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  子

                 文/冯积岐

初夏。午后。太阳。大铁锅靠北边的墙而支，口径三尺有余。鼓风声垂头丧气地叫，锅里的水垂头丧气地响。一张小木桌，紧偎锅台，高二尺许，前边两条腿糊着猪血，暗暗的红。西边的墙根下，有烂泥，有猪屎，有蛆，有苍蝇，有一头猪。猪，滚圆，低下头沉思，偶尔咀嚼。女人，很胖。裤子挽在小腿上。她弯下腰，手持煤铲，添煤于灶膛里。肥大的臂部撅给天，裤子的偏门痛快地裂开，三指宽的肉，白亮亮的。屠夫在磨刀。

“水开了！”女人吆喝道。

“你试水，刀快好了。”屠夫答。

女人提起锅跟前的水桶，将半桶凉水倒进锅里。然后，拿起铁马勺，在水中搅了三个圈。然后，舞着铁马勺，将水扬起来，一串，一串，又一串。然后，撮三个指头，去抓那串扬起的水。然后，将剩下的半桶凉水又倒进锅里。

“水试好了。”

“就来。”

屠夫操起一根带铁钩的竿子，一伸，猪的下顎恰如其分地挂住了。猪跟着竿子，乖乖地走到桌子跟前去了。女人接过竿子，把牢。屠夫随即抓住猪的耳朵，一甩，猪便上了桌子。女人将刀递给丈夫。屠夫以牙代手，将刀背咬住，双手紧抓住猪的肋子间。一条腿飞快地抵上去。女人一条腿也飞快地抵上去，抓住了猪的肋子间。猪意识到了该求饶的时候了，于是，苦苦地呐喊。屠夫一刀下去，鲜红的血从刀口中淌出来了。屠夫将刀在猪身上一抹，拿带血的手从衣服口袋里摸出一支烟来。女人从灶膛里铲出一块煤，给屠夫点上烟。屠夫蹴下，贪婪地抽那血红的烟。

女人跑进房间，抱出半导体，拧开，流行歌曲渗透在谁也看不见的杀了猪的氛围中。

屠夫将烟屁股吹出好远。抓住猪的一只耳朵，按进锅内，剐毛，上架开膛。屠夫提着大肠，去墙跟脚倒。倒尽，一捋，拿铁桶条去翻。翻过来，去锅里摆。锅里的水又多了一种颜色。

屠夫和女人将两扇猪肉挂好，坐下，歇。两个人身上散发着各自独特的气味。

有挎蓝子的庄稼人陆续进了门。

“祥儿，只杀了一头？”

“一头。膘有一拃宽。”

“咋卖哩？”

“好说。好说。”

屠夫堆满险笑。

“要几斤？”

“啥价嘛？”

“老价，一块八。”

“我说祥儿呀，这真是应了那句话，钱在刀子上哩。你可得小心点，钱是刀子，能杀人。赚那么多干啥呀？电视机，录音机你不是全有了吗？”

“哪里，哪里。不多，不多。”

女人弄好了称，扭过头去，从头和头的间隙看出去。进来两个后生，一高一低。一直挤到女人身后，方止住了步。

“嘻嘻，这膘好肥呀。”

高的一面说，一面将手从女人腋下伸过去。女人嘻嘻了两声，将手拨回去。屠夫裝作没看见，也嘻嘻了两声。

“要几斤？”女人问。

高的一眦眼，送给女人一个温和地笑。女人嘴一咧，脸上的泥点儿汗点儿，皆愉快地往一块儿挤。

“说话呀，要几斤？”女人烫了高的一眼。高的只是笑，不答。

“五斤。”低的替高的回答。屠夫砍肉。女人忙称。低的一只手伸向女人裤子的偏门，他似乎触到了什么。女人一闪，那白肉处便印了两个指甲。

“五斤。”高的搓搓手。

屠夫盯住肉。肋条子上来三斤，后臀上来二斤。钱在刀子上。钱是刀子？能杀人？

女人盯住称。不能太高了，一高一低差半两。两次呢？十次呢？钱在称杆上，钱是刀子？能杀人？

又有手近了裤子的偏门。女的一笑，称杆一翘，赶紧拉住。赶紧将肉塞进低的手里。低的急忙伸转手，接住肉，也笑了。女人的笑没褪，强烈了一下，消失了。多算了他三两。三角三分。叫你笑。

高的和低的皆满意而去了。

不一刻，一头猪被分争得净光。明天是五月初五，端阳节，不大不小的节。

屠夫向灶膛里添了几铲煤，拉动了鼓风机的开关。他操起长把儿笊篱，伸进锅里，将猪毛捞出来，向北边的墙根下摊。苍蝇们休息去了。蛆也懒得动弹。只有臭气依然活跃着。

夜。

女人碎步到了前院，上了院门。屠夫关了鼓风机，站在小桌子上去，脱了上衣，脱了下衣。他溜进炮制过猪的锅内。猪毛是捞了的。脏水能洗净身子。他蹲下，泼啦泼啦的，将水向身上撩。有电灯光从窗户里亮出来。屠夫双手在前身后身急促地挠。北边的墙上，象松椽般的胳膊影子，古怪地动。水珠儿如很大的感叹号，从上身蠕动到下身，从下身爬进水里。屠夫出了锅，衣服抱在怀里，进了屋。他将衣服向炕上一撂，抓起炕上的单子，前身后身地擦。擦毕，上了炕，赤条条地躺下。

女人仿屠夫的样子，脱了上衣，脱了下衣，扑通一声，进了锅。先洗脏脸，再洗脏身子。洗毕，出了锅，抱上衣服，进了屋。擦毕身子，上了炕，赤条条的，和男人并排躺下。

“看电视呀不？”

“看。”

于是，屠夫跳下炕去，开了放在柜子上的彩电。卖牙膏。卖洗衣粉。卖彩电。跳舞。唱歌。小伙子。姑娘。一个抱住一个，啃。慢慢的，慢慢的，黑暗了一瞬。女人下身扭了扭。屠夫一只手紧抓了身旁的被单，他只翻了个身，头脑里有现代音乐在撞击，撞击，撞击之后只剩下一片空白了。他紧抓住女人的肩，女人惊叫了一声，装模作样的。屠夫扭过头去，银光屏上茫茫的，洁白。有一个上古时期铁鼎的严肃地特写……

院子里，亮处亮，暗处暗。亮处是窗户里透出来的电灯光。暗处是土墙遮出来的阴影。起风了，不安分的风。吹得亮光和阴影都在不停地恍惚。

原载《延河》1988年第1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