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谈友谊关外的难忘岁月(一)
马成坪

无意中在网上看到史锡腾战友的回忆录《友谊关外的难忘岁月》,怀着激动的心情一口气将它读完。因为这段史实正是我在越南所经历过的一段生活,而且,所描述的“一支队二大队九分队”,正是当年我所服役的连队。当我看到文章中所提到的一个个熟悉的名字,一个个熟悉的地点,一段段熟悉的往事,特别是提到我们当时的连长朱德华和指导员师成名同志,我确信史锡腾同志是我们连队的战友。
由于史锡腾在连队时间不长,而且班排之间的驻地又分散,当时我并不认识他。我通过其他战友证实了他是在我们连队待过的,并且通过他们和他联系上了。当几十年未曾见过的战友相见时,我们共同回忆起近40年前的那段生活……
1.从仙桃到武汉
当武汉兵和秭归兵已经到达新兵集训基地桂林时,我们沔阳(今湖北仙桃市)新兵还在路途上转辗……先是从公社向县城集中,有的乘车,但更多的是步行。我们花了将近一天的时间从张沟步行到仙桃,然后集中转乘小火轮沿汉江顺流而下来到武汉。大约下午两三点钟的时候,我们通过了汉江与长江交汇之处,进入了浩浩荡荡的长江。湍急的江水,宽阔的江面,这一切都让我们惊叹,也让我们兴奋。小火轮在长江中行驶了约5、6公里,在下游的汉口黄浦路附近的一个码头靠岸,我们整队上岸,又步行了5、6分钟,到达黄浦路兵站,在此兵站住了一宿。

沔阳古城
黄浦路兵站是中南地区最大的兵站之一,位于汉口黄浦路与工农兵路的交叉处,当时的门牌号码好像是黄浦路204号,故而又称204兵站。在5年后,我们退伍时又经过该兵站,因而对于此地具有极深的印象。
第二天,正如史锡腾所描述的那样,我们来到江岸西站,乘坐闷罐列车直达桂林,步行至奇峰镇新兵连。
2.雁山公园受教育
在新兵连阶级教育阶段,除了忆苦思甜外,还走出去接受教育。到雁山公园水牢去参观就是让我难以忘记的一次。
雁山镇位于奇峰镇南面约20公里的地方,周围风光秀丽,奇峰叠起。镇上有一个雁山公园,更是一处风光秀丽的所在。当时正是春夏之交,一路上细雨绵绵。在连长的带领下,列队步行数十里,沿着崎岖、泥泞的公路和乡村小路向雁山一路进发。不过我们来到这里并不是为了春游,而是来接受阶级斗争的教育的。
公园里有什么阶级斗争?又有什么“水牢”值得我们接受教育呢?
原来当时为了顺应国内阶级斗争的形势的需要,模仿四川大邑县刘文彩的庄园“收租院”,在一个岩洞中克隆了一个水牢,组织当地群众参观,作为进行阶级教育一个活教材。这时的雁山公园已经是广西社会主义劳动大学的校园,回廊下、亭子里摆满了课桌、板凳,成了真正的大课堂。到了那里,我们都进到了水牢之中,脱下鞋袜,下到冰冷刺骨的水里,亲自体验一下劳动人民饱受的牢狱之苦,激发出对党、对新中国的无比之爱。
3.生与死的考验
4月下旬,新兵团宣布了部队下一步的动向,所有新战士都要出国作战,参加援越抗美斗争。尽管事先做了很多思想防范工作,但由于部队保密工作做得好,大多数人完全没有思想准备,这一决定还是在新战士,特别是在农村新战士中引起了巨大反响。
在我们连队,一个排就出现了3名新战士逃跑的现象。
第一例发生在一名沔阳兵身上。这位老兄不知怎么越过了部队的岗哨,来到桂林东站,扒上北上的货运列车,成功地返回家乡。事出后,引起了部队领导的高度重视,立即采取措施,在思想上加强教育,在班排里加强纪律,在周围加强警戒,以防止类似事件进一步发生。可是才过了两三天,我所在的班又一次出事,又有两名和我一起入伍的新战士在大家的眼皮下溜走。
那是一天晚饭后,部队有一段自由活动时间。那天班长到连部去汇报工作去了,就嘱咐我照看好班里的战士,因为当时我是新兵连十五班副班长,他不在了,我就要负起班里的责任来。
班长回来后,按照连队的常规要求清点班里人数,数来数去,发现少了两个人,便问我:
“这两人请假没有?干什么去了?”
班长叫郭令孝,也是沔阳入伍的新兵。按照常规,新兵班长都由带兵老战士担任,新战士只能当副班长。他因为入伍前是公社团委书记,才破格当了新兵班长,后来在部队晋升到团参谋长,这是后话。
“……”我答不上来。
“什么时候请的假?多长时间了?你倒是说啊!”
“……”我完全没有印象。
突然我想起来了,大约两个小时前,这两位战士曾经来向我请过假,他们当时说要去上个厕所,然后在营区稍微溜达一下,我就同意了。而现在,我早就把这两人的事情忘得一干二净了,一想到问题的严重性,我急出一身冷汗。
情况迅速从连里汇报到营里、团里,各级首长头都大了。副营长骑上摩托车急奔桂林火车站,营长教导员开车随后赶到。
一列开往北方的客车静静停在站台上。两个小伙子在站台上已经徘徊多时,他们身穿着新军装,但没有佩戴帽徽领章,也没有携带任何行李。加上他们没有车票,也没有任何证件,因此他们不敢上车。正在此时,营长带领着一群人员赶到车站,将他们逮了个正着,带回了新兵连。不过,由于他们是新兵,部队没有对他们做任何处理,只是加强了思想教育,并且从今再也不提及此事。
那一位成功逃回家乡的战士,人未到家,电话已经打到了地方武装部。武装部干部来到他家,将他劝说回部队。可是,此时部队已经踏上了援越抗美的征程,加上广西武斗严重,交通已经断绝,无法将他送到凭祥,只好又让他回家乡种地。后来几次遣送,都无功而返,直到1968年年底,他才来到驻扎在越南的连队。连队不仅没有歧视他,还为他召开了一个的欢迎会,以热烈和关怀的气氛欢迎他重新融入连队。领导和战友们的态度让他又惭愧,又感动。从此后他在部队里吃苦耐劳,勇敢战斗,以一种“在哪里跌倒,就在哪里爬起来”精神面对过去和未来。一年多后,他就光荣地参加了中国共产党,并担任了班长,走到了我们的前面。我们都为他感到高兴。
4.入越途中
1968年5月20日,我们一支队二大队新兵从奇峰镇出发,踏上奔赴援越抗美战场的征途。在广西,这段时间正是南方雨季,从3月以来几乎每个星期都要下一到两场大雨。出发的那天,天山下着瓢泼大雨,但是经受了三个月教育和锻炼的新战士面貌一新,我们身背背包,背包上披着雨衣,雨衣中露出鲜红的帽徽领章,冒着倾盆大雨,雄赳赳气昂昂地一路直奔桂林北车站,登上了南去的军用列车。在柳州,遇到了史锡腾所叙述的武斗场面……
车过南宁后,越接近凭祥,越能感觉到紧张的战争气氛:铁路两边军用绿色帐篷林立,高炮昂头直指蓝天,各个小站停满了满载军用物资的列车……
在列车的终点站夏石车站,我们下车换上汽车,并在下车前换装:脱下才穿了3个月的草绿色的军装,换上一种类似学生装的鸭蛋青色便装,帽徽领章也取了下来。后来又每人发了一个急救包,一顶盔帽——那种战时用来保护头部的装备。一位卫生员撕开一个急救包,从中拉出一条三角巾,现场向我们讲解在受伤时如何自我或相互急救的知识。另一位军官向我们讲授防空知识,告诉我们听到防空枪响应该如何下车疏散、隐蔽等。这时,我从内心真正感受到,我们已经来到了战神的身旁……
到了友谊关,天色已经很晚了,附近的山峦都淹没在暮色之中。在友谊关内,不少广西边境上的民兵为我们送来了水果和茶水,他们说:“预祝英雄的解放军在越南战场上建立功勋,凯旋。现在请你们喝上祖国人民献上的最后一杯茶水!”在此时刻,我只感觉到心潮澎湃,思绪万千,眼眶里充满了热泪。我意识到,我们马上就要离开祖国,马上就要踏上战争的土地。何时再能回到祖国,再能回到生我养我的地方,这一切都是未知数。让我们抛弃一切私心杂念,为祖国为人民去征战去吧!

入越部队通过关进入越南
这时集合的哨声响了,我们下了汽车,整队跑步通过友谊关门楼,并在关外的广场上列队。我们面对友谊关城楼,面对城楼上的毛主席像,面对祖国,面对人民,举起右手宣誓:“我们是五个伟大的代表队……
5.首遇空袭
入越后不久,我们新战士来到九分队的阵地——处于北宁市不远的市求大桥上去熟悉环境。正如史锡腾同志在《友谊关外的难忘岁月》所描写的那样,市求大桥屡遭敌机轰炸。但是在我们中国铁道兵的浴血奋战下,一座桥炸成了三座桥,保证了河友线畅通无阻。这多出来的两座桥就是便桥——一便桥和二便桥。
原来,在一次美机空袭中将正桥炸断了,一半钢梁被掀到了河里,我们部队就连夜架起了一座便桥。可是不久便桥又被炸断了,美军侦察机再来侦察时,看到两座桥都被炸断了,便放心地回去了,可是他们没有想到,我们在上游又修起了一座便桥。只要一夜的抢修,战士们将隐藏在岸边树林里的军用梁架在桥墩上,二便桥便可以通车,援越物资仍然可以源源不断的运向南方。
那一天,我们正在正桥下游的一座便桥上和老兵们一起紧张地施工。快到开饭时刻了,我们的老乡,炊事班的新战士金银洲和战友们送饭来到工地。就在开饭的过程中,突然响起了防空枪声——这是美国飞机进入附近领空的警报。当连长朱德华大声指挥战士们下桥隐蔽时,所有的新战士都吓呆了。他们站在桥上,动也不敢动,跑也不敢跑,有的只好就地卧倒。送饭上桥的金银洲慌不择路,从桥头跳到岸边,却把脚崴伤了。这时几名老战士连忙赶过来,把他架出了现场。我当时正在桥墩下接近江水的地方干活,此时也惊慌失措,慌忙往上爬。正好这时江面上驶过来一艘施工的汽艇,在老班长的指挥下,我利索地爬上了汽艇,一直向上游开去。几分钟后,我们已经上了岸,躲进了简易防空洞。在防空洞中,我清楚地看到一架美军超低空侦察机从大桥上空掠过,而附近的山头上高射炮万炮齐鸣。后来才知道,这里面既有我军的高炮,也有越军的高炮。可惜飞机没有中弹,怪叫着从头顶上跑掉了。

正桥炸毁后马上架通便桥
老兵告诉我们,通常侦察机过去后,就会有大批轰炸机跟在后面,这时一定要注意防空。不过这一次侦察机过去了很久,也没有看到大批轰炸机前来,才解除了警报,重新回到工地上抢修。
6.两次住院
都说当兵的是经过挑选的,身体好。其实并非如此。我们从江汉平原来到气候湿热的南方,很不适应,为此我曾经住过两次医院。
第一次住院是当年的6月底7月初,红河三角洲地区大片平原日晒长,气温高,湿度大,加上整天施工,汗水不干,战士们大多都烧裆。所谓烧裆,就是身上汗腺多的地方,特别是下身裤裆里长起了癣一样的东西,奇痛奇痒。不少老兵都患有此病,新兵更是不能幸免。几乎个个阴囊上都肿大、瘙痒,有的甚至还发生溃烂。开始我也不好意思说明情况,还每天咬着牙坚持施工,后来越来越严重,实在忍不住了,才去找连队的卫生员。卫生员检查后说情况比较严重,必须住院治疗。我被送到大队卫生队,其实卫生队的条件也很差,只能每天用高锰酸钾加热水坐浴3到4次,每次30~40分钟。十几天后基本治愈。所谓“基本治愈”,是说其实并没有根治,以后每到热天,这个毛病都会重犯,直到1978年后才根治。
第二次住院是1968年9月份。
9月2日是越南的国庆节,为了庆祝这个节日,我们部队与越南人民军部队进行了联欢,并邀请他们一起看电影。地点在我们连一排驻地后面的禾场上。晚上,两军列队来到现场,并整齐地在禾场中央坐下,周围站着的是附近的老百姓。在电影放了一半时,天上下起了大雨,但电影继续放映。开始,两个部队都纪律严明,一动不动,全神贯注地继续看电影。但是十分钟以后,情况就有了变化。这时,越南人民军已经坐不住了,不少人擅自离开了队列走了。而我们全体官兵在整个放映过程中始终岿然不动,直到电影结束才返回营地。
在这次淋雨以后,连队20多人又是发烧又是拉肚子,全得上了爆发性痢疾,于是全部被送到了大队卫生队。我当时也在其中。痢疾好了,我不幸又患上了眼病,卫生队无力医治,又把我送到了支队野战卫生营(师医院)外科治疗。
支队野战医院坐落在距谅山不远的一个叫朗那的大山沟里,那里山高林密,小河流水,是个风景十分优美的地方,以现在的眼光,绝对是个优美的风景区。我们的病房都设在山洞里,幽静凉快,特别有安全感,别说美机无法轰炸,就是派人来也不易找到这个地方。
住院的那段时间恰逢我们的国庆节,医务人员来到各个病房和伤病员一起包饺子庆祝节日。我从江汉平原来,平日里吃惯了大米,对饺子一类面食不感兴趣。没有参加包饺子。但是工作人员为了让每个病员度过好节,坚持把饺子送到我床边,要我尝一尝。我吃了几个,发现居然比大米饭好吃得多,但是为了干要面子,硬说饺子不好吃,还是吃了饭。后来我自己都感到后悔没有吃那餐用一级面粉加上全瘦肉包的饺子。
节日中,我们团的政委带领机关人员到师医院看望本团的伤病员,一个个表示慰问,看到我的眼病已经基本好了,便鼓励我节后返回部队,投入到新的战斗中去。

作者简介:马成坪,1968年从湖北仙桃参军,铁道兵二师六团战士。1968年4月新训结束后,在中国后勤部队一支队二大队九分队服役,参加了援越抗美战争。1970年部队回国后到陕西紫阳,参加了襄渝铁路的修建。1971年初退伍,分配到武汉生物制品研究所工作,现已退休,在武汉居住。
槛外人 2023-7-2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