腰带是一条河
文/陈增印
最早的腰带，应当是原始人类用的藤条啊草绳啊什么的。但古书上不记这个，记的都是一些能够显示身份地位的礼教意义上的腰带。
商周时期，人们上衣下裳。衣在掩襟处用带子系结起来。裳是围合下身的布片，类似于后世的裙子。外面用腰带缠束，既可以固定衣裳，又可以标明身份。天子、诸侯、大夫、士，排排坐，弄不错。因为他们腰带的样式、颜色和长短，都有具体的规定，谁跟谁也不一样。
从材质上分，腰带大致可以分为丝绦和鞶革。
丝绦属于丝织品，叫做“大带”；围合之后，两端多余的部分垂下来，叫做“绅”。唐朝人挺能解释，说这个“绅”之所以下垂，是为了表示对皇权的恭顺。唉，我老人家的胃下垂，也不知道是表示对谁的“恭顺”。 《论语▪卫灵公》记载：子张问孔子：怎样才能处处行得通？孔子说：“言忠信，行笃敬。”说话要忠实诚信，行为要笃厚恭敬。子张觉得很受启发，手头一时没有刻刀和竹简，情急之下，随手写在腰带末端——“子张书诸绅”。
当然，“书绅”之事可一而不可再，比如官员为了上朝准备的“备忘录”，总不好也写在腰带上。于是弄个手板，朝会时竖在眼前，想看不到都难。这种手板，叫做“笏”，官员的标配，相当于播音主持界用来“作弊”的“提示板”。使用之前，插在腰带上，这个动作叫做“搢”。后来干脆就把垂绅搢笏的官员称之为搢绅，也叫缙绅。《晋书·舆服志》：“其有事则搢之于腰带，所谓搢绅之士者，搢笏而垂绅带也。”后来的“绅士”们，或许没有想到，他们引以为豪的美称原来是从腰带演变而来。 鞶革就是皮带，一般适用于男子；开始没有那么长，接口处用带钩挂住。这种带钩古书上往往直接叫“钩”。《庄子》：“彼窃钩者诛，窃国者为诸侯。”这里的“钩”就是带钩，相当于后世的皮带扣。这个带钩真有那么香吗？居然引得小偷“吞饵”，也不怕掉了脑袋。因为带钩兼有装饰作用，往往用各种珍贵的材料，雕成不同的造型，偷对了，还真有值钱的。
包括《左传》在内的许多古书，都记载了一件事：春秋时期，管仲曾经射过公子小白（后来的齐桓公）一箭，偏巧“中钩”，小白同学侥幸逃得一命。刘向《新序》中的“叶公好龙”，说叶公“钩以写龙，凿以写龙，屋室雕文以写龙”。有人认为“钩以写龙”就是把带钩雕刻成龙形。能够挡箭，能够雕龙，可见古时候的带钩，不全是那么纤小。
腰带的原始功能当然是束腰。隋唐时期，人们在这个基础上，又开发出其他的功能。比如，可以在腰带上悬挂一些常用的小玩意儿。就像现在的“武装带”，可以携挂手枪、手雷、匕首、子弹盒、医疗包等等。这种功能型腰带，称为蹀躞（ dié xiè）。蹀躞，足字旁，原指小步走路。腰带上挂了很多零碎儿，走路时嘀里当啷，好烦，只好迈着小碎步，笃笃笃地往前颠儿。躞蹀之名，由此而来。玄奘西行，腰带上的“野外生存自救装备”，就有铜罐、镊子、剪刀、勺子、火石、针筒、滤水囊架等等。现在还有人喜欢把钥匙什么的挂在腰带上，那叫“唐风遗韵”；如果提在手里，就成了仓库保管员或者宿管阿姨。 明代对皮带上的镶嵌物作了严格的规定。帝后礼服、一品官员服玉带，二品花犀，三品金花，四品素金，五品银花，六七品素银，八九品乌角。这样的皮带也就分别称之为玉带、金带、银带等等，当然以玉带最为尊贵，一品以上官员才能使用。
由于镶嵌物的数量不能随意增减，这就使得腰带长度超出了实际需要。博物馆中展出的完整的腰带没有两米也有一米八。看过一幅明人画像，他的腰带足足在腰里绕了两圈，看起来跟两条腰带似的。其他的大官，腋下缀两个袢儿，松松垮垮的腰带从里面穿过去。掉是掉不下来，可是一会儿翘到胸口，一会儿耷拉到小腹，也不是回事啊。只好两手端着，跟端着呼啦圈似的。
腰带也代表着一种态度，一种礼节。比如唐朝时，帝王接见大臣不束腰带的话，就像后来穿西装不系领带，显得不够得体。欧阳修在《归田录》中记载：大臣陶谷被唐太宗半夜召见，来到宫前，磨磨蹭蹭不肯往里走。唐太宗摸摸皇冠掸掸龙袍，细心检讨自己，忽然发现没系腰带，赶忙让人去拿。
《南齐书▪刘瓛传》：“兄瓛（huán）夜隔壁呼琎共语，琎不答，方下床著衣立，然后应。瓛问其久，琎曰：‘向束带未竟。’”半夜三更，弟弟刘琎已经休息，听到哥哥刘瓛在隔壁喊他说话，下床穿戴整齐后才答应。哥哥问，为什么这半天才应声？弟弟说，刚才还没系好腰带啊。 如果说君臣之间，为了营造一种距离感，所以要求衣帽整齐，庄重严肃，那么自家人，半夜里说句话，也整得这么“正式”，这么“严谨”，真的有必要吗？唉，谁要是不小心穿越到这样的家庭，非得疯了不可。
从实用的角度看，腰带还是合身为好。那些端着“呼啦圈”装逼的大人物，估计贴身另有一条腰带，否则，下面忒也凉快了些。
腰带贴身，对身材的变化最为“敏感”，因而成为诗人的常用意向。东汉末年无名氏的《行行重行行》：“相去日已远，衣带日已缓”，写丈夫出了远门，分离的日子越来越久，思妇的心里忧思煎熬，以致于衣带一天比一天宽松。南北朝的庾信写王昭君要远离家乡，面临严酷的环境和未知的命运，她剧烈消瘦，“围腰无一尺，垂泪有千行”。宋朝柳永在《蝶恋花》之中表现一种极致的痴情：“衣带渐宽终不悔，为伊消得人憔悴。”虽然衣带越来越宽松，但我却永不后悔，宁愿为你形销骨立神色憔悴。清朝彭孙遹《柳梢青·感事》： “十年旧事重寻，回首处，山高水深。两点眉峰，半分腰带，憔悴而今。”“半分腰带”，是说腰带足足松了一半，可见消瘦的程度。 不说古人了，说说我们自己。
小时候的农村，很少有帆布或皮革腰带，一般都用布拉条束腰。布拉条，裁剪时留下的长条状下脚料，短的扎口袋、绑裤脚，长的捆麦个、做腰带。小孩子夏天光腚，冬天穿一种带襻儿的开裆裤。稍大一点，夏天既可以用松紧带，也可以用布拉条。母亲用淘汰下来的纺车弦，给我捻成了一条腰带。那时候刚刚学会系活扣，着急了一撕扯，活扣变成了死扣。老友闲谈，交流各自的光荣事迹，发现大家都有过类似的经历。
夏天的小孩和汉子们，有时候干脆不用腰带，把大裆裤的腰口，先往右前方扽展，再往左边贴着身子折过来，把折过来的那个角掖进勒紧的裤腰里。或者在折过之后，把裤腰从上往下搓卷几圈，我们叫“挽腰”。挽，当“卷”讲的时候，隆尧读miǎn，比如挽袖子，挽裤腿，挽腰。邻居二胖，没有腰带，习惯于“挽腰”，每次赛跑，跑到一半，就不得不用手提着裤腰。不用说，肯定是关键时刻“掉链子”了。光棍航子，一次在大槐树底下等着队长派活儿。他光着黝黑的膀子，大裤衩子，挽着腰，一扭一扭地模仿二嫂子走路。泼辣的二嫂子，冷不丁钩住他的裤腰一扽，嗷的一声，大姑娘小媳妇，纷纷捂眼。
冬天里，没有秋衣秋裤，直接穿棉袄棉裤，容易进风。妇女们便用布拉条绑住裤脚，老汉们便用绳子束在棉袄外面。用他们的话，就是“腰里栓根绳，胜过穿三层”、“里三层，外三层，不如一根大麻绳”。
那时候为了积肥运肥方便，也为了节省小院的空间，临街的住户都把厕所建在街边。女人们上厕所，为了表示里面“有人”，多把腰带搭在厕墙上。便有淘气的孩子，悄悄接近，扯下腰带就跑，女人赶紧站起来，一顿笑骂。
在村里，“裤腰带松”和“勒紧裤腰带”，完全是两个层面的意义。前者指一个人生活作风不严谨，后者指物质条件匮乏，需要咬牙克服。那些年与苏联反目，为了还债，全国人民勒紧裤腰带，艰苦奋斗，奋发图强，终于走出了低谷。
人们都知道，温州人走在了改革开放的前列。可是少有人知道，温州的经济腾飞，和一条腰带有着重要关系。
改开之初，因为没有严格的市场规则和相应的政策保障，温州的民营企业呈现出一种无序发展的“野生”状态。假冒伪劣，甚嚣尘上。不少地方，开始“封杀”温州产品。温州的民营企业，面临绝境。
浙江省主管经济的副省长柴松岳，曾在全国有名的温州苍南市场买了一条皮带，老板一再保证：绝对是真牛皮，绝对不是猪皮！但是刚用了没几天，无意间一个喷嚏，皮带断了。他一看茬口，什么牛皮猪皮，干脆就是马粪纸，外面贴着一层漂亮的仿牛皮的膜。
柴省长因小见大，认识到问题的严重性。他下沉到基层，对温州的民营企业进行了一番彻底的调查摸底，经过讨论研究，制订出一套适合当地情况的方针政策，保证了浙江沿海地区民营经济的健康发展。
朱镕基同志讲到产品质量时，多次提到这个案例：浙江的柴松岳，知道不？一个屁，就把皮带给崩断了。柴省长加以更正：是打喷嚏，打喷嚏好不好？朱同志大手一挥：上面出气，下面出气，不都是一回事嘛！
从柴省长崩断腰带至今，30多年过去了。稍加留心，即可发现：第一，假皮带早已销声匿迹，成为历史。第二，腰带款式多种多样，应有尽有。皮带、布带、丝带、链带，白色、黑色、金色、蓝色，宽者如板，细者如丝，只有想不到的，没有做不出的。第三，人们更加注重腰带对服饰效果以及个人气质的提升作用，更加注重它的美学价值。
元朝刘因有一首词叫《人月圆》，抛开整体上“怀古叹今”的情感，单纯的喜欢他“太行如砺，黄河如带”的宏大意向。假如把祖国的万里河山比作我们的母亲，那么，黄河就是她腰间美丽的衣带。这种宏大和壮丽，可以启发我们挣脱“腰带”的现实形状和功能，进而联想到数千年的礼教兴衰、文明嬗变，联想到人们的生存状态、思想观念和审美层次。
【作者简介】陈增印，笔名曾殷，1982年大学毕业，曾在邢台学院任教，现已退休。喜欢读书、码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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