜粮,然后到黄彩供销社买农具、日用品等。中午在公社食堂吃一碗高粱面压河捞,一碗八两我三拨两下就吃完了,还稍有欠缺,十八九岁青春年华正是能吃的时候。吃完饭来不及休息就得往回赶,还有三十里的山路啊。回去的路就走得慢了,过了黄彩坡远远眺望南面群山,依稀能看到杜家山上那棵青松,我想着只要爬上三里坡就快到家了。
记得有一次,我赶着毛驴从黄彩返回西河沟天色已暗,毛驴饿了卧在沟里不起,急的我使尽吃奶的劲又拽又踢又打,拼命吆喝才让毛驴站起来继续走。越走天越黑,山里一片寂静,只有我和毛驴走路的声音。但我一点都不害怕,抬头望满天星星一闪一闪,耳旁呼呼的风声。虽然双腿又酸又困,肚子饿的咕咕叫,心里想着这点苦算得了什么。
原先村里劳力少,地大都撂荒了。知青来了以后,利用农闲开垦了大量荒地。我们先把酸溜圪针烧掉,再用镢头将根子刨出。这是极耗体力的活。知青每个人的手指尖、虎口都裂开了口子,镢把上沾满了鲜血。新开垦的土地很肥沃,种下的荞麦、莜麦、土豆、萝卜大丰收。大家充满喜悦,饿了就在地头点把柴火烧土豆、萝卜吃,吃着自己的劳动成果心里说不出的甜美,那种滋味让我至今难忘。
我们和老农一起劳动,他们手把手教会我们播种、除草、间苗、施肥、收割,学会了碾米磨面。在场上用古老的扇车扇粮食。我们还养了猪,买了一头毛驴。王和平劲最大,他摇起扇车很轻松,丑牛、道五、道平几个男生和他轮流摇,我和敬东在车上往下溜,风车嗡嗡响,头上脸上沾满了麸皮。

汪道五自告奋勇当了饲养员,为了半夜喂驴方便,他搬到驴圈旁边一眼破旧的土窑里住,还买了饲养牲口的书边学边干,经过几个月的辛苦饲养,毛驴喂得毛色发亮,还添了小驴驹,老乡直夸他喂得好。
我上山时知青只有八名,我们都睡在老乡的空土窑里,窑洞放着棺材,把褥子铺上就是床,孙希文睡在上面,窑洞里潮湿,甚至有蛇在炕上爬行,老鼠更是常来常往。随着知青人数的增多,窑洞不够住,一九六九年县里和公社给我们拨款盖房子。木料就地取材,我们在老乡的指点下,去村子附近的山沟里伐橼子、檩子、大梁。没有任何机械,女生扛橼子,抬檩子,男生用绳拉,用肩扛把大梁拉回村里。常常因山路难走,从早上出发到天黑才能回来。尽管又饿又累,仍兴致勃勃畅谈着杜家山的明天会变成什么样?毛主席自力更生,丰衣足食的教导鼓舞着我们,苦中有乐,对未来充满了希望,再苦也觉甜。
抹房顶要用麦秸,杜家山海拔1300米,无霜期短麦子不易成熟,老乡很少种麦子。我们六个女生去离杜家山约15里的黄河峪挑麦秸,山路崎岖不平,在经过一段风口时风大路险,我们咬紧牙关挑着很大的麦秸捆,小心翼翼一步一步顶着风终于过了这段路,现在想起来还后怕,一但滑倒掉下去就是深不见底的沟啊!
经过艰苦努力,在黄彩公社领导的关怀下,在邻村老乡的援助下,房子盖好了,一溜九间,一间当医务室,两间做厨房,两间做库房,余下的四间当住房,每个屋里一盘炕。新房落成后,知青周山湖剪了窗花,图案背景是杜家山上的十几颗青松,象征着知青坚韧挺拔不怕艰难困苦,正中是一排新房,一轮红日当空照。门上贴着对联,上联 “吃小米爬大山反修防修捍江山”,下联 “舞银锄挥铁镐敢叫日月换新天”横联“艰苦创业”。这年冬天,我们搬进了新居,虽然是土坯墙,泥土炕,没有糊顶棚,从房顶漏洞能看见月光,尿盆尿能冻成冰,睡觉时大家头戴棉帽挤在一起,但不觉苦。比起红军二万五千里长征这算个啥?身上长了虱子,为了减少洗头,孙希文和我剃了光头,寓意是杜家山光秃秃的,等建成花果山再留头发。

杜家山从没有种过蔬菜,一年四季就是吃土豆、萝卜、南瓜、咸菜以及玉米地边的豆角。为了吃上蔬菜,周山湖从太原买来了各种种菜的书及菜籽,在后井旁开辟了几块菜地,自己挑大粪、施肥、浇灌,经过精心管理,终于种出了西红柿、黄瓜、茄子,虽然产量不多,但大家非常高兴,因为这是杜家山有史以第一次种植蔬菜获得成功!每到有人在后井劳动,山湖总是提前去摘茄子、黄瓜、怕我们偷吃。我们把收获的蔬菜给每户老乡送去让他们分享。
刘淑琴自愿当了老师,进城买了小学课本,教山上几个孩子认字学拼音、学算术、画画、唱歌。郑溥伟、周山湖办了杜家山小报,我们自己写稿,有诗、有散文、有歌。
汪俊英自学针灸,在自己胳膊上试扎,当上了赤脚医生背着药箱带着狗去周围村子给老乡看病。年终我们用分红买了布,我记得给旭红及其他的知青缝了棉衣、棉裤。
为了增加收入,王钢与离杜家山二十多里的庆城林场联系,为农场上山种植松树苗。村里的二大娘、姑姑给我们每人做了一双牛鼻子山鞋,结实耐穿。种松苗时,每人身背一个小木箱,里面放着小树苗,手拿一把像放羊铲的工具,翻山越岭将小松树苗种在三十度以上的山坡上。有的坡很陡,站都站不平,只能斜着一脚在上另一只脚在下使劲蹬住才能站稳。每个人的小腿都被荆棘划得一条条血道子伤痕累累,后来大家用破布缠在小腿上才避免了继续划伤。记得有一次我们带着中午的干粮烙饼上山种树,先把烙饼包放在山头上,等吃中午饭时发现上面爬满了蚂蚁。还有一次在狼窝沟种树,坡很陡,要到对面山上但下面是一道沟无法通过。我和梁敬东旭红试着想跳过去但不敢跳。王刚说看他的,他鼓足了劲猛一跳,一下栽倒在地,头冲山下直喊救命,真危险。我们几个看到他滑稽的样子哈哈大笑,笑的前翻后仰。
杜家山从未种过果树,在公社技术员的指导下,购买了果树苗,在杜家山周围的荒地、沟坡大量种植苹果树,品种有国光、红元帅、青香蕉等,还从外地购进核桃、梨树苗栽种。
一九六九年国庆二十周年,蔡立坚被选为知青代表去北京参加国庆典礼登上天安门城楼,还被周总理邀请与当年的草原英雄小姐妹、珍宝岛战斗英雄等一起走进中南海与周总理共进午餐,合影留念。我们给蔡立坚带上每个足有二斤重的紫皮土豆;带上金灿灿的小米,请她带给毛主席、周总理品尝。
1969年春节,蔡立坚提议过革命化的春节,全体知青不回家。大年初一在杜家山,开春节联欢会,知青们编排了文艺节目,有三句半、舞蹈、歌曲等。初二到初五打着红旗去西河、东赤土、南王等村庄给老乡演节目拜年。我记的,一九六九年我们杀了一口猪,给老乡每家送一份猪肉。王刚给我们炖肉,从南背回来,老远就能闻到肉香,满村里都飘着一阵阵香味。在村里的联欢会上,二大娘唱了一段抗日小曲“石头蛋钻个眼,装上火药和雷管,省事省钱又方便,一炸鬼子一大片”;王祯清唱了京剧《智取威虎山》杨子荣上山打虎一段;福全伯吼了几句民谣;郑溥伟朗诵了自己创作的诗《土炕上的油灯》;周山湖拉二胡,郑溥伟吹口琴,汪道平、王祯、王蕊芝唱了《沙家浜》选段“智斗”;梁敬东跳舞;陈寒青、张颖、张颐、刘淑琴、闫旭红、孙希文和我合唱了《革命人永远是年轻》和电影《青松岭》插曲《沿着社会主义大道向前方》等歌,……。回想起来,69年的春节是我终生难忘的春节。

从一九六八年到一九七一年,我在杜家山生活了三年,虽然吃了不少苦,受了不少累,身体落下了毛病,但插队生活锤练了我的意志,培养、铸就了我坚韧不拔的性格,为我在后来的工作、学习、生活中无论面对多大的困难时都能不言放弃,勇往直前,奠定了坚实的基础。
1971年,我和另外六名知青被分配到榆次商业系统,我去了蔬菜公司当了售货员站柜台卖菜八年。文革结束恢复高考我已是两个孩子的母亲。但上大学的愿望仍很强烈,通过自学中国政法大学法律专业函授课程,1988年考取了律师资格,后从事专职律师工作直至退休。
当年插队杜家山是因国家动乱,十年浩劫,我们这一代青年无法正常读书学习,是时代的悲剧。就个人而言,在艰苦的环境中生活劳动与最底层的劳动人民相处,是我一生最难忘的青春岁月。去年重返杜家山,看到大塔山下狼窝沟坡上郁郁葱葱大片松树林,我十分欣慰。我双手抚摸着眼前直径20厘米粗的大松树感慨万千,这些树是我们青春年华的见证。虽然我们盖的房子、挖的窑全部倒塌,村里已无一户人家,到处杂草丛生一片荒凉。只有眼前的松树在向后人述说,这里曾经有一群朝气蓬勃十八、九岁的年轻人,他们为了理想曾在小小山村洒下了青春与汗水。青春万岁!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