董顺学 著

        第二十四章 

      鸡叫三遍的时候，榆树湾去陕西赶麦场的三十八个青壮年麦客，统一在生产队打谷场集中，准备出发。

     人陆续到齐后，曹庆儿怕把人落下，便委托周思甬按照《花名册》一个一个点了名。

    今天给他们送行的除了各自的家属外，还有生产队队长张余粮。张余粮先给每人发了一根纸烟，然后给大家讲了话，这相当于动员令。张余粮讲道:“社员们:在大灾之年，你们响应公社和大队外出搞副业的号召，撇家舍业，到千里之外的陕西赶麦场，这是对我张余粮工作的大力支持，我向你们表示感谢！你们出去搞副业，既给家里减轻了负担，又能给生产队和个人创收，这是一举几得的好事。这次出去的人员多，我要求你们既要挣钱，更要保证安全。为加强外出人员的组织管理，经生产队研究决定，曹庆儿担任这个副业组的组长，周思甬为副组长。你们要一切行动听指挥，一定要服从他们两个的领导。如果有人不服从指挥，造成严重后果的，回来后要严肃处理。大家能做到吗？”

     大伙儿异口同声地回答:“能做到！”

     张余粮又问:“大家有没有信心?”

    大伙回答:“有信心，请队长放心！”

    张余粮讲完话，又给每人发了一支纸烟，并和大家一一握手道别。 

     在家属和队长的目送下，这三十八个人正式出发了。他们的行李很简单，每人只有背着一个馍馍搭裢和一个水壶，基本上是轻装上阵，只有何凤治背着一把特制的镰刀。 

     他们之所以天不亮就出发，是准备当天赶到县城，第二天一大早坐班车去三百多里外的定东乘火车。 

     星星在天上不停地眨着眼睛，夜色依然很浓。

     他们在崎岖的山路上低一脚高一脚地行走着。三十几个人杂乱的脚步声打破了夜间的宁静，惊扰了附近村庄的大狗小狗，不断发出汪汪的叫声。

     司晨的大公鸡一阵阵的叫鸣声，在催促着黎明的到来， 天渐渐地亮了。又过了一会儿，太阳射出了道道霞光。

     这个时侯，他们已经从乡间的羊肠小道迈上了通往县城的简易公路。正当他们加快脚步赶路时，突然身后驶过来一辆大卡车，他们随即停住了脚步，赶忙招手让卡车停下来。

     只听吱嘎一声，卡车果然在他们身旁停了下来。卡车司机摇下车窗，半个身子探到窗外问道:“你们要去哪儿？”开车的司机是一个四十出头的男子，说话挺随和的。

     曹庆儿赶忙跑到了车窗跟前，先给司机递给了一支烟，然后说:“师傅，我们要去陕西赶麦场，今天要赶到县城，明天坐班车去定东乘火车。您能把我们这些人拉到县上吗？我们给您出点车费，您看行吗？”

     司机点着烟抽了一口，然后说:“那好吧，我是去定东拉煤的，正好把你们直接拉到定东，县城就不去了，这样还能少走六十多公里路呢。我知道你们都是受苦人没有钱，我一共收你们一百块钱就行了。”

     曹庆儿和周思甬两个交流了一下眼神，觉得够便宜了。曹庆儿对司机说:“能行，多亏您照顾我们了。”说时，先把车费付给了司机，然后招呼大伙上了车。

     司机再三叮咛抓好车帮，千万要注意安全。最后曹庆儿和周思甬两个当头儿的坐进了驾驶室。 

     汽车行驶在坑坑洼洼的简易公路上，根本跑不起来。一会儿一个急转弯，一会儿一个急刹车，站在车厢里的人东倒西歪，左右摇摆，前俯后仰，被颠簸得吱哇乱叫，呼喊声不断。大约行驶了三个小时，汽车翻越了一座大山后，在一段平坦的路面上停了下来。司机让车厢的人下来休息一下，大家吃点东西喝点水。司机说:“你们人都缓缓，汽车也要缓缓，刹车片都发红了，停下降降温再走。” 

     休息了一会儿后，大家的精神头好了许多，汽车再一次起步了。

     周思甬给司机叮咛说:“师傅:咱们宁可慢一点，哪怕赶天黑到定东都行，一定要保证安全。”

     司机微笑着说:“小伙子，你放心，我比你们还要操心，我要对我自己安全负责，更要为这一车人的安全负责。我已经开了十几年车了，一直把安全行驶放在第一位着呢。加上这段路常年来回跑，路况很熟悉，不然我今天没这个胆量拉这么一车人。我刚学开车时，我的师傅就嘱咐我，一不开赌气车，二不开‘英雄’车，三不开冒险车。开车这是个危险行业，手握方向盘，脚踩鬼门关，一不小心就会造成车毁人亡的交通事故。尤其不能开得太快，十次肇事九次快。我宁可多跑一会时间，也不超速行驶。人家都说要多拉快跑，而我经常是轻拉慢跑。”

     听了司机的一番话，周思甬和曹庆儿两个心里踏实多了。 前面到了危险路段，司机把车停了下来，把身子探到窗外，对后车厢上面的人喊:“前面有二十多公里路是在悬崖上开凿的，路面窄，弯子急，大家一定要抓牢站稳，千万不能左右摇摆，前摇后晃。人在上面来回摆动，方向盘就不稳定了，容易出事故。你们听清楚了没有?”

      众人高声喊道:“听清楚了！” 

     周思甬和曹庆儿透过车窗玻璃朝路边一看，吓得闭上了眼睛。公路下面是十几丈高的悬崖，顿时头上冒出了生汗，后背发麻，口干舌燥，两腿不停地哆嗦起来。

     司机看见他们两个紧张的样子，便安慰说:“不要害怕，我尽量开慢一点，一会儿就驶出危险路段了。”

     听了司机的话，两人紧张的情绪稍好了点，但悬着的心仍然在怦怦直跳。 

     正在汽车缓慢行驶时，前面不远处传来了汽车的喇叭声，司机又紧急将车停了下来。司机拉住了手刹，不慌不忙地对周思甬和曹庆儿说:“前面来车了，现在要会车。在这么窄的路面上会车，是相当危险的事。为了保险起见，让车厢上面的人全部下来，等会完车再上去。”车厢上面的人刚下完，前面拉煤的重车已经到他们跟前了。双方的司机都下了车，对路面进行细致观察和目测，最后发现空车后面有一小段路面比较宽，能勉强错过车。但要求司机的驾驶技术过硬，心理素质相当好。两个司机商议错车方案后，空车司机小心翼翼地将车倒到宽一点路面上，前后轮胎距离悬崖不足十公分。这时，重车司机慢悠悠地将车驶了过去，会车时两辆车之间的距离只有二指宽。看来，在这样危险的路段开车的司机没有两把刷子是绝对不行的！ 

     经过九个多小时的颠簸，他们顺利到达了定东。他们到火车站查看了火车时刻表，确定坐晚上十点钟的一趟慢车，因为这趟车票价便宜。正当他们掏钱买票时，有人提议不坐客车，要改为爬煤车。经过商议，坐客车和爬煤车的人分成了两派。周思甬担心爬煤车不安全，坚决要求坐客车。这时，有不少人说:“挣点钱不容易，我们能省就省，省下的就是挣下的。我们每天除了给生产队上缴一块钱，还要吃饭，恐怕连五毛钱都落不下，我们花钱要精打细算呢。”

     眼看这两种意见始终嚷不出一个结果，周思甬给曹庆儿建议，让大家举手表决。曹庆儿表示同意，说:“那大伙就举手表决吧，如果同意坐客车的人占多数，咱们就坐客车，如果同意爬煤车的人数多，咱们就爬煤车。”

     这时，周思甬举着手喊:“同意坐客车的人举手。”最后清点人数，连他本人一共只有七个人。他又喊道:“同意爬煤车的人举手。”哗啦一大片人都举起了手，连曹庆儿也举了手。经过再一次清点人数，同意爬火车的人数是三十一个人。周思甬也只好同意爬煤车到宝鸡。  

    周思甬对着大伙说:“绝大多数人都同意爬煤车，但究竟安全不安全，我心里没底，因为我从来没有爬过煤车。如果大伙心里都没数的话，咱们还是坐客车走。临走时队长再三叮嘱要保证安全。如果爬煤车不保险，万一有个三长两短，这个责任谁都承担不起啊！”

     人群当中有好几个人说:“爬煤车安全着呢，我们曾经爬过几次，不好处就是脏得很，把人就变成黑煤蛋蛋了。”又有人说:“脏怕啥，老农民还怕脏，煤末子染到脸上一洗不就干净了吗？”   

    为做好晚上爬煤车的准备，他们在饭馆里美美地饱餐了一顿。每人吃了两老碗干拌面，何凤治一口气吃了四老碗干拌面。他们每人又喝了几碗面汤，水壶里灌满了水，每人又买了几个大饼，准备在火车上吃。

     天黑后，他们开始往火车站靠近。他们在离火车站一公里的地方翻越了护栏，走到了铁轨旁。眼前密密麻麻的轨道，在昏暗的灯光照射下显得乱七八糟。不时听到咔咔扳道岔的声音，让人心惊肉跳。突然有一列煤车从北朝南缓缓驶入火车站，在他们跟前停了下来。曾经爬过煤车的几个人压力声音说:“这是给四川运煤的火车，咱们就爬这一辆。咱们再往南走，离火车头越近越安全，火车站值班人员一般发现不了。”他们快速朝着靠近火车头的方向猫着腰轻轻地跑了过去。

     为了安全起见和便于清点人数，他们分成了四个小组，周思甬和曹庆儿分别带领一个小组，零时指定了两个人各带领一个小组，每个小组乘一节车厢。他们靠近煤车后，熟悉“业务”的人一跃而上爬上了煤车，再手拉手将下面的人一个一个地吊上了车。   煤车上拉的是混煤，车斗上面也没有盖布，他们用手将煤刨了个小坑便蹲了下来。他们不敢大声说话，生怕被值班人员发现被赶下煤车。他们刚坐下，突然听见咯噔一声，煤车缓缓地开动了，这时他们悬着的心落了下来。

     煤车使出了火车站后，速度越来越快，不时发出刺耳的长鸣声。随着火车速度的加快，耳旁的风也越来越大，浑身感到一丝凉意，不由人打起了寒颤。  当火车进入隧道时，噪音震耳欲聋，他们用手捂住耳朵，这才好受了一点。浓浓的烟雾呛的人几乎就要窒息了，大部分人被呛的剧烈咳嗽起来。火车终于使出山洞，他们才喘出气来，大口大口地呼吸着新鲜的空气。  

     在一个小站，火车停了下来。他们当中有一个人站起来小便时，被火车站的两个执勤人员发现了。这两个执勤人员以为是偷煤的，便大声呵斥:“干啥的？滚下来！”

     他们赶快把头都缩了下去，屏住了呼吸。

      这两个执勤人员上车检查了。发现这么多人在上面，便问道:“你们这么多人究竟是干什么的?老实说！”

     曹庆儿见势不妙，便上去给这两个人递香烟，这两个人神情严肃，手一摆没有接烟。周思甬对这两个人客气地说:“领导，我们是去宝鸡赶麦场的。我们那里去年遭受了旱灾，粮食几乎绝收，家里已经断顿了，只好外出割麦子，想挣点钱度饥荒。我们实在没有钱买火车票，就出此下策，偷着爬煤车了。请您两位行行好吧！”

      那两个执勤人员听了周思甬说的一番话，态度顿时缓和了下来。其中一个说:“听口音你们像是萧西县一带的，对吗？”  

     周思甬连连点头说:“对，对，对！我们就是萧西县的。”

     执勤人员又问:“那你们是哪个公社的?”

     周思甬马上回答:“我们是王坪公社王堡大队的。”

     执勤人员中的一个小个子说:“看来你们没有说谎，去年萧西县的确遭了大旱，现在是人无粮畜无草。”

     这时，曹庆儿又把香烟递给了两个执勤人员，这次算是把烟接住了。曹庆儿随口问这个小个子:“您去过我们萧西县吗？咋这么了解情况?”

    小个子呵呵一笑便说:“我不单是去过，去的次数多了。我舅舅家就是萧西县的，更巧的是我舅舅家也是王坪公社的，离你们王堡大队紧挨着。我舅舅最近来信说生活特别困难，让我们给接济一下。我妈一听哭天抹泪的，叫我想办法给舅舅家帮衬一下。我前几天刚给舅舅家寄了一些粮票和钱。”

     周思甬堆出笑脸，便套近乎说:“领导，那这么说咱们也算是半个老乡呢么！”

     小个子点着头说:“的确，咱们真算是半个老乡。”然后这两个执勤人员下了车，背着周思甬这帮人低声嘀咕着什么。过了一小会，小个子又到车厢下面，招手让周思甬和曹庆儿两个下来。他对周思甬和曹庆儿两个说:“我们两个看你们逃难在外的很可怜，又是我舅舅家一个公社的，真不忍心把你们赶下车去。但爬煤车绝对是不容许的，这也是从安全上考虑的。我们两个今天就破例放你们一马。可是，你们千万要注意安全，如果出了事故我们两个承担不起，那我们两个就成好心办成了坏事。”

     周思甬感激地说:“谢谢二位领导，请二位放心，我们一定注意安全。我叫周思甬，他叫曹庆儿，如果您以后来舅舅家时，一定到我们家做客，我们一定好好招待一下。”

     曹庆儿顺便问执勤人员:“这趟煤车是开往哪儿的？能到宝鸡吗?”

     小个子回答:“这趟车是去成都的，到宝鸡后你们就下车。”说话间，煤车咯噔一声启动了。  

      夜色苍茫，火车仍然在风驰电掣地向前奔驰，火车咔哒咔哒的声音一直在不知疲倦地响着。这种有节奏的声音好像是一种催眠曲，让人顿时感到有了睡意。他们为了解困，有的抽烟，有的聊天，有的吃东西。到了后夜，实在是困得不行了，不管怎么强打精神，但眼皮想抬也抬不起来，只好头枕着煤堆睡着了。 

     一声长笛，把他们从睡梦中惊醒。抬头一看，太阳已经晒到屁股上了。昨晚上一夜，一没枕头二没被子，但睡得特别香甜。醒来后，互相对眼一看，便哈哈大笑，每个人除了牙齿和眼睛是白的，满脸如黑漆涂过的一般。

     火车已经快到宝鸡了，他们在仔细观察着铁路两旁的小麦。大片小麦长势喜人，随着微风的吹拂，小麦掀起层层麦浪。麦穗刚泛着淡黄色，麦叶和麦秆还有几分青色。这说明，这里的小麦还没有到开镰收割的时候。这咋办？如果在宝鸡下火车暂时无麦可收，只好坐吃山空，不但挣不到钱，还要自己掏钱住店吃饭。大伙经过商议，决定不在宝鸡下火车，继续前行，翻越秦岭，直奔汉中。

     秦岭淮河一带是中国的地理和气候分界线，翻过秦岭就是南方了。秦岭山体高大雄伟，层峦叠嶂，郁郁葱葱。 

     火车在海拔三千多米的秦岭山上吃力地爬行着，上山的速度很慢，每小时不足三十公里。他们在尽情地欣赏着美丽的风光。周思甬对身边的人说:“我在学地理课时就知了道秦岭，心想有机会一定到秦岭旅游一趟，领略一下秦岭美丽的雄姿，没想到自己赶麦场经过了秦岭，真让人大饱眼福。” 

      经过十几个小时的漫长行进，他们终于到了汉中。他们从火车站走出来时，火车站广场里招麦客的人特别多，他们操着一口接近四川的口音在喊:“这里大量招收麦客，管吃管住，价镰又高，快来报名！”

     周思甬他们虽然没有去过四川，但四川每年到他们那里放蜂的人不少，对四川话比较熟悉。便和曹庆儿两个走上前去，主动与招麦客的人接触，了解镰价和吃住等情况。经过详细了解后得知，每二十五个麦客为一帮，给每一帮分配一个带队的工长名额。工长不割麦，只负责人员的管理和麦地的丈量、结算工钱等事宜，这里生产队给工长每天按照这一帮人的平均收入付一份工钱。

     周思甬说:“按照他们的说法，咱们这三十八个作为一个帮太大了，但作为两个帮人数又不够，咱们如果再能招收十二名麦客就能凑够两个帮了。”

     曹庆儿等人都赞成周思甬的想法，便分头临时招收零散麦客。大约一个多小时，他们顺利地招收到了十五个零星麦客，这样他们组织了两个帮。然后，他们与招收麦客的人联系，谈妥了镰价等相关事宜。口头达成协议后，有人带着他们五十多人，乘坐两辆拖拉机，去了十几公里外收割小麦的地方。

       作者简介

     董顺学，汉族，宁夏西吉县人，生于1955年10月10日。毕业于西北大学经济系。先后在西吉县工交局、统计局、计划委员会、计经局、震湖乡政府工作，担任过国营企业厂长。长期从事文字工作，喜欢读书，热爱文学，积累了大量的读书笔记和丰厚的生活实录，创作过中短篇小说。退休后，用近五年时间完成了这部五十多万字的长篇小说《狼毒草》，终以抒怀于文学为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