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74年元月,我高中毕业,回村当了农民,参加生产队劳动挣工分,分口粮糊口度日。时年我满18岁。农村人把收完麦子后的时间叫忙毕。这段时间一是天气太热,气温高,二是农活不太紧张,所以相对比较悠闲。一般是下午三点以后队长才敲铃上工,干的活路大多是打胡基一类比较轻松的农活。打胡基就是把拖拉机犁过的地里的大土块敲碎。
上世纪70年代初,宝鸡市动员了宝鸡,凤翔,岐山,扶风四县农民在今凤翔县长青镇老爷岭修建冯家山水库。这一宏伟的水利工程是一项牵动西府地区千千家万户的民心工程,也是一个让沿途各县人民摆脱干旱,争取旱涝保丰收的救命工程。当时可谓是千村万户齐上阵,万众一心修水库。74年忙毕,我们生产队按大队要求要派4名社员参加冯家山水库非常溢洪道会战,报酬是除生产队每天计10分工之外,另外每天由生产队补助1斤小麦,2毛钱,来回路途再加两元钱,共计30个劳动日,30斤小麦,8元钱。我冲着这30斤小麦8元钱报了名。当时我父亲是生产队的副队长,他总是要求我干最苦的活儿,所以我的报名队里自然就同意了。
当时我们一起报名前去冯家山工地的还有银方哥,喜魁爸和同方弟。喜魁爸和同方年龄比我小。记得出发的那天早晨,母亲特意给我做了一碗削筋干面吃了,这个待遇只有我们上北山割柴时才有。我们四个人拉着装着四人被褥,碗筷等生活用品的架子车上路了,一个人驾着车辕,两个人一左一右扶着车辕,一个人跟在车子后面,以防车子上掉下东西。开始上路,大家干劲十足,拉着架子车行走的速度自然很快。到了上午十点以后,烈日当头,酷暑难耐,人也走困乏了,行进速度自然也就慢了下来,虽不能说是举步维艰,但也算得上踯躅而行。饿了吃点自带的干粮,渴了找路边人家讨要些凉水润润喉咙。
太阳落山时节,我们走到距离凤翔县城不远的一个村庄。我们在村外打麦场的麦草垛上撕下些麦草铺在地上,各人取出自己简易的铺盖铺上,真正的天当房,地当床。好在是夏天,睡在露天下倒是很凉快,可就是蚊子的嗡嗡声,就像轰炸机在头颈盘旋。一个晚上我被蚊子叮醒了几次,朦胧中胡乱的挠挠便又倒头入睡。腿上脚上脸上胳膊上凡是暴露的地方,无不留下蚊子叮咬的红色小疙瘩。
早晨醒来,我们揉揉发涩的眼睛,抖抖身上沾染的麦草,没地方洗脸就不洗了,我上高中养成的刷牙的习惯这时候也讲究不成了,卷了铺盖,啃了几口干馍,就又继续赶路了。令我至今不能忘记的是,我们拉着架子车穿过凤翔县城街道时留给我的深刻印象。长长的凤翔街道让我们足足走了一个多小时,当时我想大城市恐怕也就是这样的吧。在此之前,我仅去过扶风县城一两次。扶风县城街道留给我的印象是西头高,东头低,东关就更低了。从西头到东头一溜烟下坡,短短的。有人戏说在扶风县城西头撒一泡尿,会一直流淌到县城东关。
凤翔县城平平的,长长的,街道笔直,两旁的建筑物排列有序,鳞次栉比,煞是漂亮。天擦黑时我们找到了法门营庄白连的驻地。七十年代初修冯家山水库时,民工是按军事化编制和管理的。宝鸡地区设工程指挥部,四个县各设民工兵团,公社建营,大队为连。扶风县当时有民工一团,民工二团。一团担负冯家山大坝及其他工程的建设,二团负责县内的局网工程建设。
我们庄白连的连长是纸白生产队的凌升云,指导员,副连长,连部的其他人员现在已经记不清是谁了。我们四人刚一到驻地院子,就受到凌连长及连部其他人的欢迎。当时民工们住的是窑洞,睡的是麦草铺。凌连长先帮助我们铺好地铺,又给我们拿来了餐券。这时,民工灶刚好开饭了。晚饭是混着玉米面的馒头,再加一碗稀包谷榛子,没什么就菜。
吃过晚饭,凌连长又来到我们住的窑洞,他告诉我们,现在住的这个地方叫灵化,再往前走几步便是法门营窑白连的驻地。再往前走河对岸是宝鸡县桥镇公社的北湾队,那儿有个供销社,想买零碎小东西,可以去那儿。他临走时又叮咛我们晚上早点睡,明天早晨六点起床吃饭,七点上工,趁天凉,好好干,天热了就收工。那时正置伏天,早晨起来就让人感到温乎乎的,吹来的风似乎也带着温度。两天的长途跋涉和吃饭喝水草草应付,已经让我们极度疲乏了。凌连长刚一离开,我们便倒头就睡了。窑洞里还住着其他小队的十几位民工,谈笑声已被我们的呼噜声淹没了。
早晨起床哨子响了,不知是其他工友们体谅我们,想让我们多睡会儿,还是嫌弃我们起床排队打饭影响了他们的开饭时间,总之是无人叫醒我们。直到大家都上了工地。凌连长发现我们还在酣睡之中,大声喊醒我们,催促我们仓促吃过早饭,领着我们去了工地。
冯家山水库的工程分为枢纽和灌 区两大部分。枢纽部分由拦河大坝,泄洪洞,溢洪洞,非常溢洪道,输水洞,坝后电站和古河道防渗工程等部分组成。水库大坝1971年1月动工,1972年10月建成蓄水。我们去工地是参加建设非常溢洪道工程。非常溢洪道全长496米,最大泄洪量每秒300立方米。
我们庄白连的任务是给施工现场运送沙子。沙子是从哪儿拉来的我已经记不清楚了,反正是装满一架子车沙子送到施工现场,要滑下一个很长的陡坡,因为运送沙子的车辆很多,下坡时车上的沙子向下流淌,此时的长坡上已铺上了一层厚厚的细沙,单人走在上面都滑得打趔趄,拉上一车沙子下陡坡更是非常危险,稍一打滑,连车带人会被催倒,滚下坡去。工地天天发生这样的事故。
那时我虽已18岁,按说正是身强力壮的小伙子,但由于我生长在困难时期,从小就营养不良,再加上一直上学念书,缺乏锻炼,身体羸弱瘦骨。其他三个人也都不是身体特别健壮的人。当时要求两人一辆架子车,一人在前边扛着车辕,一人在后面踩着车后桄慢慢向下滑。拉运沙子这活不仅很费力,更是带有危险性,让人提心吊胆,生怕脚下一滑,架子车就会直滚下河沟,所以一天下来,我们身心俱疲,回到铺里就躺下,连晚饭也不想吃。
到冯家山水库工地的第四天早饭后,我们挎着架子车挡板去工地。谁知到了工地发现我们架子车的气门芯被人卸走了。架子车没有了气门芯就无法充气,活儿也就无法干了。我们只好又挎着架子车档板回到驻地,向凌连长做了汇报。凌连长说:只怪你们出工太晚了,工地其实只少了一个气门芯,他卸你的,你卸他的,最后面上工的人就无处可卸了,也就只好歇工了。当时下了工,架子车就放在工地,是不用拉回驻地的。
我们四个人躺在铺里,一天没出工。其实整天不出工躺着也很无聊,那时没有扑克象棋之类的娱乐工具,只能是你望望他,他望望你,相视而傻笑,这正应了当时流传的一段顺口溜;瓜民工,瓜吃瓜做瓜睡觉,睡不着了点粮票,点完粮票啃干馍。由于我们四个人都年轻,瞌睡多,起床后还穷讲究,先刷牙再洗脸后吃早饭,行动总是落在其他人后面,所以连续几天到工地都被卸了架子车气门芯,只好回到连部,向连里汇报。就为这,凌连长在全连大会上几次批评我们,在他认为我们是故意拖延上工时间,被别人卸了气门芯。
50多年过去了,他训我们的一句话到现在我还记得清清楚楚。他说:“你们是开药铺的倒找了(赔光了),得了瞎方子了。事后等他情绪稳定了,我曾问他那句话是啥意思。他说开中药铺的掌柜是大称论斤进药材,又用戥子论钱卖药材,是稳赚钱的,如果赔了就是药方有问题。我的意思是你们故意用了一个卸不到气门芯的办法,不想出工”。说实话,我们是很冤枉的。这个活儿是很吃力很危险,但我们绝没有想着用此办法不出工。那时候,我倒是天天盼望天下雨,天下雨了就不用出工了,就可以躺在铺里聊天,点粮票了。
几天后我们也觉得这样总不是个办法。我们打听到我们村的海平叔在兵团院子做木工活,商量后决定去兵团找海平叔想办法。我们四个人边走边问,终于找到了海平叔做木工活的地方。当我们说明来意,海平叔说他只做木工活,架子车箱板烂了之类的问题,他可以帮助解决,气门芯打气筒之类的东西,他这里没有。当我们失望地转身走时,海平叔又告诉我们说兵团的施工员老郭是咱们大队北坡小队人,你们找找他,或许能看在乡当的面子上给你们安排些不用拉架子车的杂工活儿。我们听到这话自然是喜出望外,打算明天吃过早饭就去找这位相当老郭。
翌日,我们四人轻车熟路的到了兵团团部,找到了老郭本人。老郭原是扶风县水电局技术干部,现在又在兵团负责技术工作,说话是很起作用的。如果他想给我们四位乡党找个轻松的活儿干,是可以做到的。我们满怀希望而去,谁知老郭一脸的包公正气,丝毫没有乡党见乡党的亲热表情。当我们说明来意,他毫不客气地一口拒绝,让我们马上回到连里去,按连里的安排,好好干活,不要有其他想法。
经历了两天的奔波,在求人没有任何结果的况下,我们只有早早起床,早早吃饭,早早赶到下班后放架子车的地方,开始了既费力又让人提心吊胆的拉运沙子的艰苦劳动。连里规定上下午两班拉运的数量,我们每天是咬着牙完成。我们真真是出工早,下工晚。
在烈日的暴晒和强度很大的劳动中,终于熬到了一个月的工期到了。我们怀着轻松的心情叠被子,卷褥子,收拾行李,兑换菜票,准备回家。民工灶管理员告诉我们还欠着伙食费时,这不好的消息和我们此时归心似箭的心情相比,实在算不了什么。当我们就要动身时,尧白连连长白志超(50年过去了,我还清楚的记得他的名字和模样),来到我们住的窑洞,说是他们连早已完成了兵团分派的任务,民工早已撤回,连部的负责同志和几个留守人员这一两天也要全部撤回。他们没有架子车,灶具无法运回,让我们回家时帮他们拉回灶具,给我们每人一元钱的报酬,当时我们四个人痛快的答应了。说来也成了笑话,我们又经过了两天的辛苦奔波,把灶具拉到尧白大队队部后,白连长还没回来,没有人给我们一分钱,我们也不知道向谁讨要,就拉着行李回家了。
十年过去了,我大学毕业,在扶风高中工作两三年了,一个星期六的晚上,我从学校回到家,志荣叔(我们同去冯家山劳动的同伴同方的父亲)来我家给了我一元钱,我问叔给的什么钱?志荣叔说:“是那年你们从冯家山做工回来时,给尧白大队拉灶具的钱,我去了几次才替你们要回来”。其实十多年过去了,我把这事都忘得干干净净了。可志荣叔记着,并且几次前去尧白大队讨要。可见那时的一元钱在农村人心中的分量。也可见像志荣叔这样的农村人是多么的实在,他们有着说一就是一的诚信,言必信行必果是他们的优秀品质。
当时我推辞不要,说我现在挣钱了,这一元钱你拿去花吧。志荣叔说:“侄儿,君子爱财,取之有道。这是你们拉着架子车走了100多里路挣的钱,我怎么能忍心花呢?”当时我惊呆了,志荣叔目不识丁,却能说出这样的至理名言,实在是表现了中国老百姓的诚实和善良,让我不得不佩服像志荣叔这样的人的伟大,忠厚和明理。我接过了这沉甸甸的一元钱,分明感受到了那一元钱上的温度,这完全是一个农民大伯浓浓的情意和眷眷的心。后来我买了两元钱的旱烟叶子送给了志荣叔,他倒是愉快的接受了。这是题外话,扯的有些远了。
参加冯家山水库溢洪道工程建设,尽管我不是在1971和1972年,四县万人大会战,工程最紧张的时候参加的,但也应该说,在我的成长经历中这是一件值得铭刻和回忆的事。冯家山水库的建设,建成,应该说是西府人民用自己的双手干出的让罐区旱涝保丰收的宏图伟业,是宝鸡水利史上一件值得大书特书的壮举,它是宝鸡人民与天奋斗,与地奋斗,战天斗地的杰作,它彰显了宝鸡人民一不怕苦,二不怕死,改天换地的决心和信心。它所体现的“艰苦奋斗,无私奉献,科学求实,开拓创新”的冯家山精神,将成为宝鸡人民乃至陕西人民一笔极其宝贵的精神财富,且历久弥新,代代相传。毫不夸张的说,冯家山水利工程为中华水利史添上了浓墨重彩的一笔。
2013年初夏,一个天高气爽,风和日丽的日子,朋友们约我去冯家山水库观览,我便欣然前往。那里有我在铺着厚厚细沙的长坡上翼翼而行的经历,那里是我曾经洒下汗水的地方,那里也是我曾经为了30个工日,30斤麦子,8元钱而拼过命的地方,那里也有我天下雨睡不着觉点粮票的乐趣,总之,那里有我许许多多珍贵的回忆。当我怀着欣喜的心情登上拦河大坝,极目远眺,但见湖面一望无垠,碧波荡漾,好一个高峡出平湖。再看湖水两岸,松苍柏翠,碧绿满目,状如图画,好一派迷人风光。
我提议去看看我当年住过的灵化的窑洞,可人是物非,早已不见往日的印象,我又去寻觅我们去过的北湾,全没有了我心中的面貌。遗憾的是,同行人都是90年代的后生,他们给我提供不了任何当年 灵化和北湾的线索。当我移动脚步,转身离开的那一刹那,我突然产生了一个神奇的愿望。冯家山,我还会再来的。灵化的窑洞,我还会来找回当年的印象。只可惜十年过去了,我终未能如愿以偿。
今年7月4日,扶风县读书协会组织36名会员去冯家山采风,会长闰土约我一同前往。凑巧的是,我正领着老伴四处求医问药,错过了这个宝贵的机会,错过了寻觅灵化,寻觅北湾的良机,这是我的遗憾。不过我相信以后机会还会有的,众人能建设成一个规模浩大的冯家山水库,我还怕找不到我曾经的栖身地灵化和逛过商店的百湾的美好记忆。
作者简介
任宗儒,扶风法门人,在扶风、宝鸡从教四十余年,高级教师,宝鸡文理学院兼职副教授,有多篇教育论文发表,鲜有文学作品见报见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