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游者说
毕四海
1
这个脑袋瓜子什么情况?闹得你人不人鬼不鬼,白天不白黑夜不黑,股东大会上差不多快把博士周搞上大架子床了却猛地那老兄突如其来地又沮丧了。脑袋瓜子的毛病,奈何?
你苦菜花一般的面庞时不时地又滚下几颗冰凉的汗珠子。
你又切换上了恍恍惚惚模式。
你穿了绣着金丝H的睡衣,平举着两只灰白指甲鸡爪般的手下了金丝楠阴沉木架子床,惯性地趿拉上了也有金丝H的拖鞋,下楼了。妻子在葱绿色的灯光里,也是对自己说:你又去梦游了。今天才二月初八,仲宫大集,你保准又要夜游。这个月你都游了八回了。你只要说梦话,不住嘴地倒腾那个“华”,一准又要到院子里去会她了。我又不管你,我只是可怜你。说完她又倒头睡了。
她的丈夫,却像个僵尸在他的花园里游走,依旧平举着鸡爪般的双手,依旧滞呆了死鱼般的两个眸子,依旧机械地穿行在一株株牡丹芍药和一盆盆沙漠玫瑰中间,依旧奇迹地没有撞折一株半人高的芍药牡丹也没有踢倒一盆沙漠玫瑰。只是那徽派粉墙黑瓦的拱门阻挡住了你的出路。
一年三百六十五个白日头黑夜晚,你不敢说会在这个小花园里夜游三百回,两百回肯定是有的。
夜游似乎是一种沉重的劳动。
妻子坚持着每一个早晨,都要给他用沙石磨磨出“黑五类”,熬成糊糊代替那位记者派给你的牙买加蓝山咖啡,你的头发一直油黑到了五十岁,如今却也被越发严重的梦游症熬成了花白、干枯,在农历二月白兮兮的月光里变成了一根一根的秋天的山草。你的影子打在粉墙上,愈发鬼一般幽灵……
我没有看见我的那个她妖冶而至。你怎么躲着我?你也觉得我被“A租宝”骗了两千五百万人民币,小姐,不是美元。两千五百万对很多人都是阴森恐怖的天文数字,我……那是无所谓的。那是我“大年三十打的一个兔子,有它也过年,无它年照过”。放心,我的某伴侣。那个钱儿,只是我超级大智慧树上偶尔结的一个果儿。它打不垮我,你不是叫我是你的打不垮的小强嘛……
却看见了我的护城河,依然春水涣涣。旁边的明城墙遗址,依然断壁残垣掩映在桃红柳绿中。我像一个偷窥者彳亍在东直门外大街三百六十八号河滨公寓二〇一至三〇一楼下那棵高大的雪松下边。我为了最大限度搞定东二环路的惊天地扰鬼神的噪音而专门定制的断桥凤铝合金五层真空钢化玻璃门窗阻止了新业主的狂欢Party。二〇一七年,可是北上广深一线楼市的制高点呀,十万元人民币一平方米,乖乖,比当年的东京还疯。你在山顶上凉快罢,我二〇〇七年之一万元一平捡漏的房市冯老邪抛了,冯老邪是李嘉诚的钢粉,决不赚鱼尾巴利。冯老邪不明白自己咋就把十年炒一楼干赚的两千五百万彻头彻尾一股脑儿投进“A租宝”了。美女CEO拍着坚挺的胸脯说,姆的冯总呀,姆们以此地美妙向你绝对绝对打保票,三年,你的两千五百万翻三个筋斗儿,就成了七千五百万了……那个尤物,二〇一八年,就开着用我们这些傻×的钱买的“兰博基尼”进局子了。听说A市经侦业已立案,沦为金融难民的数以万计的投资者泪崩。唯独房市冯老邪淡淡一笑,在“A租宝维权群”里晒出了打油诗——
我的羊羔进了狼窝
警察叔叔快来救我
窝里早就杯盘狼藉
空余几根骨头奈何
我被凌晨的一阵眩晕打了几个趔趔趄趄,我游游晃晃地回了房上了楼又上了大架子床。
妻子显然是已经沉入睡眠的深水区,也绣了金丝H的枕头让她的涎水濡湿了一块巴掌大的地方。
他机械地又平躺下了,依然睡在了金黄色的阳光照射着整整一面威尼斯玻璃的巨无霸卧室南墙。
2
我知道千头万绪的事正在等着你这个老板,你还非要去送我不成?妻子问。
你说是的。
你点点头,亲自为妻子打开车门,左手平放在车门的上方,右手则轻轻抚着妻子的后背示意她上车。待妻子上了车,你也上了车。
你说从这儿到车站十五分钟,我让你十五分钟之前吃了两片乘晕宁,上车需要十分钟,共四十分钟,药力就开始管用了。你安心坐着,不要紧张,一点事儿也不会有的。
妻子笑笑,味儿有点苦。说俺都坐惯火车了,不晕了,你还非要俺吃药。
听了妻子的话,眼前浮上一张苍白的脸,偎在肩头,披肩发散乱在女人的胸前。这难道也是命?两个女人,一土一洋,一个徐娘半老,一个年轻放荡,却都是晕车的主儿。
你执意把妻子送上车,安排好硬卧的席位。说中铺好,不高,又没人坐在你的位子上磨蹭,你上去吧。
你说着把妻子弄到铺位上,几乎是把她抱上去的,又给她脱了鞋。司机提着一兜水果也上车了。
你说先吃苹果再吃橘子。放心睡吧,十二个小时才能到家,我和列车员说好了,他会叫你的。回到家好好玩几天,葫芦湾、驴道子、马蹄湾,这些地方都替我走走。
妻子眼圈儿有点潮湿也有点红润,她看了丈夫一眼,低声说,这几天我就不能为你暖腰了。下车吧,开车铃都响了。
你准备下车。你又说,多给咱娘一些钱。告诉苹儿她大舅,他托我的事办妥了。
九点四十五分,K98次特快正点从B站驶出。这时候,冯总的那位绝对能干绝对忠诚的司机非办公室主任已经让站长打开了贵宾室的门。站长迎接冯总落座后,说,我就不打扰了,您还有贵客。
你也不留他,反客为主地说不送了。
站长说A城来的G11次和谐号十五分钟以后正点到达。站长是一边说着一边退出去的。
司机等站长进了站长室便提着一个包走进来。包是进口塑料压的,棱角可以割人。包里放着法国品牌的衬衫西裤,还有一双软牛皮凉鞋。冯总换了包装,点上一支“中华”,派头十足。
我觉得我变成了另外一个人。人人都学会了变,一会儿一种角色。我想,每一个人手里都拽着好几张网。刚才,我拽着的这张网,上面有家庭、亲戚、朋友,还有事业、权力、金钱。此刻,我感觉我抛开了这张网,拽起了另一张网,网上的内容和刚才那张截然不同。
她歪了头,会说话的眸子显然是在问你,感觉怎么样?看到我的第一眼你产生的第一个念头是什么?
你燃烧着的眼睛也分明是在回答,我好想要,我美丽的小尤物。
你和她的车子驶在高速上的时候,夏天的雷阵雨不期而至。一条又粗又长的闪电猛然侵入浓黑的云团中,在鸡冠花一样的絮状组织里抽动战栗弯曲,让云团更加痛快地倾吐白色的雨水,而闪电则欢快地死亡,变作一条僵死的小蛇。
你问,听说你们报社正在讨论老板们的婚姻和情爱?
她哎了一声,有点心不在焉的样子。
你抗拒着自己的本能,问,又有什么大作问世吗?
她用小手去拧你的大腿。
你感觉着身体的一个地方缠上了她的目光。她似乎根本就没有听到你的问话。可是,你想把事情弄得优雅一点儿,你有点恶作剧地浇来一瓢冷水,你说,五十分钟以前,我和另外一个女人在这里拥抱分手。女人却把冷水当成一种刺激,急切地问,你和她一定好来着,你还行吗?你说说,她是一种什么样的表现?
你被这个女人吓了一跳。
3
你感觉着全身的力气都被掏空了,连思维也失去了物质力量的支撑而变成一团棉花。你努力去想她是什么时候走的怎么走的什么时候再回来她是坐你的车去办她的事吗却什么也想不起来。只是当你勉强想起你的办公室主任的时候你才放下心来。依靠惯性思维你想,有我的主任在什么事情都不会出娄子的。你躺在另外一张印度小叶紫檀大架子床上似乎睡了,却又似乎没有睡着。
我穿了还是绣着金丝H的睡衣,趿拉着还是绣了金丝H的小牛皮做成的丝状拖鞋下了大架子床,平举那两只灰白指甲鸡爪的手走进了另外一个小花园里。小花园里没有牡丹芍药,却摆满了这里的女主人买的十几盆绿植,有芭蕉,有琴叶榕,还有天堂鸟,一律都是洋玩意儿,一律都是北欧风花盆。突然有一种恶心的感觉淹没了我。我机械地穿行游走,感觉四肢无力,像是抽去了筋骨一样的瘫软,好像在床上一动不动却分明在游走。我想喝“黑五类”,可是女记者是不会给我做的。我记得她只让我吃过一回煮面条,在一个晚上,在A城,还碰上那个小画家外出写生突然归来。
我又梦游了,大白天里却看见天上的黑云彩,和白冰一样的月牙儿。浑身酸疼。我恍惚中似乎信步向郊外走去。我看见了孝妇河。我觉得很奇怪,孝妇河本来应该是淄博的一条有名的河流,它发源自博山,向北流进黄河。它怎么会流到这儿呢?可是,它分明是孝妇河。那不是淄川大石桥吗?还有,查王水库,烟波浩渺,好像一颗明珠镶嵌在它的胸膛。水库岸边的一个身影更加让我吃惊。这是一个十八岁女孩的身影。她下身穿着一条洗得发白了的黄军裤,“的确良”白衬衣扎在裤里,中间是一条真正的武装带。她扎着两条小辫,头上戴着一顶也洗得发白了的军帽。她浑身透着一股英气。我禁不住看自己,竟然是西装革履,大腹便便,两鬓染霜。可是,我还是不能自已地叫出声来:华,是你吗?那个身影分明抖动了一下,却没有回答,也没有朝我转过身子,而是沿着岸边向西走去。我犹豫了一下,也走上岸边,去追赶那个背影。我看见了那张瓜子脸上的一对酒窝,我还记起了那双水汪汪的大眼睛在一个春日里向我投来的一瞥。
显然,我的梦游症又N的N次方犯了。过去,面孔苍白灰色的眼睛茫然如死鱼的我,经常是在房间里走来走去,和根本不存在的一个人翻来覆去地说着一些话。然后坐下来,拿出一张纸,写下一行字——华,亲爱的,吻你。然后,把纸折叠好,装进一个信封,用糨糊仔细粘好,写上地址……后来,却每每走出我的所有卧室,走进了不同的花园。众所周知,梦游症患者在睡梦中能够做出种种令人难以置信的复杂事情,即便是在神志清醒的时候来做这些事情往往也需要超乎寻常的意识和技巧才行,所以,我在犯病的时候做的这些事情也就不足为奇了。我犯病的时候可以写信并且把收信人的地址写得准确无误。白天黑夜都有犯的可能。我犯了病还可以梳洗打扮,衣冠楚楚地去漫游,然后回来再进入梦乡。不过,我绝不会在公开场合和业务活动中犯病。我犯病有点儿规律,往往是在和妻子闹矛盾或者和情人,抑或什么性伴侣狂欢幽会以后犯病。比如今天,情人去办她的“公事”,悄悄地离开昏睡的我,我便依然穿着睡衣,神思恍惚地从这个小花园游走到了郊外的一座丘陵上。丘陵两边是高粱组成的青纱帐。我看见丘陵上站着华,还奇怪地看见淄博的孝妇河流到了B城。我问,我给你的《理想情操精神生活》,你读完了吗?你觉得怎么样?华说好极了。我说对。这本书铸造了我的灵魂,我觉得年轻人应该树立远大的理想,这理想像孝妇河里的白帆;年轻人应该具有美好的情操,这情操像六月田野里的野花……我看见她的眼睛里迸出妩媚的火花。我很激动,小声地说,让我握握你的手好吗?女孩歪了头看着我,腮上的酒窝一旋一旋的,眉毛一扬,咯咯地笑起来,甩下一串银铃跑进青纱帐里。
你目光呆滞地梦游回来,又足足昏睡了三个钟头她才回来。她在外面喝了很多酒,面若桃花。
她说,天底下的总经理是不是都是苍蝇?
你说,那是因为有你这样的血。
4
虽然抽着“中华”,穿着意大利酒红色鳄鱼皮鞋,站在A城立交桥黑暗的角落里,冯总还是觉着有点儿做贼的心态。
立交桥是三层的。中间一层走人,晚上便有一对对的恋人在不大光明的角落里干一些事情。过一会儿我绝不会待在这种地方,我还没有狼狈到这般地步。你对自己说。想到这儿你苦笑了。你看了看腕上的百达翡丽,你这是第二十次看表了,几乎每两分钟就要情不自禁地看一次。九点半差一点点的时候,你终于瞅见昏黄的路灯下,一个瘦高个年轻男人驼着背拖着一个行李架子车从那个大门里走出来。门口不断地有男人和女人进进出出,唯独这个男人让你产生了关注的兴趣。凭感觉你猜出这个男人是谁。男人慢腾腾地走着,你知道男人是向着八路公交车车站走去的,男人要从那里到火车站,然后坐上一趟火车去读一个进修班。
你第二十一次看表,九点四十五分。你等不及了,你溜进一个单元房。
我刚要出去的。女记者说。
也许……你还没有平静下来。你不无醋意地说。
你说什么呀。要不,现在就来吧。女人湿热的目光缠上你,颤颤的胸脯挑逗着你。
你说,事情并不如此简单。我们还是走吧。
你掏出一串钥匙,提着。钥匙金晃晃的,女人的眸子灼灼。她伸手把钥匙抢过去,说,两室一厅?
你点点头,又补充一句:不过,面积挺大,用你的名义买的。
你不怕重婚罪?女人问。
你说,没有第三个人知道的。那个地方特僻静特幽雅,什么我都布置好了,吃七天住七天乐七天保证不用出门不用下楼。
女人用眼白撩你。
你知道,这是亲热的信号。女人的粉腮变得艳红。她颤声说,让我下地狱我也和你好。
他们去了属于他们的房子。
5
你从那房子里出来的时候另外一个老毛病又犯了。嗡的一声,大脑出现五六秒钟的空白状态。在这种空白里,思维能力消失了。如果把大脑比作一个轮子,那么此刻轮子停止了运转。你变成一根木头,麻木呆滞,两眼茫然,面色灰白。
行动停止,一动不动。你知道是什么原因造成的这种症状。你必须马上离开那房子,尽管那里边充满着神魂颠倒的诱惑。女记者不得不让你离开,她也不行了。
你应该回家了。车子离你的家愈来愈近。
我承认,害怕愈来愈紧地缠着我。我怕什么呢?我怕一个丈夫的义务。妻子和我闹和我吵就好了,那样我就可以乘机逃脱那种义务了。妻子不会那样子的,她早就应该知道我的不轨,可是她一句难听的话也没说。她恪守着几十年如一日养成的妇道,端上补养的饭菜,温上补养的酒,当然,首先是备好温热相宜的洗澡水,让我痛痛快快地洗上一个澡。然后,小声地说,早一点休息吧,你累了。我躺下以后,她就会偎到我的身边,用还算丰润的身子贴紧我,幽幽地看着我。我的尴尬开始了,我愈是努力愈是无用,往往急得一身汗,却什么事儿也干不成。我说我老了。她说我懂,我只剩下了一个名分……唉,也好。这一次,我却不想重复过去的尴尬。自从买了那个房子,我就有一种负罪感,我就想补偿她一点什么。我知道什么样的补偿对于她最是补偿。想到这儿,我从内衣口袋里掏出一盒药丸。
你嘟哝了一句不知道这玩意儿管用不管用。
司机一本正经地说,冯总,您放心,绝对管用。再有十分钟您就到家了。回到家嫂子给您温上一壶茅台,正好用她的酒发药力……
你打断司机的话,说,我吃。
你用一杯半凉的开水送下去了三颗黑乎乎的药丸。
唉,六十出头的人了,还不知道爱惜身子,额头都青了,眼睛都凹进了……妻子说。
你说,把电话听筒拿起来放一边去,把手机关死,今晚一概不接。吃完饭,关门睡觉。
妻子听了兴奋地哎一声,按照你的吩咐去做。喝下最后一小杯酒,你感觉着身体里有一种异样的滋味开始膨胀。你不等把酒喝完就把妻子抱上床,在妻子这里也表现出了一个男人的雄伟……
妻子满足地躺在你的身边,一只手轻轻地抚摸着你光滑的身躯,两眼泪汪汪的。你早已经进入梦乡了,好久,好久没有过了,你也沉浸在了深深的睡眠中。
妻子想,他这一辈子这是第二次打呼噜。第一次,那是在什么时候呢?想起来了,那是在一九七六年,他因为投机倒把罪被关了一年,出狱后第一个晚上,他和我睡了一个好觉。那晚他也打起过雷声一样的呼噜。
你呢?你觉得自己是一只蝌蚪,在一个池塘里游得很自在。慢慢地愈变愈大,大成一条鱼,又变成一个人,来到秋天的野外……
6
夜半时分,有一只夜猫子飞过城市的上空,证券交易大厦光怪陆离的霓虹灯吓得它不敢停留,甩下一串尖笑溜走。这样的尖笑肯定会让一个山村发抖,而对于一座现代化的城市却只能是一声鸟叫而已。
妻子为了让丈夫休息得更好便离开那张大架子床进了她的房间。这个来自小镇的女人改变了过去的生活习惯,不再夜夜和丈夫厮守在一张床上,而是躺在属于她的房间的一张双人床上。半夜,她被丈夫窸窸窣窣的穿衣声惊醒,她知道丈夫的毛病因而不大害怕。她在朦朦胧胧的莲花灯光的映照下看见丈夫穿了那身贵得忒瘆人的睡衣趿拉着那双贵得也忒瘆人的拖鞋来到落地窗前,拉开窗帘。窗外水银灯光把丈夫照得周身苍白。丈夫不再动,木桩一般直立在那里。她不敢过去打扰丈夫。她知道丈夫还在梦中。她在心里说,老天保佑,丈夫这回犯病竟然只是在卧室里梦游,竟然没有游到楼下的花园里。
我感觉自己来到了秋天的禾场。
谷垛的金字塔一座一座,天上的星星一颗—颗。禾场很干净,明晃晃的。一溜溜剥了皮的棒子形成一道道金黄的丘陵,用草苫子盖着。秋风很凉但是一点也不让人害冷。风里头夹杂着谷穗和苞米的芳香。我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心肺顿觉清爽,白天在大都市里沾染的污浊似乎被秋风刮跑了,心肝脾肺肾变得干干净净。有一些萤火虫飞来飞去。我逮住一只,从禾场里捡出一把“苞米裤子”,扒去老皮脏皮,只剩下里边又白又润的一层,做成一个灯笼,把萤火虫放进去,灯笼顷刻发出晕黄。我知道,华最喜欢萤火虫了,她上初三时曾经写过一篇萤火虫的散文,老师很喜欢,我也很喜欢。我想,她一定在禾场里等着我,我要把灯笼送给她。她虽然到城里念了书,却依旧喜欢山村,喜欢秋天的禾场。我寻找着她,穿过一垛又一垛的谷垛。终于,我在一座谷垛的顶上看见了华。我爬上去,坐到她的身边。她用一只小手托着腮,呆呆地看着夜空。我把萤火虫送给她,她莞尔一笑,像黑夜里的一朵扁豆花。她打一个寒战,说我冷。我小心翼翼地脱下外衣披在她的身上,她轻轻地靠到我的身上,萤火虫的灯笼被捧在她的手里。我说我要是不小心成了投机倒把坐了牢怎么办?如今谁都有这种危险。她说我等你,十年,二十年。
我说我要是很穷很穷,一辈子都是一个社员,一天只挣十工分,你还跟我吗?她想一想,说,有一床被,咱们两个人盖;有一碗饭,咱们两个人吃。咱们一块儿下地干活,一个人挣十工分,加起来就是二十工分。她轻声唱起了黄梅戏:树上的鸟儿成双对……我轻声地跟上,和她一块儿唱。
这时候,妻子从另一间房里看见丈夫像一具躯壳,直挺挺地向架子床走去。走到床前,直挺挺把自己摔在床上。
妻子知道,丈夫仍然没有醒来。
7
司机问,冯总,去哪里?
你说,B市公安局。
你从镜子里看见司机的浓眉抖了抖,便又说去买户口。山东兴起一种地方粮票,山东境内有效,城镇户口。
司机说,嫂子真有福。
你说,你大嫂是用贤惠来换福哟。
司机笑了,说,其实,大嫂这样的女人是最聪明的。
你叹一口气,说,真够我呛的。大姨子一个,二姨子两个,三姨子两个,要买,必须买五个。要是少了,好事就会变成坏事。
我的一种感觉愈来愈清晰,我觉得我是一头狮子,身上长满虱子,一只只又大又胖,吸着我的血,吮着我的肉。我想摆脱它们,却怎么也摆脱不了。
公安局长是一个幽默的角色。也或许是他碰上了应该幽默的主儿,不大好严肃。
怎么老兄,嫂夫人还有如此权威?
咱们是自觉敬献忠心。
算啦,你这叫“攘外必先安内”,哈哈。听说,局长压低了声嗓,冯总在B市可是风云人物,不要金屋藏娇呀。
我这张该死的脸不争气地变红。年轻时候是出了名的大闺女,年纪大了,脸皮子仍然很薄。冯总想。
我把老冯敲摸准了。老朋友了,应该给他提个醒。传说他在A市泡上了一个嫩妞,看来传说并非传说。局长想。
老兄弟了,我就不怕犯职业病了,当心赶上现如今的一种时髦病,玩重婚,引火烧身。现如今的年轻女人可不是老嫂子哟!
嘿嘿,咱还不大够格,那是一种富贵病。
甭谦虚。堂堂董事长,现在那些个女演员、女记者、女大学生追的就是你们这些钻石王老五。不是么?
怎么,局长大人,准备立案审查呀。
我还管不着这一段。谈谈正事吧,五个户口我批了,数量破格,照顾一下老嫂子。钱可是一分也不优惠,万把块钱。你有的是票子,与其让它流到那种地方,不如让它为老嫂子办点实事。老兄恕罪,今天我这是怎么了,张口就想咬你。
我在心里说,小子,你还真的冤枉了老大哥。嫩妞是泡了,档次也绝对是一流的,却没有花几个钱,就是买了一套房子,十几万块钱而已。我敢保证,十年后,她这个房子百分之百翻十番,比起买一块十五万元的那不勒斯皇后宝玑金表来,那是十个牛×哄哄。
你的义举换来了妻子满面泪水的感激。
我没有想到俺的命这么好。妻子抽泣着说,俺真的不知道怎样来报答你。有时候俺想,我委屈了你,你是一个大人物,应该找个小的俊的,可是法律又不让……
你说,纯粹是胡思乱想。赶快去给你几个姨送信,拿着批条。
妻子破涕为笑,说,你给俺娘家办了那么多事情……你在俺家里都快变成神仙了。
你说,还不都是为了你。
妻子郑重其事地点点头。
随即,便是一拨一拨的亲戚来看你,来感激你。
不久,你接到A城一个电话。
显然是我意料之外的内容,显然我低估了女记者拜金的现代性。
女记者说,我怀孕三个月了,你应该明白这意味着什么。
你说,画家同志可是天天和你在一个床上睡觉。
女记者哭了,说,我心中有数。
你赶紧说,我马上去,三个月还来得及。
女记者大声说不!我要生下这个孩子。让老大独占你的亿万资产太便宜她了。
你说,你,你不是雅得从来不谈钱吗?
女人叫,雅到极致便是俗。
你还是给她送去了鹿血膏。
8
七个月以后,大雪覆盖了A市。
孔膳堂搞起了鸳鸯火锅城,很火爆。
你宴请女记者和她的女友,一位娇小性感的单身女郎。
女记者要了来自厦门一个小岛的珍稀深海鱼老鼠斑,澳洲牛百叶、甲鱼肉片。她说,我还在月子里,需要补一补。
你很平静,过去见面十分钟必须上床的习惯如今改了。
你想毕竟六十好几了心有余力不济了,原来一个月才游十夜八夜的,如今都爬上二十几回了。唉,火眼金睛看房市那叫一个牛,东二环里头的公寓,一个复式就赚了两千五百万,处处都是坑的金融投资老子千防万防还是掉坑里了。“A租宝”,老子×你八辈子祖宗,骚货周,你可坑惨了炒房老鬼冯……
女记者说,看你的神色愈发恍惚了,你锥子一般的专注也愈发地六神无主了,冯老总怎么了?
你只是报以苍白的笑。
好半天你才说,你丈夫把你养得很肥呀。
一句话就把女记者呛得眼泪直流。她蘸着辛辣的蒜瓣子嚼着鲜美无比的老鼠斑说,他不养我谁养我,七八个月你钻到哪里去了?
你赶忙赔上笑脸,说该罚。我喝下这杯酒还不行吗?说着你便仰脖灌下那一大杯扎啤。
这时候,那个单身女郎脱下羊绒大衣,露出性感的蕾丝上衣间或雪白的肉。她说,冯总,可以给支烟吗?
你说,对不起,我以为你不会吸烟的。
她说,是吗?那你是看低了我。她用纤细苍白的食指和中指轻轻夹住冯总递来的“中华”,眼睛扑闪着看定冯总,那意思你明白,是要你给她点烟。
你只好从命。女人吐出一串白色的烟圈说,冯总,两边应付的滋味如何呀?
你没有回答她的问话,而是反问一句:单身女人的滋味又如何呢?
她笑了,样子像媚态的小猫。说,天下可是没有真正单身的女人,单身女人最不孤单。
你说,你有很多男朋友吧?
她说,为什么不呢?
你说,你很坦诚。
她说,为什么不呢?我不像你们见了面就一个劲地痛苦。
你又灌下一大杯扎啤,不无疲惫地说,主要是有人在不停地制造痛苦。
女记者习惯性地翻着眼白,说,什么意思?
你沉吟片刻,说,我真有点儿钦佩你的献身精神。既要一夜风情万种,又要甘做他人土地,让一颗种子扎根、开花。
那个小女人很开心,说,大老板吃起醋来也真有意思。
你说,主要是想争取到洗尿布的权利。可是,三四年的努力也无济于事。
那个小女人看着女记者,说,你还真应该为冯老板生一个孩子,也许长大了又是一个情种。
女记者吞下一口牛百叶,上面沾着汁汁水水。
她叫,小姐,牙签。
她一边剔着业已紫色的牙花子,一边说,噢,你说什么?他不配,别看他是一个什么老板。我的地里不长坏种!
桌子下边,她的小脚却从皮鞋里抽出来蹬在你的大腿上,温柔地转了一个花。
我明白她的意思,她是在用小脚告诉我一种事实并想让我承认。可是我觉得那事实太复杂,太麻烦,只好装糊涂。
你说,我倒是为你们的女儿准备了一份礼物。
女记者说,什么呀?快拿出来看看。
你说,我要亲自送到你们的家中。你们,哈。
那个小女人拍着两只小手叫,冯总,好有风度。
女记者却说,什么呀,他是一个欺负老实人的坏蛋。
火锅城外,雪努力地下着,努力地掩盖着大地上的各种景象,努力地让世界变得纯洁单一。显然,苍天的努力是一种徒劳。
人的内心也是如此,越掩饰越丑陋。
从宴席上走出来,女记者嗔问,你还行吗?
你说,你指的是什么?
女记者说,绅士风度。
你笑了,说,酒是好东西。
你们进了女记者的家。你们——包括那个小女人。你显然是很熟悉这个单元房,你在这里留下过不少男人的东西。
年轻画家殷勤地给妻子扒下外套。
这件大衣是我给她买的,在北京的燕莎。你想。
那个小女人和女友的丈夫开着无伤大雅的玩笑,说,还有一个要你伺候哩。
年轻画家忠厚地笑着。
女记者介绍说,这位是冯老板。
年轻画家无芥蒂地看了看他。
你说,想必这位就是你的先生了。你好。你主动伸手握手,热情、大方,有点反客为主。
年轻画家反倒有点拘谨,你感觉对你他似乎很陌生。
你问,怎么,夫人没有向你说起过我?
女记者脸红了。
女记者想,我敢肯定,这个家伙见到所有情妇的丈夫都会这样优雅,这样居高临下。我得挫一挫他的风度。
女记者贴到了丈夫身边,娇嗔地说,大卫,怎么不把咱们的女儿抱出来让冯先生看看呀。
哎。青年画家答应着,把婴儿抱了出来。他把婴儿收拾得很好。
我也许应该谢谢你。我在心里说。我的眼睛却疾速地打在婴孩的脸上,停留几秒钟,记住一些什么。又迅疾地去看年轻画家的脸,却感到一片茫然。茫然得像雪后的景象,应该是什么也没发生过一样。
那个小女人始终微笑着,看看婴孩,看看冯总,又看看年轻画家。她的笑始终如一。
女记者有些担心,有些慌乱。冲茶,却把暖瓶的开水倒在了客人的茶碗里。
你及时地从怀里掏出一个缎锦盒子,打开,里边的紫绒上嵌着一块白玉,长命锁的形状。
你对着年轻的夫妻说,我代表我的公司全体同仁衷心祝贺你们可爱的女儿诞生。
年轻画家说,太贵重了,实在不敢当,实在不好意思。
女记者却说,冯总的厚意我领了。这长命锁真漂亮。
9
我觉得铅块一样的天是专门阴给我看的。它像鬼脸一样丑恶。她显然给了我某种暗示,可是,她又在别人,尤其是那个丈夫面前给了我绝望。我感到一阵心疼,我第一次感觉到六神无主。我第一次感觉自己是个傻瓜,还是华,我的华好啊……
回到宾馆,你对司机说拿一瓶老茅来,再出去买两只佛手。你的车子后边永远放着一箱二十四瓶的茅台,喝光了再放上新的。
司机看着你的脸,小心地说,胃里啤酒够多的啦。
你说,弄来你去睡觉,别管我,今天夜里我还不知道游哪里去呢。
一座都市在雪夜里沉寂下来,只有雪片沙沙地落着。
你左手攥着酒瓶子让它底朝上,厚嘴唇含着瓶口让酒咕嘟嘟汹涌而入。喝一大口酒,你咬牙切齿地骂一声婊子。再喝一大口,便是一连串的发问:像谁你像谁你说呀你这个小杂种。
一会儿工夫,一瓶五十三度茅台便干净彻底地消灭了。你摇摇晃晃地站起来,在很大的套间里转开了圈子。嘿嘿,想叫我吐吗不会的你这个脏胃折腾我吧你顶多像只皮筏子在大海里翻腾,黄水涌到了喉咙把嘴唇闭紧我就是不吐不吐一点点也不吐我,我是一个混蛋播下自个儿的种子却无法去认哈哈……
夜半时分,大雪停止,没有风,雪野死一般静。
有一个男人溜出宾馆。穿戴极为考究,意大利进口水獭领皮大衣,软牛皮棉鞋,阿玛尼定制西裤。
可是,我知道我的头发却是蓬乱的,眼睛也直勾勾的像死鱼一样。我机械地走着,多亏路上没有车辆,否则我会自己撞到车子上去的。路很滑,一片冰雪,我不时地摔倒,摔倒的样子被动而僵硬。摔倒了接着又爬起来,爬起来的样子也很机械而笨拙。我跌跌撞撞出了城来到市郊的一个古镇。镇子上有一棵古槐,白雪覆盖,它变成一棵圣诞树,只是没有灯串。我站在槐树下边,两眼直勾勾地看着抑或说对着茫茫黑夜。
我看见另一个十八九岁的我九十度大折腰地站在槐树下边,脖子上挂着一个铁皮牌子,牌子上写着“投机倒把犯冯××”。两条胳膊吊在肩膀上垂直落地,手背上青筋暴凸。黑夜中的我看见另一个我处在中午时分,太阳酷热,我的面庞上却趴满了冰凉的豆粒般大小的汗珠子,冰与火在我身上同时存在,又热又冷。我不用眼角去瞅街边,我知道我在盼着什么。她真的来了,我知道她一定会来的。下身还是洗白了的军装,腰间还是武装带,白衬衣还是扎在裤里。她走得急切,提着一罐绿豆汤。她走到我跟前停下来,低垂着眼睛从下往上看了看围观的人群。然后,她把头扬了扬,两条小辫甩动一下,一对小酒窝旋了旋,似乎是下定了一个决心。她盛上一碗绿豆汤,双手捧着送到我的嘴边。我听见另一个我和她的一段对话。
喝吧,你的嘴唇裂了,皮也爆了。她说。
我的鼻子发酸,有泪珠吧嗒掉进碗里。我的双手木木地接过碗来,咕咚咕咚喝个精光。
我气喘吁吁地说,华,我是一个坏人,而你、你是武装部长的女儿。你离开我吧,别让我牵连了你。
我可以跟着奶奶在农村生活。我顾不了那么多,我只知道,我爱你。她眼泪汪汪地说。
我说,你不怕因为我的事耽误了你的前程?
华缓慢地摇着头,说,爱就是一种牺牲,不是吗?
我记得那天是那年的七月十三日。
(可是,我的档案里有一条清清楚楚:一九七五年七月一日,冯××因犯投机倒把罪被B城市人民法院判刑一年。一九八三年,该案由B城市人民法院予以彻底平反)
凌晨五点,你的司机端来了不知在哪里熬好的大枣桂圆汤。推开你的门,司机看到你头朝下杵在地上,整个身子则蜷曲着留在大酒店的床上,左腿伸得很直,和身子形成一百三十五度角朝东北方向指着,右腿则滑稽地罗圈着……但是你换了装,穿的不再是到女记者家里去的时候的高级平绒夹克,而是意大利进口水獭领皮大衣……大衣上还沾着一些泥水。
10
春天来了,我预感今年的春天要有一些难缠的事情发生。隐隐约约,我也觉得身体发生了某种变化。农村的一方方池塘先是从周围发出吱嘎嘎的断裂声,我看见原来的一大块冰坨子从池的帮沿上断裂下去,产生一道宽宽的裂缝。接着,绿水慢慢地泛上来,汩汩地冒着泡儿。一大块冰也慢慢地下沉。春天的阳光是橘黄色的,像文火一样温热着从冬天走来。池塘的冰在白天里分裂了,三块,四块,五块,无数块。春水溶溶,包容着越来越小的冰块。往年,看到这样的景象我都会停下车子,感受一种欲望的勃发。今年,我也停下车子,伫立在池塘边,可是,心如止水,池塘里的景象激不起我的联想,肌体里的某种欲望死灰一般没有一点点冲动的表现。我爬上车子回到城市。巨无霸级别的阳台上,红的绿的紫的鸡冠花已经开放,叶片和花蕊柔软地卷曲包容,像许多女人的上下唇组合在一起,枝梗阳刚气十足地举着长剑直插叶片和花蕊。我一直喜欢鸡冠花,为什么喜欢却是一个秘密保存在我的心中。我真切地感受到,作为一个男人,某种能屈能伸能扬的欲望消失了。回到B城的第一个深夜,我在大花园里的梦游第一次没有一点来由地看见了初三时读过的海明威,大花园毗邻的凤凰山变成了乞力马扎罗、阿尔卑斯山的一个主峰。我打了一个冷战,因为我真切地看见了山上的白雪,白雪让黑色岩石戳破了,岩石上,站立着那两只冥铁似的,秃鹫。哇——哇哇——哇……这两个畜生分明地向着我发出了叫唤。我的两条腿难道也像那个猎户,长了坏疽?也产生了一片一片的腐肉?
你的面庞变得苍白,棱角也磨损了许多。你的头发变得干枯而少光泽。你一反往常的两眼不是炯炯有神而是茫然呆滞,经常地打哈欠,一副心不在焉的样子。晚上早早地上床睡觉,对体育新闻和股市行情也不再兴致勃勃。
你说,我只有一种欲望了,睡觉。连赚钱和性也似乎索然无味。
四月的一天,女记者来电话,话说得要多缠绵有多缠绵。你来呀,快一点来呀。
你说,我病、病了。
她说,这怎么可能呢?
你说,脑袋有点儿问题,按照《说文解字》,我得了沮丧病。医生让我静养。
五月的一天。
女记者又一次来电话,电话里已是声泪俱下。你忘了我吗?你一定是喜欢上了别的女人。她好吗?她是谁?
你哭笑不得,说,扯淡。
她说,那你快来吧,一分钟也不能等了,我们房子里的鸡冠花娇艳欲滴。
你支支吾吾地说,我、我去,马上去。
五月里的一天,距离那天只过了四十八个小时。
女记者又打来电话。她说,你想溜号是不是?
你说,不是,不是。我有病。
什么病你说。她叫。
什么病以后你就知道了。你放下电话,又关闭了手机。
过了一阵子,你打开手机,一个电话随即而至。女人在电话里说,我懂了,你想逃避,你知道你到了应该付出一些什么的时候了,所以你想逃之夭夭。
你说,你这是什么意思?
她尖厉地叫,我的意思是你必须马上来!
你哈哈大笑,说,我、我不行了。
她停止了咆哮,但仅仅是几秒钟,随后便是歇斯底里:你放屁。别演戏了,我的冯总,我的庄户刁。我把话说白了,你要溜号可以,给我钱,很多的钱。我为你付出了青春、爱、肉体,我还为你……你明白。你不能就这样一毛不拔地溜走。
你说,我吃了一只苍蝇,小姐,真的。
女人在电话里又哭了,是那种剧痛的哭。一边哭着,一边诉说,我不是那个意思,我不要钱,真的不要钱,我要你,只要你来了一切就好了。呜呜,我发现,我实在是离不开你了。
你发现你变得异常平静。
你说,对不起,我想咱们应该结束了。
她不再哭泣。她开始谩骂,你是一个无赖,你这样逃跑,我会杀了你。
你干硬地笑起来,说,小姐,请便吧。然后,把电话扔掉。电话里传出女人的号啕大哭声。
你不去管她,点上一支“中华”烟,悠然地吐着漂亮的烟圈。
不知什么时候你的司机进来了,说,冯总,这件事让我去办吧。
你点点头。你很奇怪,你怎么一下子变得如此冷酷。
司机带去了你的五万元钱。你想吩咐一点什么,嘴唇动了动而终于什么也没说。一天后,司机回来了。司机说,我找到了记者小姐。我说,天下没有不散的筵席。男人和女人好到这个份上也该有个头了。请你不要再去找冯总,冯总也不会再来找你了。这样悄悄地分手对大家都好。冯总说,房子送你了。她说,我就值那座破房子钱?我说,你不懂,你的那个破房子现在已经翻了十番,值一百五十万了。她笑了,笑得很愚蠢。她叫,他必须给我五百万以上才行。我苦笑了,说,小姐,你可是一个层次很高品位很雅的女子,那样不失了你的身份吗?她说,我不管,他必须马上给我。要不,我、我黑道上也有朋友,我要让黑道上的朋友替我去要。我想,冯总,这事儿你不必担心,文化人大都是“口头革命”。当然,我不会让她吓住。我说,你若纠缠下去,我是不会客气的,这件事冯总已经交给我办了。小姐,我的情况你是了解的,我可是监狱大学毕业的,两进“宫”,都是因为黑道上的事。黑道上你也许有朋友,我本人可就是黑道上的人。咱们不妨较量较量。那个女人听了我的话便哭,哭了个昏天黑地。后来,还好,她冷静下来,说,你回去吧,告诉你的主子,从今往后井水不犯河水好了。
11
在这个世界上,妻子毕竟是最了解你的女人。你什么话也没有和她说,她却似乎什么都知道了。她说我觉出你的身子有了病。别急,无所谓了,咱们都老了。只是……下面的话妻子没有说出来,你也明白妻子想说什么。你说,这样也好。妻子笑了,那笑有点儿苦味。
妻子默默地看守着家,干一些家务,晚上到她的房间里去睡觉。似乎什么也没有发生,她一点牢骚的话也没有,更不去做难为你的事。可是,你还是发现,妻子让你的饮食发生了一些变化。中午,只要你在家就餐,妻子都会给你做一道甲鱼汤下酒,茅台里也泡上了枸杞子,还有冬虫夏草、鹿鞭什么的。妻子劝你每次只喝五小杯(约二两半)。早晨,韭菜籽与粳米熬粥。晚上,她又将家雀肉剁碎与大米一起煮粥,放入雀蛋两个,再加葱盐。菜呢,则是黑豆炖狗肉。
你说,你这是让我壮肾补阳呀。
她还有点不大好意思,垂下眼皮,说,你可别往坏处想俺。俺看过一份《家庭报》,报上说中老年男人有健康的性生活能调节身心功能,对延年益寿有作用。
你笑了,说,亏了你!
她急忙摇头,说,哪里话,俺活得挺好的。
你叹一口气,说,养老的钱我都给你准备足了。孩子上大学、读研究生、留洋的花费我也存够了。你可以出去跳跳老年广场舞,到老家游游山玩玩水,活得滋润一点,悠闲一点。
你不再频繁地出差,尤其不去A市,A市的业务全部交给一名副总。
你安心地在公司里指挥,做生意。
日子也就平安地过去。夜里的梦游却似乎并没有停歇。只是梦游的内容大多集中在了“A租宝”的坑,和那个美女博士周的身上。好几次你和周在她的奢华公寓里搞得精枯力竭……但是,你的这个梦游内容从来都没有真切的画面,一切都是云山雾罩亦梦亦幻。因为博士周从来都是把你整得出溜到宴席的桌子底下而自己仅仅面若桃花。你打电话问她,周博,几瓶五十三度茅台才能把你干倒?让你撩起你的石榴裙?周博银铃一般笑了,说,奴家可以明白无误地告诉您,冯总,N瓶茅台都干不倒我,当阁下投给本P2P平台两亿五千万的那个时候,冯总就可以钻进我的石榴裙里了。后面的笑声露骨而拜金。
你在心里骂,好一个坐在黄金椅子上的婊子。
你开始有了闲暇。你穿上休闲服装,待在书房里练字。年轻时候你就喜欢书法,后来,官场、商场、情场几十年,一点点工夫和心绪都没有。如今工夫和心绪似乎都来了,你便又拾起过去的爱好。每天凌晨,你沿着光明路跑上五公里,然后洗漱,然后一头扎进书房两个钟头,写上几百个大字。
妻子比较满意你近期的表现。
妻子的心绪显然一天比一天好起来。你们家是雇着一个勤快的山村女人做保姆的,家中的一切杂务根本就不够保姆干,可是,妻子还是和人家抢着干。菜买来的时候大约九点钟的样子,妻子放下手中的毛衣便去杀鱼剖肚刮鳞。保姆说这活儿我来干好了。她说这是老板吃的一道菜,必须由我来做。她做得一丝不苟非常讲究。甲鱼的内脏洗得一丁点也不剩,一两片鱼鳞她也要坚持着刮净。姜丝切得像一根根牙签,葱片切得像一页页纸钱。她专门买来德国的不沾油名牌电火锅,专门从市场上选用绿豆粉皮。为丈夫做着这道菜的时候,她系上漂亮的围裙,剪去长指甲,把手洗得露出细密的纹理。她站在意大利定制的黑金不锈钢炉灶前,眼睛眯成一条线,手儿忙得阵阵欢。
保姆说,太太,您真有福。
她说,是吗?我的耳朵垂子又大又弯,相面的说我的命里有富有贵。
保姆说,那是。您这样的日月,哪一个女人过上一天也是前世行善修的。
她浇上一点醋,一点辣椒油,说,可惜老了。
太太,您可一点也不老。看上去,四十岁的样子。保姆说。
她咯咯地笑起来,那笑声很好听。她问,你看着老板还年轻吗?
保姆想了想,说,前一两年,老板好像很年轻,衣裳又华贵,人要多派头有多派头。最近一段时间,也就是从春天开始,老板头发白了许多,眼角的皱纹也密了深了,人显得老了点儿。
她又一次咯咯笑起来,说他也该老了。男人该老不老是个祸害。
妻子显然一天比一天更加满意自己的日月,因此腰身变得柔软,走在路上也能扭摆起来。脸庞竟然红润,买了日本的资生堂系列化妆品,虚心向年轻的女友学习把一张脸盘子修饰得有了几分风韵。胸脯也奇怪地有了高耸,干瘪的乳房开始坚挺。她过了一下电子秤,两个月长了十斤。她哎哟着说是要减肥。
总而言之,她一天比一天滋润了。
12
五月的夜是安宁的,都市的喧嚣与浮躁被它过滤得不见踪影。凉爽,温馨,不长不短,不冷不热,没有冬的冷酷和夏的媚俗,这一切组成了它的过滤器。
你睡得比较安宁,比较实在,比较投入。
没有了病的呼噜,没有了磨齿,没有了叹息,没有了呻吟。
但是最主要的一条还是有的,梦游。不过,发生的频率那是大大地改善了,从高峰期的每月发生二十几次锐减到了十七八回。
你对司机说,娘的,如今可好,很少梦可梦,很少游可游了,百分之九十的把握,梦游症,我可以不治自愈了。我准备去申请一项专利,专治梦游症。
司机说,冯总,怎么治?
你嘿嘿笑起来,说,秘方,不外传也。
司机突然说,冯总,我有一种预感,那个女人不会就此罢休的。我的意思是,破点财免免灾不是坏事。
你斜起三角眼,问,她是不是来找过你?
司机说她来过。可怜兮兮的。她说不好意思见您。她说她们是工薪族,挺穷的。她说看在过去的情分上,能不能借给她三十二十?
三十二十?
我猜摸着得百儿八十万的。
心中的干柴似乎一下子被点燃。你说不给,一文也不给。她不是自我标榜雅吗?她不是以现代派女性自居吗?咱得帮助人家保持本色呀。
冯总,我觉得您还不算真正了解现在的年轻女子。司机说。
你很欣赏这个小伙子的本事。小伙子见解不凡,胆大心细,红道黑道都行,对主人又绝对忠诚。所以,你才不管其历史破格录用大胆提拔。
说说你的高见。你现在特别喜欢倾听别人的意见。
司机说现在的女孩只对两件事情感兴趣,一是床,二是钱。
沉思。你说,精辟,很精辟。
司机进一步补充,上了床她们很投入,似乎是性爱至上主义者。一旦下了床,马上就变了,变成拜金主义者。
你挪挪屁股,摁下玻璃,让一股凉爽的风吹拂着又开始纷乱的头脑。
你说,我想还不至于吧?
司机说,冯总,让我说句公平话,给人家一点钱是应该的。
你说,她敢和我动黑道?
司机说,文化人一般不走那道,他们大都是纸老虎。不过,我怕她和您来一场官司。
哈哈。你大笑,说,她不怕屎盆子扣到自己头上?
司机问,那……不给?
你说,不给。
13
五月末的一天,石榴花吹响了夏天的喇叭。
A市法院突然送来了传票和一份诉状的副本。
当一个省级国资委相对控股的股份制大公司董事长、法人代表二十多年了,传票来得比相好的女人多得多了。你拿到这份传票的时候,以为又是经济合同纠纷,根本没有当一回事,你准备看一眼便交给秘书,找公司的法律顾问去处理。可是,看到被传事由一栏,四个汉字便如枪弹一般击中了你。
轰一下脑袋胀大如斗。
眼前也有一片片黑云飞舞。
你毕竟是经过风雨见过世面的人物,很快你就镇定下来。还没有去看诉状副本,你就知道是谁告了你,甚至告你的内容也猜到了百分之九十。你想起七天前的一个晚上,女记者突然打来的电话。
电话里,你感觉她喝了过量的酒。她的哭声中带着笑,笑声里又夹着哭。
她说,你可真是够黑的,我找的朋友还没沾上你的边,你那个走狗就断了人家的腿。
你说,你说什么呀,谁断了谁的腿?
她说,我是想叫人吓唬吓唬你,把该给我的给我,可是你却叫人断了我的人的腿。
你明白了,肯定是你的司机给你挡住了一场灾祸。
你说,这事儿我可是一点儿也不知道哟。
她说,还是你厉害,有为你卖命的。
她停顿—下,又说,我嘛,算是让你白玩了,毕竟我也玩了你嘛。哈,彼此彼此。我是婊子你是嫖客。可是,你的种怎么办?
你急忙分辩,说你有什么证据证明是我的?
她大哭,骂,你这个流氓,我就是最好的证明。
你说,就算是我的,那又怎么样?
她又由哭变成大笑,说,你有本事,一大一小,一妻一妾。大的一个,小的一个。两个种子,一个种三百万,不多吧?不是讹你吧?我知道你的腰包里有海量的这个数。我只让你九牛拔一毛。你给我送来,此事咱们也就私了了。
你说,如果我不送呢?
她大哭大笑,说,对不起,那我们只好对簿公堂了。
你说,你吹牛,你就不怕你的名誉和孩子的名誉因此受到伤害?
她一听这个就哭起来,哭得很伤心,哭了很大一会儿,才说,作为一个女人,首先是生存,其次才是名誉。
你说,这是你们这种女人的逻辑。
她说,是的。这是最后通牒。姓冯的,你知道我是一个说一不二的女人。
你放下电话想了很长的时间。反复思考,你断定是女人的歇斯底里大发作,你断定她不会也不敢真的那么干。
我承认我有点心乱如麻。
也许我不该把钱抠得那么死。古人云,蚀财免灾。看来我违背了古训。也许那个孩子真是我的,可是,不知道为什么,我一点点儿不认为这个孩子是我的,我的意识中根本就没有那么一回事。
那夜,我又梦游了,我竟然是站在了A市中院刑庭的被告席上。我这是第七次以被告的身份来到A市中院。前面六次都进的是民庭,第七次竟然是以重婚罪的被告身份进了刑庭。我过了好久也没有闹明白,梦游中的被告为什么产生了那么强烈的倾诉欲。我侃侃而谈,表现出我一流的雄辩之才。那夜,一个梦游症患者把好多好多唾沫星子喷吐到了大花园里的那株巨无霸沙漠玫瑰上。谢谢贵院并希望通过贵院给我一个向最高人民法院呈上一个精英阶层的建议,从刑法中删除重婚罪之条款。允许当下中国人中的适婚适育男女中之精英人士,不分性别不论年龄皆可冲破一夫一妻制之樊篱,施行一夫多妻抑或一妻多夫,多做多育,快速增加人口出口……
你拿起诉状副本来的时候,镇定又被破坏了,双手竟然有一点抖颤。
原告:丁×,男,三十三岁,A市画院画家;陈××,女,三十岁,A市《女报》记者。
被告:冯××,男,六十三岁,B市金马实业总公司董事长。
一、起诉事实:
1、冯××于二〇一七年元月在A市剪子巷以陈××名义购得单元房一套,供冯、陈姘居。两人从二〇一七年元月开始,每月约有十天时间在该房内以夫妻名义生活。显然,有妇之夫冯××与有夫之妇陈××都犯了重婚罪。对此,陈××供认不讳。
2、陈××于二〇一八年元月生下女孩一名,陈××供认,该女孩系冯××与陈××所生。这一项,更加确定了冯××、陈××的重婚罪行。
二、诉讼要求:
1、请求法院严惩冯××。
2、陈××虽犯有重婚罪行,但是能主动坦白交代,揭发同犯,故请求法院对陈××免予刑事处罚。
3、请求法院予以裁定:冯××计有合法存款六千万元,陈××所生孩子理应得其一半。冯××必须向陈××一次性支付抚养费一千万元。
丁×(手印)
陈××(手印)
二〇二〇年一月八日
坚持着看完,你禁不住倒吸了一口冷气。
好一个歹毒的女人!拉上丈夫当急先锋,又亲自披挂上阵,不惜以个人和孩子的名誉做武器来和我决一死战了。战不赢,也要和我同归于尽。这就是那个柔情似水风骚性感的女人吗?这就是那个婀娜多姿娇羞无比的尤物吗?这就是那个口口声声要用生命来悦我的人吗?在这样的女人面前,看来我是凶多吉少了。这样想着的时候,我又镇定下来。不就是两年牢狱之苦吗?鄙人尝过那种味儿,没有什么了不起的。钱是一文也不给的,孩子是我的也不认。陈小姐,民不畏牢狱,奈何以牢狱惧之?可是,可是,重婚罪成,那必定是刑罚并下之。两年牢狱之灾是必需的,好歹毒的妇人,还列上了我的存款,她和她的先生这是明摆着借法院来夺财呀。法院肯定很快就会冻结我的所有账户。
你摁响了司机房的电铃。
司机进来,说,老板,我马上去把你账户里的钱再转进大姨二姨三姨的户上。我们把大头早都弄安逸了,当下你账户上只有十万八万的了。
你说,十万八万也不能给她们留下。全部,一分不剩。
司机说,这事,我们的底线是不能官了,还是得私了。
你说,那是必需的。
司机说,老板,给我一个数吧。
你说,我私人的事你说了算。
老板桌上摊着传票和诉状副本。你仰靠在真皮转椅上,两条腿伸直了平放在桌子上,两只脚的后跟压着那两份文件。
你按铃叫主任进来。
主任进来了。你用脚后跟把两份文件移过去,说,看看吧,世上有多么厉害的女人。
主任匆匆看了几眼,似乎并不多么吃惊。
主任说,这事儿是个病了。
你说,小病,没什么了不起的。
主任说,还是对付一下的好。
怎么对付?你斜眼看主任。
主任说,冯总,这事只有大嫂能帮你。
她能帮我?你问。
主任说,冯总,说实话,你们是针尖对了麦芒,才演出了这么一台好戏。
你没有发火,这是很少见的。
你说,喂,你大嫂的事由你去办。
主任说,好办。其实,不用做工作,到了这种时候,大嫂绝对会和你团结、战斗、胜利在一起的。
14
回到家里,早有一桌高档的、你最喜欢的家常便饭式的酒席在等着你。
妻子说,这桌席面全部是我亲手做的。
保姆说,这洗菜涮锅也是太太下手。
妻子说,你下去忙吧。
妻子亲自把盏,给你斟满一杯茅台,又给自己斟满一杯。
她端起酒杯,说,来,我为你压烦。
妻子和你碰杯,一饮而尽。
你不怪我?你问。
妻子淡淡一笑,说,女人要认。天底下有本事的男人一辈子都少不了在外玩玩的,只要他玩的时候忘不了顾家,顾老婆孩子,玩腻了忘不了回家,他就是一个好男人。
妻子一脸真诚。
你想,这个女人也够实用主义的,可是,她的实用主义和贤惠又纠缠在一起分也分不开。
妻子说,不就是要打一场小小的官司吗?
你说,你打算怎么办?你怎么样我都没有意见。
妻子自己喝下一杯酒,说,我都知道,你和那个女人好。可是,好的时候,我觉着你也把我看成你的女人,你也没有看轻我。
我被妻子的话说红了脸。我禁不住想起荒唐时候我说的那些讨好女记者的话,那些讨好另外一个女人的话可是一句句都是不拿这个女人当人的。好在那些话只有我和那个女人知道。要是妻子知道,她是会和我拼命的。
妻子接着说,所以,你放心,我思虑好了,保证做到三点。第一,万一官司败了,你去吃官司,安心吃去好了,我会好好给你看守这个家,一根针也掉不了。一句话,后院不会起火。第二,我出庭为你作证,叫什么抗诉。你的主任已经教会了我在法庭上怎么样为你开脱。第三,万一官司打不好,我还有一手,不信打不败那个浪女人。
你问,你还有哪一手?
她说,你甭问了,喝酒!你们常说酒席上有三个不可忽视。第一个,脸红的不可忽视;第二个,自称不会喝酒的不可忽视;第三个,女人不可忽视。我就属于第三个不可忽视。
你真想不到你的这位初中毕业一生都是家庭妇女的夫人在关键时刻还真有一点大家风度。
我下意识地想起了博士周,一只纤纤玉手握了五十厘米的茅台瓶子的底朝上提,瓶子口插进性感的厚嘴巴,咕咚咕咚半瓶子进了肚,那洋哈佛的学霸竟然是脸颊依旧润白,丹凤眼依旧迷离,满口的金融逻辑依旧条分缕析……
你高兴起来忘了烦恼和忧愁。
你说,今日老公和你比试比试,我二你一如何?
她叫,你也太小看人了。一比一,一气来个六六大顺。
你说,好哩,我斟酒。
你开天辟地第一次十二个玻璃酒杯,一一斟满。你还作了一个揖,说,夫人,请。
女人斜你一眼,包含着风情和幽怨。然后,端一杯,喝一杯,最后两杯来了个左右开弓。你也不甘示弱,把六杯酒倒进一个茶碗,咕咚咕咚两大口饮干。
妻子咯咯笑个不停。
她说,咱们喝个交杯酒行不?
你说,好的。
你唱起家乡的吕剧:海誓山盟抵不过一夜风流……
妻子和上一句:一夜风流换来个偕老白头……
丈夫喝了妻子的酒,妻子喝了丈夫的酒。
丈夫沙哑着嗓子问,你还要我做什么?
妻子抖颤着声说,想法再给我一回好吗?
15
天顶盖被人揭着,脑子在“跳脓”,似乎有火焰在颅腔内扑闪扑闪地活动,随后两边的太阳穴又向外分裂。剧烈的头疼让他嘴巴子歪斜,腮颊抖索,大眼睛眯成一条线。
吃了药,想着那个和你打官司的女人的浪样儿,才勉强报答了妻子。结果便是狼狈。
你趴在老板桌上。
夜已深沉。
我又梦游了。却是完全另类的梦游。时间还是夜里。地点却在卧室里,且正襟危坐在卧室里那张金丝楠小叶桢楠阴沉木老板台前面。我咬着牙,展开一张信纸。我坚持着给华写一封信。
最亲爱的华,我爱你。
这一次,也许命运会惩罚我。不,是女人联合起来作弄我。我越来越觉得只有你才是真正的女人。你洁白如雪,你的心灵比春天还温暖。我越来越觉得只有你的爱才是天底下最美的诗,因为你不附加任何条件,单纯如同泉水。
华,只有你,才是我的爱。
吻你。
永远爱你的大冯
二〇二〇年二月三日深夜
写完信,你又坚持着去写信封。
寄章周县三冯乡华家庄
华××收
把信装好、封好、贴好邮票放进保险柜里,你的剧烈头疼也似乎麻木了许多。
16
如果把人的命运比作抛物线,那么,时间的纵坐标和空间的横坐标共同决定的这条抛物线上的某个点可以说别具意味,充满宿命的色彩。如果不是这样,那为什么在二〇二〇年四月七日上午八时整,在A市法院的大门口让自己碰上她呢?女记者想。
谁也没有介绍,仅仅凭着感觉,她就断定这个珠光宝气的介乎中年和老年之间的女人是她——那个混蛋的妻子。
同样谁也没有介绍,仅仅凭着感觉,冯××的结发就知道这个傍着一个瘦高男人、穿着短裙、大腿比脸蛋更加迷人的女人就是自己丈夫的相好。她昂了昂头,想,虽然你比我年轻、漂亮,有文化,可是,我丈夫抛弃的是你,而不是我。
两个女人的左腿同时迈上审判庭的第一级台阶。年轻女人把脸扭向左边,年纪大的女人把脸扭向右边。她们的目光碰在一起,谁也不想撩开。第一刹那迸出来的是火花,第二刹那撞击的是幽怨,第三刹那交汇的是伤心。
你应该叫我大姐。妻子说。
你像个大姐的样子吗?女记者说。
妻子问,好多日子了,我去找过你一点点麻烦吗?
女记者说,可是,你为什么没有看好你的丈夫,让他出来害人?
妻子说,陈小姐,到了三十五岁以后,你可是千万要看好你的丈夫哟。
显然,这是一个不予公开审理的自诉案件。不公开审理是陈××向法院熟人提出的要求,法院同意了。所以,没有张贴告示,听众席上也空无一人。同时,陈××也仔细咨询了熟人,这个案子她能赢吗?熟人说,没多大问题。她又问,我的重婚问题能免予刑事处罚吗?熟人说,没多大问题。
可是,今天审判席上坐着的审判长却让她心里有点毛,可是很快就好了。舍得一身剐,敢把皇帝拉下马。我宁愿身败名裂,也要你姓冯的去坐两年大狱。
审判长宣布开庭。
书记员首先查明当事人是否到庭。两名原告一名被告都来了。书记员觉得很有意思,被告是一个大老板,却不请律师做辩护人,而是让他的证人兼做辩护人。他例行公事地向审判长报告原告陈××、丁×到庭,被告冯××到庭,证人兼辩护人徐×到庭。
审判长说,知道了。
书记员接着宣读法庭纪律,这当儿上来两名法警,雄武地站在审判席一边。
然后是审判长宣读案由,还声音平板地告诉当事人的权利和义务,询问当事人是否申请回避。
接着,法庭调查辩论开始。
审判长:(以下简称审)你叫冯××(以下简称冯)?
冯:不错。
审:职业?
冯:董事长。
审:陈××(以下简称陈)、丁×(以下简称丁)称你于二〇一七年在本市剪子巷为陈购得单元房一套,有这件事吗?
冯:并无此事。
审:陈,你说房子是冯的办公室主任出面为你买的,是这样吗?
陈:是的。
冯:这件事请审判长问我的辩护人好了。
审:徐×(以下简称徐),关于这件事,你如何为被告辩护?
徐:我不会说话。可是,我、我带来了冯的办公室主任的证明材料,让我读一下好不好?
审:请求成立。读。
徐:(念)本人从来没有出面为陈在A市购房。冯总也从未给我一分一厘的购房款。证明人崔××,手印。二〇二〇年二月一日。
审:把证明材料呈上来。
妻子离开辩护席双手捧着材料走向审判长。
女记者冷笑着去看冯,冯回了她满不在乎的一瞥。
审:冯,陈、丁告你从二〇二〇年元月开始,每月都有大约十天的时间在剪子巷公开和陈姘居,并以夫妻的名义。你承认这件事吗?
冯:根本没有这么一回事。我是董事长,又是法人代表,我领导着一个跨市跨省大公司,每个月都有上亿万元的营业额,哪有那些咸鱼炖豆腐的时间让我荒唐。每天晚上我的去向,请问证人,她是我的妻子,她的证明是最权威的。
审:徐,你能够证明你的丈夫在二〇二〇年元月一日到今天所有日子里的居住情况吗?
徐:我丈夫是一个很好的丈夫。法官问的这段日子所有白天黑夜,我的丈夫,冯董事长,白天必须到公司上班,每一个夜睌都和我在一起。
审:陈,关于这件事,你还有什么话说吗?
陈:冯是典型的“内部稳定、外部搞活”的主儿。他的妻子为了保住丈夫的地位、名誉,还有她的名分,当然愿意提供任何证明。
审:一个做妻子的难道愿意为背叛自己的丈夫出具这种证明吗?
陈:冯是玩弄女人的高手,他很会抓住女人的心。
冯:如果真的抓住了你的心,你还会这样子告我吗?
陈:女人,可怜的永远是女人。
审判长看着女记者,心里说,你这样折腾,还不是为了几个臭钱?
审:好了,这件事的调查和辩论暂时到此。第二件事,冯,陈、丁状告他们的孩子是你与陈姘居所生,这是事实吗?
冯:完全是胡说八道。我真的为这一对年轻夫妻感到脸红,为了达到某种目的竟然不惜拿孩子来做武器。
徐(大叫):他们这么干是冲着俺们老板的存款来的。
陈:你叫什么?你这么干还不是为了保住你的名分和你男人的存款?可怜的女人,你明明知道你丈夫和我的关系,可是,你又死死咬住,不承认这个事实。你在这里死命保你的丈夫,可是,你的丈夫对你又怎么样呢?他不仅不和你睡觉,他早就不拿你当人看待了。
冯:姓陈的,你别、别造谣。你真歹毒。
徐:你胡说。
陈(冷笑):告诉你,徐大姐,我不仅仅知道你的丈夫的好多秘密,我还知道,你的腿上有一颗黑痣,上面长着五根长毛。姓徐的,我说的对不对?如果你的丈夫拿你还当个人来看,他会和我在一起时告诉我这些东西吗?
女记者显然看准了,要想打垮冯××,必须先瓦解他们的夫妻阵营——妻子对丈夫的保护是很有力量的。女记者的这几句话像一根棍子,妻子像一只鸡。棍子猛不丁打在鸡头上,鸡一下子怔了,歪了头,呆呆地瞅着丈夫。过了几秒钟,便是失态的痛哭,大骂,几年来的压抑一齐发泄出来,失去了理智,忘记了一切。
你们,你们这一对不要脸不要腚的狗男女,娘唉,唉呜呜,你们自管去睡,娘个球,你们糟践俺作甚?呸呸,你们脏了俺,干着那种事拿俺寻浪,你们舌头上长疮,得艾滋病……
我一下子似乎变成了看客,恍恍惚惚地看着两个女人的哭闹、争斗,头脑先是出现大片空白,继而乱纷纷如乌云飞奔。两个女人在眼前变幻,幻化成两条纠缠在一起的花蛇。我的徽派花园白墙黑瓦……蓝色扁豆花上的那条金练蛇,如今忽然之间就变成了两条。慢慢地,两条蛇又一齐缠上了我,一条缠在我的脖子上,一条缠在我的大腿上。人生的荒诞、可怕如洪水淹没了我。
我想大笑,大哭,大骂。我想把两个女人一块儿捣成碎粉。告的,保的,还不都是为了你们自己。我猛不丁看见了华,我看见她泪眼蒙眬向我走来。她安抚我,慰问我,一点点指责也没有。我克制不住自己的好恶,我感觉着自己失去了理智,倾诉欲一下子胀大……
你大叫,你们,一个老的,一个少的,一个土的,一个洋的,你们不要争了,不要吵了,不要让天下人看我的笑场了。我承认,什么都承认。这个世界上我爱的、用心去爱的根本不是你们两个人,而是另外一个女人。她纯美,她可爱,她比你们强百倍。多少年了,我每一个月都要给她写一封情书,可是,我不敢寄……我太脏了,全身沾染着商品时代的污泥浊水。我只好把一封封情书锁进保险柜……
两个女人停止了哭闹,同时把眼睛瞪得滴溜溜圆,看着中了魔的男人。
审判长宣布暂时休庭,冯××暂时拘押,等候审判。
17
法院大门口。
画家对妻子说,我们回家吧,我们胜诉是一定了。姓冯的什么都承认了,不用做亲子鉴定我们就可以拿到抚养费了。你那一招真高明。
女记者神情怔怔,目光凄迷。
她说,你不要说了,讨厌。
画家不再说那个话题,而是关切地说,你累了,咱们回家吧。
她说,我要等一个人,你先回去吧。
那个妻子同样神情怔怔地走出法院,心里空了,什么也想不起来。看见另一个女人,心里倒觉得踏实了一些。
她幽幽地说,妹子,我想,咱们都被那个混蛋骗了,咱们得一块儿去找那个女人,看看她到底是怎么个人物。
大姐,你说得对。咱们什么都给他了,他却迷着第三个女人。咱们要看看她是什么货色!女记者说。
妻子说,那你跟着我去B城吧,咱们要先打开他的保险柜。
女记者说,好,我跟你去。
第二天,两个女人出现在B城,出现在妻子和冯总的家中。
两个女人好不容易才打开揳入墙体的保险柜。密码是主任提供的,钥匙是在老板桌里搜到的。大抽匣里全是信,一封一封,贴着花花绿绿的邮票。邮票有“全国山河一片红”,也有一九九四年的“秋菊”。所有的信都是写给华××一个人的。妻子抢先拆开几封,想不到信的内容基本上大同小异,都是“华,亲爱的,我爱你,吻你”。女记者打开小抽匣,有一张存折映入她的眼帘:户名——华××;存期——1980.7.7至1995.7.7;数额——叁拾万元。她拿起来端详半天又慢慢地放下了,说,大姐,还是你先把它收起来吧,以后再说。妻子看了女记者一眼,把存折拿起来,放进口袋。
咱们去找这个婊子,老冯说不定给她造了别墅哩。妻子说。
肯定是小楼。比你的这个凤凰城一号还要阔。大姐,这些年他大发了也没给我,肯定是给了第三个女人。女记者说。
两个女人坐上火车,按照信封上的地址找到了章周县的华家庄。村头上,找到了华××的家,却是茅屋一座,土墙四堵。推开柴门,见北屋前夹竹桃姹紫嫣红花开正艳。一个巫婆似的老女人坐在黄道婆发明的纺车前摇着纺线。
妻子问,大娘,我们找华××,她在不在?
纺车嗡嗡,老女人不吱一声。
女记者问老奶奶,是冯老板叫我们来的。
老女人说,她住在四季山下一棵老柏树旁边。苦命的孩子呀。
两个女人迷惑地对看几分钟,决定再去寻找。
四季山庞大的阴影笼罩着这一方水土。山坡上,一棵古柏龙飞凤舞虬枝曲爪让人想起岁月想起苍天大地。两个女人跌跌撞撞来到古柏边,疑惑地举目四望,什么别墅什么亭台楼阁也没有。只有在几米远的地方孤独地趴着一冢土坟。坟上青草杂乱,有几朵小花惨白地藏在草丛中,让这土坟显得更加凄凉。两个女人拨拉开杂草。
坟前,立着一块石碑,一人高,半尺厚。
石碑很粗糙,并没有经过精工雕刻,两个女人扑过去,看清了石碑上的文字:
华,我永远爱你,你知道吗?
冯××立于一九六九年七月七日
眼泪同时涌上两个女人的眼睛。
她是怎么死的?女记者问。
妻子摇摇头。
老冯明明知道她早就死了,为什么还要给她写信?女记者又问。
妻子又摇摇头。
她是为老冯死的?女记者再问。
妻子还是摇头。
18
妻子拔着坟头上的拉拉秧、狗蒺藜,好让青草、小花长得更好一点儿。显然,她已经开始后悔了。
女记者用手抚摸着石碑,唏嘘不已。我明白了。他说他最大的痛苦就是灵魂的分裂,他是不同时空构成的人呀。六十年代,七十年代,八十年代,九十年代,二十一世纪,不同的时空给了他不同的阴影。他活得实在太苦了。
妻子终于从狂乱中回到现实。她这时才又想起了一个妻子的责任。她很后悔自己在法院的表现,她暗暗下定决心要把丈夫从危难中救出来。
她说,妹子,我倒有一个解开疙瘩的法子,你看行不?
女记者说,您说说看。
妻子说,这三十万元一个不留,全部给你,你毕竟侍奉了他好几年,就算是我的一点心意吧。妹子,你别老虎吃天。老冯没有几个钱,我跟了他几十年,他不过就是给我存了百儿八十万,真的。
女记者陷入极度恍惚中。去B城前的晚上,司机请她喝咖啡。
司机小声说,我带来了存有一百五十万元的银行卡,密码是你的生日。你收下吧,明天撤诉。
她冷冷地说,不撤。
司机说,那套房子如今也值一百五十万了。三百万,够了。女记者说,不行。我的底线一千万。他的种值这个钱。
司机说,这也是实价。老板投资“A租宝”亏了个精光,实在没有钱了。
女记者倒竖着大拉菲瓶子干了半瓶,眼泪汪汪地说,混球!他不下地狱谁下?多少大老板都叫博士周拉下了地狱。老冯是个钢钩子抓不住的溜溜球,他肯定还藏了美元和金条在哪个安全屋里。不撤!
桌子下边女记者腹部靠上的位置突然感受到了一种尖锐与森冷……不知道是大拉菲还是感觉中的一把匕首,她抖颤着说,我撤,我撤还不行吗?
司机笑了,优雅地伸出手扶住女记者的肩膀。
女记者回神,迫不及待地点点头,说,大姐,条件是什么呢?
妻子说,只要你们撤回状子。我问好了,明白这种案子是民不告官不究。这样子对他,对你,对你的丈夫都好。尤其是对那个孩子,才像个爹娘的样子。有了这三十万,我想老冯对喜欢的女人应该不会小气的,我不问了,啥也不问了。我想,你们一家子能风风光光活一辈子。你丈夫不是喜欢出名吗?可以拿出几万来给他办个画展什么的。如果你还愿意,还可以偷偷和他好,别这样扯旗放炮就行。妹子,男女偷情的故事千古就有,谁像你这样子?
女记者问,大姐,你呢?
妻子说,我什么都不要,只要他一个人。伺候他一生,你愿意吗?可我愿意,心里喜欢。
女记者说,大姐,我听你的。
妻子把那张存折递给女记者,说,妹子,我信得过你,你也是一个钢性子女人。通过这次折腾,这块碑,我觉得你应该明白一点了。
女记者眼含泪水,说,这块石碑让我重新认识了他。
19
撤诉请求
A市人民法院:
原告丁×、陈××状告冯××重婚一案,全系误会。陈××与冯××系朋友关系,陈××与丁×所生女孩系亲生,与冯××无关。
故原告请求撤诉。
请求人:丁×(手印)
陈××(手印)
二〇二〇年四月三十日
你懂的,睡眠进入深海区才是治好梦游症的不二法宝。而进入睡眠深海区的标志乃是像妻子那样,把一个手掌垫在枕头与腮帮子之间,腮帮子压出掌心纹路,下边一个嘴角则流出黏黏的、亮晶晶的一串涎水。
妻子把那一对狗男女的撤诉书递到了你的手上,话里的恶毒藏也藏不住,说,咱们就别游了吧?你的华都成了一个坟头了,那对二货也把拉的屎又自个儿吃了,咱们也该好好睡了。
你脸上的笑依然像一朵苦菜花,依然如悬浮在现实之外一般。
你把法院的原告撤诉通知文书随手扔在老挝大红酸枝大茶几子上。
你习惯性地点开“A租宝维权群”,没有任何更新,界面依然停在A市中院执行庭的公告上:
被告周洁若于成都市太古里房产挂牌拍卖第三次举槌,报价二亿八千万(第一次拍卖报价四亿元人民币)又一次因无法人报名参与竞拍而流拍。故仍无法分配查扣犯罪人周洁若有效资产予二万八千三百二十一位法定投资者。
特此公告。
我看到了徽派粉白院墙的一圈青瓦上,开满了蓝色的扁豆花,形成了一条弯曲的花绳。我恍恍惚惚的眸子上,又印上了那条金练蛇。它和我都互相熟悉了。金练蛇在扁豆花上穿行。
我依然平举着鸡爪般的双手,机械地娴熟地游走在已经变成了枯枝败叶的牡丹芍药中间。那些个沙漠玫瑰呢?
我的僵尸一般的梦游还在继续。
好多年了,我知道我一直梦游着。
我将把梦游进行到底。
因为我还活着。
那条金练蛇变成了海明威笔下的乞力马扎罗山,那皑皑的千年白雪……猝不及防,凤凰山上那两只巨无霸级别的秃鹫又冲着梦游中的我发出怪叫,哇,哇哇——哇。
(原载《中国作家》2023.04 选载《中篇小说选刊》2023年第4期)
名家简介:
毕四海,1986加入中国作协,1988晋一级作家,原山东作协副主席,《山东文学》社长、主编。第九届,第十届全国人大代表。出版长篇小说《东方商人》《财富与人性》《黑白命运》等10部,出版《毕四海文集》7卷,《中国作家经典文库/毕四海卷》上、中、下3册。出版小说集,散文集《蛙呜》《政治“荷尔蒙″》《选举》《苦棟村》《一个人的结构》《生命的故事》等17部。获全国第二届青年文学创作奖,《中国作家》奖,《中篇小说选刊》双年度奖首奖,《山东文学》50年优秀作品奖,人民日报文艺部散文奖二等,首届齐鲁文学奖,全国优秀畅销书奖,金鼎文学奖一等奖(最高检颁)等50余项。据其小说改编的同名电视剧《东方商人》获"飞天奖""金鹰奖"、中宣部"五个一精品工程"奖。有小说译成日文、法文、英文在海外出版。28种文学大系,年选,典藏,文库入选其中短篇小说,散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