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言
入秋以来(2012年),父亲的身体越来越差了,饭也吃得很少,连电视也不想看,这种状况让我感到焦虑不已...
父亲生性淡泊,生活节俭,善于忍耐而又性格刚强。
父亲于1926年出生在大别山南簏的一个贫苦家庭。年轻时代,抗日的烽火在中华大地熊熊燃烧,父亲同许多热血青年一样,积极投身抗日斗争。在1942年春,年方16岁的父亲,毅然参加了新四军队伍。
在那个艰苦卓绝的烽火岁月里,父亲跟随李先念领导的新四军五师转辗在鄂豫抗日根据地边区,在敌人的枪林弹雨中出生入死,为新中国的诞生,作出了贡献。
回老家照料父母的这些日子里,本来准备在陪父亲闲聊的时候,感受一下父亲那段红色往事。遗憾的是,岁月的沧桑,模糊了他那曾经的记忆,同时也侵蚀了他健康的身体。
看到父亲佝偻的身影迈着艰难的脚步,我内心充满一种说不出的心酸和无助。在这秋天来临之季,虔诚祈祷父亲身体好转,安祥地度过风烛残年。
一、童年
童年是人生初始的一段阳光,每个人都有不一样的童年生活。父亲充实的童年里有酸有甜,有苦有辣,经历过的许多事感人至深。
我的父亲于1926年农历10月20出生,当时包括父亲在内,我们家庭有七名成员。即:曾祖父高永道、曾祖母陈氏、祖父高为礼、祖母黄氏、姑婆高银喜、伯父高德发。在民国时期,我们家乡隶属于湖北省黄州府黄冈县阳逻区叶店葵余楼乡高桂塆。
作为大别山南簏地区的一个农户人家,从当时情况来说,我们的家境虽然说不上生活富裕,但依靠祖辈留下的15亩田地,加上老人们的勤俭持家,日子过的较为安稳,也可以说是丰衣足食。
父亲不到两岁的时候,祖母因病去世,同年曾祖父也相继去世,家里只剩下五口人。祖母去世后,曾祖母的身体也很弱,年幼的父亲就依靠姑婆带领。虽然我们家乡靠近湖区,但1931年长江流域的那场洪水,也无碍我们一家人的生计。
到了1932年,姑婆出嫁到了伞墩湾开磨坊的肖家。1933年祖父便取了继祖母过门,继祖母陈氏心灵手巧,家里针线活样样拿手。自己能缝制衣裤、做鞋等,有时还用麦秸编织多种花边图案的扇子让父亲到集上换些油条回家。这个时期,父亲已有7岁了,也到了该上学的年龄。
1933年至1938年父亲一直在高氏宗族祠堂读书,家里的十几亩田地就靠祖父同伯父两人耕作。我们高桂塆有两个房支,其中包括第二房和第四房。祖父是四房房长,还要掌管族中的一些事务。到了农忙季节,家里就要在附近请人手帮忙。
由于祖父因劳累过度而身体每况愈下,12岁的父亲便辍学在家种田,幼小的身躯担当起成年的重任。在那个年代里,农村的医疗条件相当差,祖父的病情得不到有效的医治。为了一家人的生计,祖父还是拖着带病的身体下地干活。
那年秋天,祖父从畈上回家的路上淋了一场大雨,从此便染上了伤寒一直卧床不起。没过多久,也就是1939年的秋季,年仅36岁的祖父就离开了人世。
祖父去世后,家里就没有了主要劳动力,要靠尚未成年的伯父和父亲来担起家里的农活,显然是有些力不从心。于是一家人商量决定,同意雇请伯父的好友桂远文来家里长期做帮工。这样一来,既缓解家里的劳力不足,同时也照顾了桂伯家的生活困难。因此一家人的生活还算得上是过得有条不紊。
随着抗日的浪潮在中华大地风起云涌,到了1942年春天,16岁的父亲同许多热血青年一样,不甘心沉寂,毅然弃农从戎,参加了新四军部队,踏上了创建新中国的艰辛征程。
二、投身革命
1942年春,大别山南簏桃红柳绿,麦浪滚滚。古朴而静谧的高桂塆,掩映在一派繁花绿树丛中,田野四处呈现出生机勃勃的景象。
正值谷雨时节的一天下午,父亲在村后的剥皮岗播种棉花。太阳一丈多高的时候,一支由莲湖畔上来的队伍从村后经过。父亲抬起头来,一看是新四军的部队,立即丢下手中的锄头,赶到队伍后面。一会儿,一位年约26岁左右的年轻人走过来,热情地向父亲了解了一下情况后,表示欢迎父亲的加入。
此时年仅16岁的父亲此刻缓缓地回过头来,深情地看了一眼身后高桂塆这片热土,随后带着一颗年轻气盛的心,决然地迈进了新四军这支革命的队伍,投入了创建新中国的艰辛征程。
离开高桂塆,部队开始沿着蜿蜒的小路向东山行驶。过了司马湖,时已夕阳西下,碧绿的田野炊烟袅袅。部队便在就近的李家杨林塆住了下来。
第二天,父亲被组织上编入到新四军第五师十三旅三十九团一营一连的连部当勤务员,父亲在部队的名字叫高智明。连长姚一民给父亲发了两套半旧的新四军军服,姚一民就是在行军途中接受父亲入伍的那位年轻人。
十三旅属于野战部队,由于斗争的需要,在停战时,部队也经常是马不停蹄地流动于鄂豫皖抗日根据地一带,到师辖军区的地方部队执行军务。
年少的父亲,小小的身躯背着行礼行军赶路,不论风雨天,随部队风餐露宿。在抗战时期,尽管新四军部队的生活十分艰苦。但战士们仍然是群情激昂,意气风发。
到了秋天,因部队整编,父亲被转到了第五师师部。当时师部驻扎在群山起伏的姚家山。由于父亲当时比较年轻,组织上没再让他上前线,留在了师直机关的招待所当上了招待员。
师部招待所设置在紧靠司令部前面只有几户人家的一个小村庄,这个时期的招待所只配置了4位工作人员。当时第五师部队团级以上的干部调动较为频繁,招待所的主要任务就是接待这些因调离岗位而过往师部的干部的住宿。
所里没有食堂,大家一日三餐都要经过一条干涸的小河,去师部食堂吃饭。也就是在此期间,父亲曾经亲眼见到过传说中的新四军第五师师长李先念。
1942年的冬天,抗日战争进入相持阶段。为了斗争的需要,新四军第五师师直机关精简了部分人员。因此,父亲换上了便衣,随同一些工作人员前往鄂豫抗日根据地的兵工厂。
新四军第五师的兵工厂设置在安陆,主要从事马尾手榴弹,迫击炮炮弹和撅把子手枪的制造以及枪械的修理,以满足部队抗战的需求。
到了兵工厂,一位农民模样的中年人走出来,看了父亲一眼,认为他年纪轻,担心敌后斗争经验不足,没有接收。随后,父亲被转送到了鄂豫抗日根据地第二军区。
三、野战医院
到了二军区,父亲被组织上安排在二军区医院从事护士工作,在病房护理一些为了革命事业而流血负伤的人员。首先的主要工作是给重伤员喂饭、洗脸、洗脚、倒便盆、剪指甲、理发、洗涤伤员用过的粘满脓血的纱布、绑带等。
医院里正式护士很少,工作很忙。父亲努力做好自己的工作,同时一有机会就跟护士学习一些技术性的工作,发药、打针、换药、灌肠、导尿等。经过三个多月,终于成了一名护士。
夜间值班时,父亲穿过乡村的小巷,走进每一个住满伤病员的病房去巡视。听到伤员痛苦地呻吟和叹息,轻轻走到他们的床前,给他们喝点水,甚至一两句问侯、安慰的话,或给他们盖盖被子,他们都会满意地含笑,闭上眼睛安然地入睡。直到春节过后,薛所长通知父亲专职护理一位在前线腿部受伤的干事。
这位干事姓黄,年近40,交流一段时间后,父亲觉得他的文化水平较高。在住院期间,二军区医院姚院长经常去病房探视,并在一起商量有关医院工作的事情。
黄干事当时腿部伤情严重,不便行走,医院给他配备了一付专用担架。由于鄂豫革命根据地经常受到日军的扫荡和国民党顽固派的滋拢,二军区医院驻地不得不经常迁移。黄干事因此而显得公务繁忙,在此期间,当地有位绅士模样的陈大爷也时常去病房找他商量地方部队的事情。外出办事时,由两人用担架专门负责护送。黄干事平易近人,和谦可亲,空闲时有时像长辈一样向父亲讲解一些人生的道理。经过一年多的治疗,伤情从卧床不起开始恢复到摔了拐杖也能迈出两步。
工作之余,黄干事还让父亲帮他传递私信,传给医院另一医务所的一位女护士。这位护士的名字叫田桂英,年龄有20多岁,文化水平不是很高,她是因为抗婚来到了部队。
田护士每次收到书信后,过一会儿就会找父亲帮她讲解信中有些词语的含义。过了不久,黄干事与田护士这两位有情人终成眷属。随后,黄干事的护理工作便由田护士来接替,后来在这个时值春夏交替的季节,父亲被组织上安排在医院训练班学习。
出发前,父亲正好遇到田护士扶助黄干事一起走了过来。临别时,田护士突然从挂包里拿出一双崭新的布底棉鞋,递给黄干事,黄干事立即将布鞋递到父亲的手里。黄干事接着说道:到了训练班要努力学习好专业知识,不要辜负组织的期望。
在医务训练班的三个月时间里,主要是进修一些战场救护基本知识。学习内容包括:部队常备药品的用途,医疗器具的正确使用,创伤的应急处理和治疗,(体内子弹及残片取出手术,各种肢体伤情的包扎方式及护理),以及一些基本的医务常识。
父亲非常珍惜在这战争年代来之不易的学习机会,同时也深深感受到了组织无微不至的关心和栽培,因而更加明确了日后工作的艰辛,任重而道远。
紧张而愉快的三个月学习时间很快就过去了,父亲便回到了军区二医院,临时安排在卫生所的病房,协助薛所长给伤病员送药打针。
这段时间,每天早上起来第一件事,就是将针具等医疗器械放在铁锅里蒸煮,进行消毒。吃过早饭后,就陪同薛所长一道去病房履行医务护理、巡视就诊。
四、寿山卫生所的经历
1944年秋天,晴朗的边区,生机盎然,瓜果飘香。金色的季节不仅给人们带来了丰收的喜悦,而且还给人一种奋发向上的力量和勇气。
医务训练班逾期结业后,父亲回到了军区二医院待令。趁当时较清闲的时候,就便去了一趟离医院不到十里地的高家寨的集市上买了点生活用品。到了秋未,组织上决定安排父亲到新四军第五师野战医院的寿山卫生所。随后父亲就随同地方部队的两位工作人员前往寿山。
穿过一道道苍翠的层峦,越过会家寨,翻过老鼠岗。来到了新四军第五师野战医院的寿山卫生所。
这个卫生所位于寿山西部的龙泉寺附近,病房分布在三个位置。一个设在龙泉寺里面,另一个设在龙泉寺东边山顶一个20来户人家的村庄内,还有一个就在龙泉寺西南面的药房旁边的一个小村庄内。
父亲在寿山卫生所的工作是协助药房的孙司药发药,给伤病员送药打针。除此之外,还要负责去医院提取药品的任务。医院设在寿山的东部的山坡上,离龙泉寺有十几里地。
医院旁边的山顶上有一座破旧庙宇的遗址,从卫生所到医院,往返一趟需要十多个小时的时间。在艰苦的战争环境中,部队的药物也很紧张,每次取回的药品只能维持一个星期左右。在医院提药的时候,如果发药的人忙的抽不开身而未能及时发药,在返回的途中就要摸黑跋涉一段崎岖的山路。
茫茫的寿山,灌木丛生,荆棘遍地。每当夜幕降临后,密林深处经常会有野狼出没。根椐当地山民所说,夜行食肉动物怕火怕光,父亲便随身携带了一包火柴,在取药返回的路上,每当听到野狼嚎叫的时候,父亲就马上将火柴点亮壮胆。
冬季即将来临,天气日渐寒冷,每到这个时节,部队就会按人均3斤棉絮发给战士过冬。在这个时候,孙司药向村民借来了斧头和锯子,让父亲利用空闲的时间上山砍柴,以备冬天烤火取暖。
到了1945年春天,寿山卫生所被辙消,父亲又回到了军区二医院,在药房任调节员,与杨子民一起协助邹司药在药房发药。
五、围困时期
1945年8月15日,日本宣布无条件投降,中华民族经历坚苦卓绝的8年抗战,终于取得胜利。在鄂豫抗日根据地边区,人们的脸上洋溢着胜利的喜悦。
在这个新的时期,新四军第五师部队进行了整编。在初冬时节,父亲随同二军区的部分人员来到了第十五旅。旅部当时驻扎在平汉铁路的东段,父亲被安排在由五人组成的旅部卫生队,负责药品管理。
卫生队是一位年近40的黄队长带班,黄队长还担任医生。没过多久,十五旅部队开往河南的光山与国民党部队交锋,打了一场胜仗,随后部队就返回了礼山县的宣化店的吕王城过年。春节过后卫生部迁到了四姑墩。
随着新四军十五旅部队人员的不断扩充,卫生队也发展到了50多人。两个多月后,卫生队被重编到了十五旅卫生部,由一位姓傅的部长主持卫生部的工作。卫生部下设有两个分别由十六名成员组成的卫生班,父亲受令为第一班班长。
当时,以宣化店为中心的中原解放区受到国民党军队重兵围困。为了打破敌人的军事包围和经济封锁,新四军五师部队一面加强军事训练,提高部队军事素质。另一方面抓紧空隙劳动,进行生产自救,战胜暂时的经济困难。
在国共停战和谈期间,卫生部决定将第一卫生班调出来参加春耕大生产,第二卫生班负责部队的常规医务工作。于是,父亲便带领一班的全体成员上山砍柴,开荒种菜,编草鞋,等参加一些生产劳动。
这个时期,由于国军对我军的包围圈在渐渐缩小,局势非常严峻。针对国民党反动派企图全面歼灭新四军第五师部队,为了保存有生力量,部队召开了全军的动员大会,号召大家作好突围的准备。
到了六月初,新四军五师部队加强了全面的整训,各个机关及所有的后勤人员也分发了三枚子弹进行了射击、投弹、刺杀等作战训练。在前线阵地,我军官兵不畏流血牺牲,前仆后继,与国军进行了三天三夜的浴血奋战,终于为五师的生存杀开了一条逃生的血路。
六、中原突围
1946年6月下旬,围困在宣化店的新四军第五师部队遵照中共中央的指示,冲出了国民党30万大军的重重包围,开始了向鄂西北挺进的战略转移。
出发之前,部队通知大家丢弃所有的行礼,卫生队人员除了带上急救包外,每人只能带上一条毛巾,一个米袋和一提草鞋及己蒸熟的馒头。
时值夏季,酷热异常。时而烈日当头,时而大雨磅礴。行军途中,前有堵敌,后有追兵,天上还有飞机轰炸。部队自突围后没有一日不在行军打仗,战士们食不饱腹,极度疲惫。行军路上荆棘丛生,战士们身上的衣服大都被刮烂了,很多人身上还被划出了一道道伤痕,身体被划伤了,不但得不到治疗,而且还要继续行军打仗,不少人因此伤口都溃烂了。
从宣化店出发时,每人身边至多不过携带了两双至三双草鞋,连续行军,路上有刺有碎石,雨天又是泥又是水的,许多战士的鞋都烂完了,只好用破布把脚包裹起来,有的战士连破布也找不到,就赤着脚走。不少战士的脚被磨破了,战士们大多双脚红肿,有的已经溃烂,有些战士在途中中暑倒下了,就再也没有起来......
在那样艰难困苦的条件下,队伍没有一个人愿意掉队,更没有一个人开小差,大家都明白这是革命事业需要他们作出牺牲的时候,前辈们所表现出来的那种义无反顾,勇往直前的大无畏牺牲精神,是何等的可歌可泣。一位曾经亲历过二万五千长征的老红军这样说过:那场突围的艰苦程度,并不亚于二万五千里长征。
七、抢渡襄河
经过几天的紧急行军,部队赶到襄河东岸的一个渡口。然而连日的暴雨使得河水猛涨,浑浊的河面波涛汹涌。由于河面宽阔,船只太少,渡河非常困难。黄昏时分,部队首长指挥战士们向当地老百姓借来了一些门板当作渡河的工具,当夜幕降临的时候,大部分战士分成三至五人一組,开始抢渡襄河。
父亲与本班的车战武和另一位姓陈的卫生员一组,共用一块门板一起开始渡河。由于这块门板只能承受两人的重量,父亲让他们两人趟在上面,自己一手抓紧门板在河水里游。雨后的襄河,水流急,大家只能随着河水流淌。一个浪头过来就被打昏了方向,大家就靠微微的月光辩认前进的方向。
时过五更,终于划到了襄河西岸,三人一起上岸后。月亮己落山,岸上一片漆黑,周围也没有发现其他的队友。于是,三人沿着河岸静悄悄地向襄河上游的方向行走,寻找部队。
大约走了不到100米处,就听到前面有人说话的声音。再向前走了几步,就看见前面有人抽烟的烟火。父亲以为前面是自己的部队,便询问他们是哪部分的。对方没有回复,并反问:你们是哪部分的?父亲回答说:十五旅。对方接着追问:你们的旅长是谁?父亲回答道:王海山。父亲的话未落音,一发机枪子弹扫射过来。父亲顿时感到情况危急,三人急忙卧倒迅速往河里翻滚。
滚到河里后,父亲慢慢缓过神来,听到岸上没有响动,稍过片刻就往岸上爬。当从河里爬上岸后,就没有发现姓陈的卫生员。失去了这位患难与共的队友,父亲心里感觉到一种说不出的伤痛。此刻天将破晓,为了避开敌人追杀,父亲与车战武商量决定再沿河向南行走。
黎明时分,襄河西岸似乎恢复了暂时的平静。从死里逃生的父亲与战友车战武拖着疲倦的身体,沿着坎坷的河岸,向南面行走。大约走了十多分钟,天已蒙蒙亮,父亲转过头来,看到河里还有许多战士扶着木排紧张地朝襄河西岸边划来。再抬头望去,云集在襄河东岸的大批部队还没下水。
在这个凌晨时刻,堵击在襄河西岸的国民党部队,开始用机枪疯狂地向河中的木排扫射。只要是机枪能扫射到的位置,木排上的战士就全部遇难,悲壮的场面惨不忍睹。顿时,奔腾的河水被烈士的鲜血染红。机枪扫射不到的地方,战士们急速转向回头朝东岸划去。
过了一会儿,一群国民党士兵开始沿河搜寻,其中有个人手里拿着广播筒喊道:共军兄弟们,你们不要怕,只要你不跑,我们就不会开枪的,大家都出来吧。于是,所有上了岸的新四军战士逼于无奈,被一辆卡车带到了宜城。
带到宜城后,一共有40多位战士一起被关押在一个房间。从人群中,还是没有发现那位姓陈的队友,这个时候,父亲心里感到有些沉重。
八、被俘的日子
1946年的夏天,突围西进的新四军第五师部队来到了襄河东岸。傍晚的时候,部队开始抢渡襄河。时逢涨水的季节,浑浊的襄河波涛汹涌,英勇的新四军战士在河里扶着木排,借着月光,奋力向西岸划去。
父亲紧抓木排,在滚滚的浪潮中冲打了一夜,终于在黎明时刻划到了襄河西岸。父亲上岸后找不到自己的部队,没过多久,不幸被守候在襄河西岸阻击的国民党部队抓送到了宜城,临时关押在一个普通的房间。
同时关押的还有40多位新四军战士,父亲一看,大都是十五旅部队机关的后勤人员。黄昏之前,所有的战士分别带到另一个房间进行了登记,随后每人发了半个馍馍当做晚饭。到了晚上,所有人员全都被编进到了国民党部队,父亲被编入到国军某营部当卫生员。
第二天早上,心身疲惫的父亲背上了急救包,无可奈何地跟随在国民党队伍里面,前往神农架。部队很快地离开了烟雨蒙蒙的宜城,穿行在逶迤起伏的山丘之中。
越过一道道沟壑,途经一座座集镇和村庄,部队进入了房县地带。这个时候,父亲突然记起在突围之前,战友车战武曾经对父亲说过,他家里在房县的小西关开了一间名为车恒泰的药店。
部队穿过一道约六米多高的城墙,进入了房县城关。进城后父亲一面行军,一面留意观察街道两旁的每一间店铺,希望能看到车家药店的具体位置。走过大西关,再过小西关,终于发现了车恒泰药店的招牌。车战武同时可能也在这支队伍中间。行驶的队伍从药店门前经过,父亲看到有几个中午人坐在店里好像在拉家常。此刻,父亲的心里感到了一丝欣慰。
天黑之前,雨越下越大,部队冒雨继续前行。淌过一条小河,前面便是一片茫茫的崇山峻岭。这里就是神农架的边缘,参天的古树,葳蕤的藤蔓,笼罩在黄昏的雨雾里,显得格外的胧朦而神秘,仿佛在向人们诉说着岁月的沧桑。
夏日的鄂西,阴雨连绵。国军部队离开房县后,在深山密林中沐雨穿行了两天。第二天下午,雨越来越猛,一阵倾盆大雨直泻而下。受骤雨侵袭的国军队伍霎时溃不成军。趁躲雨之机,父亲有意敞开国军士兵,一个人拼命地朝着附近的一座最高的山峰上爬。父亲很快地爬到了山顶,再爬下山来,背向着部队前进的方向行走。
一会儿,雨停了下来。这时父亲挥起衣袖,擦去了额上的雨珠,扭头环视了一下四周,没有发现国军部队的人,庆幸自己终于摆脱了这支国军部队。
九、深山老林
暴雨过后,山谷里一片静谧。茂密的山林里空气格外新鲜,树木,荆棘,花草经过雨水的洗礼,迸发出勃勃的生机。
父亲摆脱了国军部队后,决定先回到房县,待机寻找自己的队伍。父亲沿着泥泞的山路,在荒无人烟的深山密林里行走了一阵。山路弯弯,峰峦叠嶂,在这天阴的黄昏时刻,疲惫的父亲一时难以分辨出去房县的方向。
父亲爬上山顶极目远眺,四周没有发现行人的踪影,于是打起精神信步前行。直至夜幕降临的时候,父亲突然发现前面不远的山坡上有一大堆树干,旁边还有一间茅草屋。
这时父亲松了一口气,急忙走到茅草屋前一看,屋子里的一个大树桩旁边,坐着一位老大娘正在吃饭。父亲站在门口,彬彬有礼地向老大娘打了声招呼,便询问去房县的路径。
老大娘抬头一看,马上起身走出屋子,和蔼地告诉父亲,朝东北方向,翻过一座山,就会有一条大路直通房县。老大娘接着又说,现在天黑路滑,就在这里住上一晚,明天再赶路吧。随后端出一碗饭来,递给父亲说道,趁热吃吧。父亲连声道谢,双手接过饭来,内心非常感激这位慈祥的老人。父亲吃完饭后,就躺在茅草屋的门口睡着了。
一觉醒来,已是黎明时分。父亲躺在茅草上伸了伸懒腰,连忙起身向老人告别后,迎着习习的晨风,兴致勃勃地迈步在山间的小道上。不一会儿,一抹朝霞映在天边,金色的霞光抛洒在无垠的山林里。父亲依照老人指引的路线,朝着房县的方向健步前行。山路两旁,时而会出现几户人家的村庄,山林里,不时依稀可见砍柴的樵夫在忙碌。
盛夏时节,骄阳似火。父亲冒着酷暑翻山越岭奔波了一天,太阳一丈多高的时候到达了房县。当父亲汗流夹背走到城郊的时候,不小心遇上了一群国军闲散在临街的一间屋内。其中一名士兵上来纠缠让父亲一时难以脱身。
凑巧的是,这些国军正是父亲两天之前所在的那个营里的士兵,因为父亲认识其中的那个副营长。父亲不得不混杂在这群士兵里面,在城郊住上一晚。这一夜,父亲并没有一丝睡意,躺了一会等到了雄鸡报晓的时刻。天刚蒙蒙亮,父亲就悄悄地起身匆匆前往城区。
十、房县养伤
晨曦徐徐拉开帷幕,又是一个清新的早晨降临。冷清的街道上,行人开始渐增,小摊贩的叫卖声,打破了清晨的宁静。父亲进入房县城区后,小心冀冀地在街道上行走,担心再遇上国军士兵。父亲谨慎地在城区闲逛了一个上午,没有发现自己的队友,也没有发现国军的影子。
当日下午,父亲来到小西关,找到了车恒泰药店。父亲走到药店门口,一直站在旁边没有进门。一会儿,从店里走出来一位年将半百的老人,跟父亲打了个招呼,并搭起腔来。当父亲说到他来这里是为了找店主的时候,中年人马上回答自己就是,并立即将父亲请到店内。其实父亲早已估计到这位中年人可能就是战友车战武的父亲。
走进店里,父亲看到有几位老人在店堂里闲聊,就随意再向里面走了几步,再回过头来小声问车父,你们家里是不是有个儿子在外当兵?车父一听立即将父亲带到厨房。
这时车母也走了进来,父亲向车父说明了部队的经过和自己的来意后,车家父母便热情地将父亲挽留下来。接着将父亲带到店堂后面的另一房间说道,晚上你就同战武的弟弟共睡一张床。随后车母拿来一套衣服及一双布鞋叫父亲换上,当父亲脱下草鞋的时候,车父发现父亲的腿上布满了伤疤。
由于十几天来的紧急行军,父亲的双腿被征途的荆棘和乱石挂伤而末及时处理,挂破的伤口经感染后己开始化脓。车父迅速从店堂取出了一些药物来,给父亲清洗包扎完毕后,就急促走出了药店。过了一会儿,一位同父亲年龄不差上下的青年人走进房间,经车母介绍后才知道是车战武的弟弟放学回家,父亲连忙起身向车弟点头示意,两人并相互礼貌地打了个招呼。
时至夕阳西下,街道上行人渐稀,这时车父带回了几位年长的客人。吃饭的时候,车父向客人介绍了一下父亲的情况,大家听后便向父亲投来了怜惜的目光,并感叹世态的炎凉。
由于数日的紧急行军,旅途的过度劳累,父亲的精力已经严重透支。来车家后,父亲接连休息了三天。精神恢复后,开始在药店干些杂活。空闲时偶尔去街上探听部队的消息,希望早日归队,尽快回到首长与战友的身边。
车恒泰药店座北朝南,隔壁是一间四合大院,院子里居住着好几户人家,邻里之间相处非常和睦。车家父母在当地为人处世善良厚道,邻居们闲暇时,就喜欢去药店座谈。
几天后,父亲凭著自己在部队学到的医药基础和车父的耐心指导,很快就能打理店里的一些简单事务。有时车父外出行医时,就让父亲在药店撑柜坐诊。
过了一个星期,父亲生了一场大病,上吐下泄发高烧,在床上昏睡了几天。醒来的时候,车妈从厨房端来一大碗药汤,递到父亲面前叮嘱道:娃子呀,这是车爸从很远的山上专门为治你这个病采挖回来的草药,你要全部喝下去,不然的话,你的命就难保了。
车妈边说边将药碗递到父亲的嘴边,父亲用一只手扶住药碗,一口气把汤药全部喝完。看到父亲醒过来,车父也松了一口气,走到床前用手摸了一下父亲的前额说道,别担心,过两天就会好的。父亲接连喝了三天汤药,病情就有所好转。
几天之后,在车家父母的精心照料和调理下,父亲的身体慢慢地得到了恢复。光阴似箭,日月如梭,眨眼间,父亲离开家乡已有四年之久,大病初愈后的父亲突然倍加惦念家乡,非常渴望见到自己的亲人。车家父母得知父亲的心思后,便语重心长地劝告父亲先别回家,就在房县成家立业。面对车家父母的热诚挽留,父亲感到盛情难却,没有吭声。
十一、归心似箭
经过一段时间的相处,车家父母觉察到父亲性格朴实耿直,做事踏实勤恳,且悟性好,是个值得珍视的孩子,意欲收为门徒。
傍晚过后,街道上夜色朦胧。父亲一个人静静的躺在床上,仰望着窗外悠远的夜空,心中有着一丝莫名的惆怅。
这个时候,车家父母一起来到父亲的房间,询问了一下家里的状况,接着车母恳切地对父亲说:车爸希望你能留在这里跟他学医,前两天还同我商量说过明年开春带你一起去山里行医种痘。父亲抬头深情地看了一下车父那充满期待的眼神,觉得实在是不好意思谢绝。
车母接着又说:这里附近也有与你年龄相当的姑娘,就在这边成家过日子也是一样的。听到这番话父亲一下子愣住了,同时一股暖流传遍了全身。这时车父看到父亲欲言又止的神态,便对车母说:我们的建议先让娃子仔细掂量清楚再作决定。
翌日清晨天气晴朗,万里碧空如洗,凉爽的晨风从窗户吹进屋来,夹杂着丝丝清幽的气息令人心旷神怡。吃过早饭,邻居们同往常一样照旧到店里来玩,一会儿街道的马路上陡然出现了三位仪态端庄的女孩子有说有笑地朝店里走来。
车母急忙放下手里的活,高兴地上前热情迎接,父亲依然埋头清理柜台。她们进门之后,同在坐的邻居们打了个招呼,继续滔滔不绝地议论着那些街头巷尾的陈年旧事。其中有位头上扎着三条辫子的女孩缓缓走近柜台,腼腆地瞅了父亲一眼,随后她们向车母道别完毕就一起走出店门。
吃罢晚饭,车母同父亲说道:上午店里来的三个女娃都是家住小西关的,她们的父母我们也都熟悉,那个扎了三条辫子的孩子温和文静,家境也不错,不妨你们先相互了解一下。其实父亲上午就领悟到了车家父母的良苦用意,并不是父亲清冷孤傲,也不是对那位清新秀气的姑娘没有好感,是因为父亲在家早有婚约。
这时父亲犹豫了一会,抓了抓头发感到有些愧疚。然而思乡情切,归心似箭,随之镇定自若地向两位慈祥的老人表明了自己此刻的心境。车家父母能理解到父亲是个极负责任的人,只好尊重父亲已经作出的选择。
为了父亲回家的事情,车父忙碌了二天,快到天黑时家里陆续来了几位客人,车母备了一桌酒菜款待大家的帮助。客人走后,车父拿出开好的路单和一些钱来,交给父亲手上说道:这些都是大伙帮忙办的,这钱是院内的街坊邻居积攒的,你带在路上用,今晚早点休息,明天好赶路。父亲接过路单和钱,恍然间不禁热泪盈眶,一种由衷的感激之情涌上心头。
这是一个令人难忘的清晨,宁静的街道上湿漉漉的雾气扑鼻而来,天边那轮火红的朝阳冉冉升起,和煦的晨光射穿薄雾,逐渐苏醒的小城柔顺的接受着晨光的淋浴。民风淳朴小城没有一点的喧闹气息,一切是那样的让人神清气爽、恬谧和安详。
吃过早饭,老两口将父亲送出了房县城门,车母叮嘱道,回家之后可别忘了这里的街坊邻居,父亲很是认真地点了点头。
临别之际,父亲站在城门外,含泪深情地凝望着房县这片充满恩情的土地,心中万分感慨,同时一阵从未有过的离别伤感之情油然而生。接下来父亲昂起头来,恭恭敬敬地朝着送行的老人们郑重地鞠了一躬,然后,便依依不舍地离开了这座古老的小城。
十二、回家路上
1946年秋,金风送爽、瓜果飘香,在这个天高云淡的季节里,父亲告别了车家父母,离开了房县,带着一颗难以平静心情,踏上了返回故乡的路程。
由于路途遥远,车家送的盘缠不到半路就用完了,父亲只好一路乞讨。拳拳赤子心,悠悠故乡情,山再高,路再难也挡不住父亲的脚步。为了赶在中秋节与亲人团聚,父亲不顾旅途的劳累和辛苦,披星戴月,昼夜兼程。记不清爬过多少高山峻岭,涉过多少河湖沼泽。身心疲惫的父亲终于在农历八月十五的清晨,到达了离家乡只有十多里路的李集街。
刚刚走出李集街头,一阵晨风徐徐吹来,父亲感觉一身轻松。这时迎面走来一个人,反复打量着父亲,而父亲也觉得此人似乎有些面熟,但一时也想不起是谁。擦肩而过走了几步后,突然听到那人从身后喊了一声父亲的名字,父亲调过头来,一下记起这个人叫张珍举,是父亲刚入伍时所在连队的队友。
张珍举接着叫父亲回到街上去,父亲见到昔日的队友,就同他一道走回炊烟袅袅李集街。当走到李集乡公所门前时,张珍举停了下来叫父亲一起进去,父亲没有一点防备的心理,就跟随张珍举走进了乡公所的大门。
进门之后张珍举就得扬扬意地说:我今天抓到了一个活的新四军。父亲万万没有想到这个曾经的队友现在居然如此卑鄙无耻。在场的办事人员一听流露出一种疑惑的神情。张珍举发现大家用诧异的目光盯着自己时,显得极不自然,悠红的脸上强挤出了僵硬的笑容,算是对他们的回应。
过了一会,一位工作人员将父亲带到了一个房间,这间房里同时还关押了另外两位年长的人。关押了两天之后,乡公所的人对张珍举议论纷纷,说他不该做出这种缺德的事情。从大家鄙视的目光里,张珍举似乎明白了自己的行为以受到众人的谴责。后来张珍举显出了极度的不安,就去向父亲道歉,并从家里来饭菜给父亲以视陪礼。
过了几天之后,一位工作人员询问了一下父亲的情况后并说道:象你这种情况,现在只要有个人能出面保你的话,就马上可以放你出来。父亲说:我从军已近四个年头,现在又被关押在这里,家里的人也不知道,也没人通知家里的人。工作人员说:我们李集街上有位开瓷器店的撑柜是从宝龙那边过来的,也是姓高,不知你们是否认识,我先去同他说一下,看他是否能出面保你出来。父亲连声道谢过后,那位工作人员就走了。
过了一会儿,瓷器店的高撑柜过来向父亲了解了一下情况,摇了摇头就走了,父亲与他互不相识。
第二天一早,瓷器店的高撑柜带着保长高久万、团福塆的桂爹还有伯父一起来到了李集乡公所,父亲见到伯父之后,眼泪刷的一下涌了出来。伯父将手上的六个油粑递给父亲,父亲接过油粑一口气将六个油粑全部吃完。
没过多久,保长高久万按照担保程序,在乡公所办完了相关的手续。随后,父亲便同他们一道走出了李集乡公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