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说
醉花阴·这个秋天愁煞人
文/祈新辉
李瑞脑和刘金守这俩人,一个瘦一个胖,瘦的俊胖的丑,是一对丑俊扭别在一起量粮食的夫妻档。斯扭别行于当行,止于当止,只不过净让这个嫡出乡风的,既含买情又蓄卖意,且一炮双响的“量”字,跟着他俩背兴。
前几年,他俩伙开一辆非马即马的蓝色三马子,上赶到本土的三村六寨十八庄里去量时就这样;现如今双双下沉在家,坐等这一去四五里、丰腴土地上的出产自送上门的来量时,仍是这样。他俩竟这样从小贩扭别成了坐贾。
按理说这个一路密从的扭别,应该识相地由大变小、或者变无,但它却不肯这样变,而是朝反方向越变越大,大至成祸后,忽地一天就降到了金守头上。
为何金守对来祸秘而不宣,外人怎么就知道它一定是祸而不是别的?依据是他家近日大门倒锁,人不欢马不闹,狗盲吠鸡乱叫,并且还有个别好事的邻居扒在他家的门缝上,亲耳听到里面一向不说硬话的金守,骂了句极其恶毒的狠话。随后就没了下文,从此便不见金守再露头脸。外人出于关心或者好奇,很想知道他家倒底发生了什么?如果是祸,又会是那种性状的祸事呢?他们无法正面获取这类隐情秘报,只好借助老聃那句“天欲其亡,必令其狂”的谶言,绕弯替貌丑心不丑的金守,捋捋这个起祸的“萧蔷”,看它都有那些先狂的征兆。
首个要捋的,就是金守两口子家常态化裸在档里的这个扭别。过去是见怪不怪,现在看来顿觉异常。因为这个应当影响他家档外诸多事务走向的影响,不但没有,反在去年还给他们的大儿子影响来一个媳妇。实际上那个媳妇把他家备量的资金几乎抽干,但今年这个迫在眉睫的挛生二小子的婚事,仍让他俩脸上没有出现人们觊觎的那种艰色难相。这种强作欢颜的表情背后,是不是生怕他家这张已严重缩水的富裕门面,会在这个如临大考的秋天面前,被明眼人识破,从此让他们的二小子不能再沾“富裕门面”光?不得而知,也不必深究,但金守驾驭这种表情的生涩与僵硬,确与瑞脑不在一个段位。人们过去总觉得他俩脸上有些不对劲,经捋现在总算找到了这个“不对劲”的窝点。
次个要捋的,就是他们两家都信奉“只有想不到的,没有做不到的”这句俗语的爹娘,为他俩各起了一个这么犄角、古怪的名字,现在看来也十分异常。肯定是女方家当时想到了,觉得这个名字智慧、窈窕,并置从她们的宋代本家那首《醉花阴》里的生搬之嫌而不顾,贸然定名;从金守家所起名字的貌相上瞧,估计他家当时没想到,但他家绝对是诚按自己的家况,为金守量身定做。他不针对她一家,泛指本地所有妙龄的好看女子。虽他家没想到,却如有神助般地做到了,并让其中之一的瑞脑“好看”花落他家。反正他俩自被蹊跷囿入婚姻这尊彼消此受的名贵香炉后,冥冥中就各按各名寓含的每项指标纵生横长;无意间再让名后善攀爬的秉性,顺着名前一粗一细的主干左缠右绕。
同样信奉这句俗语,兼好探究丑俊结亲渊源的其他人,因为当年瑞脑和金守两头爹娘的抢先之故,让他们变成了旁观者,难免不引发他(她)们旁观时的感慨:肯定是俊的本人当时低估、误判了俊的自身价值,和俊的爹娘考量联姻的重心,在“金”不在丑的双业,让这个丑得不忍再看的金守,钻了瞅了还想再瞅的瑞脑果的空子。现在看来,这似乎也是在为那个踏至杳来的祸事做铺垫。
这种剃头挑子一头热的业果,与两头都热的本质区别,就在于她、他之间经常会莫名其妙地飘忽起丝丝缕缕的不屑来(这个东西就是扭别的异变),凭空就让热的金守在人前人后,驯化出一双追索不屑来路的醋眼来,且无时无刻都派这眼迷在监视其动向的岗位上。其实金守也不想这样做,但不这样做又能怎样?他知道这是个别人帮不上,打死也不肯让别人帮的忙。
金守不甘这道刚动了两筷子的珍馐,就这样被急急地撤下台。他应该是被逼到了死角时才脑洞大开,恍然想起了消除不屑的妙方不在不屑上,而在支撑他消除的经济基础或借力打力上。这跟“唱戏的功夫在戏外”一个样。
随后,他才连哄带拉地将这个主场的“不屑”,机智地转嫁到了第三方客场的,比他更耐消受的量粮食营生上。兹“不屑”,自半顺半从地登上了金守这辆“醉翁之意不在酒”的三马子后,出村进庄、走街串巷,途径六年之痒,十年忧患,至建上了自家的仓储场院,才悄没声地收敛了不少气焰,但剩余的那些不屑残部转道家外后,也与时俱进地做了升级改造和调整。譬如她把原来以美丑定“屑与不屑”的标准,蝶变成现在的以钱多钱少论美丑英雄的潜规则。这虽是瑞脑的一己之独见,但不乏普世性。这好像又是在为那个不幸提供便利。
从次个要捋的,正是他俩在今年秋收这个峰口上,虚张声势地从那一台台接生婆般贤达的收割机上量了不少,刚与大地母体剪断肚脐,还带着她的三分馥郁、二分懵懂、一分羞怯和四分憧憬的棒子粮食,现在看来也颇为诡谲。它们似乎还没醒过神来,就霎被一辆辆行色匆慌的拖拉机,大烟小气地碾转到金守家门口,那爿大腹朝天的地磅上。过完称结好帐,让它们成堆、成岗、成丘地囤积在磅房后面那座平阔的大场院里。似一群群入职前的学员,必经了这位烂笑的金阳光先生的培训与点化,方能上岗,才初具了与资本对话的资格。
值此,金守家驱动量的资金,显然是前无援军后无救兵,不得不让量的脚步停下,但他俩仍要装出一幅气定神闲的样子时,才勉强争出的这段相对媚好日子里,反把金守实在演不下去的焦躁逼了出来。他一日六次与那个喜怒无常的市场对望,以及同步进行的猜疑、揣度,或推演收盘与抛出的赔赚。
随后,他俩因一个要量,一个反对要量三天两头吵架。这疑似还是“先狂”的征兆在背后作祟。金守的观点落后,他说咱有多大的荷叶,就包多大的粽子,没有荷叶就不包;瑞脑的立论前瞻,她回怼金守就是晕头一个,今年的行情这么好,没有荷叶也要包粽子,欠账也要量粮食!
金守与瑞脑每次吵架,都是金守先踩刹车避让一下,尽量让她的风头通过。他知道她的气消得慢,实际上金守的气早消完了,她的气不过刚消一半。金守无聊地在院里边拾掇零活,边轰撵那层黏在棒子堆上、总也轰不跑的老家雀儿。
瑞脑气鼓鼓地踢开磅房兼办公室的门、进了屋,她没舍得再往下踢那部侍立在椅子对面,托举手机的支架,就一屁股坐下来,顺手删除了几条骚扰短信,才把气消妥。她静了静心,又琢磨起欠账也要量的具体办法。
不知是手机里那句“颜值时代”,唤醒了瑞脑的办法;还是办法唤醒了瑞脑的“颜值时代”;再或是她那款也颇具颜值的小米手机给了灵感,总之,让从不借助外力提升颜值的瑞脑,竟也赌气地在自己的一双“基础设施”相当完善,无须投资的妩媚大眼上,将信将疑地沾了两条在城里早已普及推广,在农村晃是方兴未艾的假睫毛。转瞬,这个假物件就搀上她的真颜值,忽闪忽闪地又向前顺推了三米后,成功在网上量来一位六十出头,虽无颜值,却在他浅浅的上衣口袋里,长短不已地挤攘着大约七张,张张都想小试身手的,堪与颜值媲美的银行卡合伙人。这样的结果并不唐突,因为瑞脑跟金守吵架前,早就试运作起这件“借米下锅”的上上好事。
这位合伙人名叫丹福来,大长脸,小学文化。多年来,他为给自己谎称的初中学历圆场,说话时不管起步、半路、终点,几乎句句都要挂个“但是”,尽显一副很有文化的样子。所以人送“但是”雅号。
后据那些仍在走村串巷,到过“但是”村里量粮食的量友透露,“但是”家境豪富,他给两个女儿在市里各买了一套单元房,又给自己在村里新建了一座飞檐斗拱的别院。然他的金屋里却藏着一位貌嗤心矬的娇。“娇”自省到她家的好日子,全凭丈夫的东筢西搂打拼而得,跟自己关联不大。她只图自己有福能享即可,哪管他天马行空孤步独往的闲事。她丈夫曾在临县一吞吐量骇俗的私营淀粉厂跑过业务,因与域内的几个种粮大户内勾外连,伙挖企业墙角事发东窗。私企老板念及与他共度过不少时艰,加之这个老板的情绪化管理明显,所以,只象征性地罚了他点款,就让他“告老还乡”。
然“但是”好坐贾粮食的天性还而不泯。他以寻找新的合作伙伴为由,吃遍了三县的驴、狗美饌;走亮了六地的暗院灰馆,蜜吃多了反而生厌。他曾投鼠忌器地自我解嘲道:那里的女子为了钱,一个个像流水线上的商品,下了线的流水作业,呆板、机械、不鲜活外加不要脸。他腻歪透了才想到收山闭关。百无聊赖中又被快手、抖音、直播所累。一日,在他硕大无比的机屏上,忽地弹出一个,尚未完全褪去质朴的招商倩影,他就手不释机地密切关注了三天,这才急人所急地又重归了那个一直让他挂怀的江湖。
这位合伙人住家,来时开一辆玄武色宝马,因门清该行的明规暗约,他仅与他俩稍事沟通,就哗哗地往金守家这档早已疲软至极的量里,“但是”着注入了对等的真金白银。
翌日,“但是”就让金守家这个病歪歪的量,又虎虎生威地活了过来。顺手就把金守家这档自负盈亏的小买卖,拎上了互利共赢的快车道。
但这种前卫的经营模式仅与金守家落后的操弄,磨合了不到俩月的光景,就让金守倍感不支。不是因为“但是”的初来乍到或水土不服,而是因为他这个前卫太过先进,处处要同金守的落后施以无死角的比对,捎带脚就把金守的寒酸与渺小,一个不剩地全都给比对出来。
尤其是金守二小子相亲那回最为难堪。不巧的是金守那辆朱雀灰荣耀面包,竟和“但是”那辆玄武黑的宝马同台竞秀、双双列入相亲的仪仗用车。金守觉得相亲用车,它不仅代表了一个家庭可持续支配的消费水平,而且还是向女方,或彩礼款如实传递家底资讯的窗口。所以他坚持要儿子开自家的车、办自家的事。
瑞脑嫌自家的车丢人现眼,毅然决然地非让儿子开“但是”那辆以壮行色。金守说那车代表不了咱家的面子,只能误导女方认为咱家好像多么衬钱似的,闹不好她们要照车下单。瑞脑充耳不闻地反讥道:你这人就是死相,谁的皮袄不能过冬呢?关键时刻,“但是”在侧旁插了句:就是、但是有粉谁不是往脸上搽呢?这句话不仅给踌躇的二小子指明了用车方向,还给他的相亲之旅划上了功告垂成的句号。这俩人一来二往中,意外让二小子这团训练无素的三味真火,点着了对象那堆久等才来的干柴,隔着门上炕,无师自通地就她怀上了他的娃。
不日,一个与宝马车适格的彩礼款清单,不翼而飞至金守家。金守一脸痛定思痛的淡定。瑞脑却如石投平湖般惊出一圈圈慌汗。金守这回没有早踩刹车,像是一忍再忍后的绝地反击。他与瑞脑三天一大吵,五天一小吵。吵至分居,架到不共戴天和家将不家时,也不见金守服软。在侧旁一直作壁上观的“但是”实在看不下去了,他又但是着,从他左上那部藏龙卧虎的衣兜里,哧喽扯出一张卡。但“但是”却绕过离他更近的金守,义不容辞地双手托卡推至瑞脑手上。瑞脑眼里顿时滚出一连串超大的泪珠。时至一个黄道吉日,金守的二小子,脸含先斩后奏的那种得意,挽架着已鼓出六个月身孕的新娘,在一首久奏不衰的进行曲里,迈着徐缓有度的步履,雍容大度地步入了巍峨的婚姻殿堂。婚后,理应报恩的金守,不但不报,反陡生了一个要杀他的邪念。
至此,这个“先狂”的征兆基本上被捋完。聪明人不用细说,肯定是发生了那档子,在金守心里仅次于杀父之仇的恨事。他本来就犟,既出了此念,就很难追回。但金守在付诸行动前,未免要回望一下他的祖谱数据库,远远看见这部树突般繁茂的一干人众里,世代农耕胆小怕事,甭说是杀人,就连个敢说杀字的都没有。传至金守这里,他应该是首个敢出此言,又要动真格的人物。因此,他曲高合寡前无坐标、后无跟随。他只得脍不厌细地深做一下功课。
他左思右想杀前杀后、杀明杀暗、自杀他杀、投案还是被擒的细枝末梢。想来想去总算捋出些头绪,如现在就杀,恐世人会痛骂他这人忒不仗义,你小子借了人家的钱还要杀人家,纯粹是个混帐王八蛋转世。
若是还完窟窿再杀,不仅时间会拖长,而且别人仍要骂他是个吃软饭不脸红的家伙。他心急如焚又万般不忍。他不忍自己的苦心经营,竟换来这样的结果;他不忍自己的媳妇,是在自己的眼皮底下屡屡被奸;他不忍自己死剩滥俭攒下的这份家业,就要撒手不管;他不忍那天意外发现她与“但是”媾合时,她的脸上竞没有一丝不屑,她后拱他前纵,配合得默契、惬意天人和一,他随手捡了个家伙劈了过去,却被瑞脑横臂挡架;他怒火中烧,杀是肯定要杀的,但举棋不定,不知是只杀一个好呢,还是两个都杀更妙!
再不能顾及什么夫妻情面了,或者说即使她跪地求饶也不能饶。他只想能杀成,不想杀不了;他只想了不杀往后怎么再活人?没想过杀了人自己也活不了。横竖是杀,不杀怎能惊醒活人?只是时间问题,早一会儿晚一会儿的事。既然老天给他俩留了几天活头,那就让他、她再苟活几日。不过,在这待杀的空当里,自己也能闲着,他要找找比杀人更厉害的法子。看看有没有人和地方,能管管这个如哽刺喉的糗事。
他突然造访了他的老丈人。荣辱不惊的老丈人不等他把话说完,就善恶颠倒地把他臭卷一通:你他娘的还有脸说人?当年算我眼瞎,把那么能干的好闺女嫁给你这个种货,要不是俺闺女,你能两年娶了两房儿媳妇?啊!呸!你下辈子吧!你他娘的敢紧给我滚,啊滚、啊滚、啊滚!金守在这一连串的啊滚里没有生气,因为他在他的杀人备忘录里又添加了这位。他自从有了那个想法后,早就把这个所谓的面子从他的字典里剔除了。
他不想回家,半路折向了派出所。他不是报案,也没提杀人的事,而是迂回地咨询了与这事有关的一些事。他企图借鉴一下,民警平时处理这类事的心得体会。
一位深通世故的年轻民警,不热情但耐心地接待了他:如是强奸,就构成了刑事犯罪,该逮的逮,该判的判,干巴利落脆;如是通奸,那事情就变得吊诡,虽也违法,但取决于女方的自愿不自愿,罚罚款或拘留几日了事。金守急迫地追问年轻民警,还有没有别的好法子?民警说有,道德!舆论!不行,你到专管道德的精神文明办去问问。年轻民警有些不耐烦了,他谎称还有大事要办,就毫不客气下了逐客令。
金守又转道进了城里,他像一只无头的苍蝇,到处去碰找那个管道德的精神文明办。他打听了十个人,有几个说不知道还有这么个机构;有几个说从前好像听说过,不知现在撤了没撤?最后,还真让金守打听到了,这个早从主机上析离出来的什么办,它独处一清幽的小院单干另过。
接待金守的是位悠闲的中年妇女。她仅听金守说了个大概,就嘚家伙笑了,她把金守笑得有些晕头转向。中年妇女边笑边夸金守这人真会搞笑。她问金守上过校没有,让他先弄清这是个什么部门,好好理解那几个字的意思。其实她的真意并不是让金守理解,而是让金守洗耳恭听她的解释。
她说精神文明办,是个光管树榜样、立新风的地方,从不管那些男盗女娼、礼崩乐坏的闲事。她说金守找错了地方,还反问他是不是想当模范?金守说不想。她这才说金守哪儿凉快,赶紧到哪儿呆着去。她本就闲着,却说自己没有闲功夫跟金守在这拍大腔。她不念金守的搞笑之情,杀伐果断就把金守支向了法院。金守前脚离开这个机构,后脚又从里面追补过来一阵亵渎的、不文明的、合伙的朗笑声。
金守没有去法院,他觉得法院也管不住道德。他耷拉着脑袋找了个僻静处,寻思了半天,看天色渐渐黑了下来,没人能看清他脸上的内容,这才带着他的杀人计划,或小目标诅丧地往回返。
此时,藏在金守身上的那个眀痛暗苦又开始撕咬他。这是怎样的一种痛苦哪?简单说就像是吞了半截老鼠,吐又吐不出,咽又咽不下,就一直不怀好意地卡在哪儿恶心他,这滋味只有金守能品正:好像是一种死的不甘与不敢再活的折磨;好像是一种凌辱后的沾沾自喜与吃不吃哑巴亏并举的煎熬;好像是一种内魔向外秉不断拱火的侵扰;好像是一种邪恶压制良善得逞的范例;好像是一种秩序被豪横肆意打破的混乱;好像是一种即使复原也不再完美的嫌恶;好像是一种假如完璧归赵,绝不可能原谅她曾经背叛的纠结…
金守曾口角飞沫地痛骂过他村的那个张某某,是个“见过不要脸的,没见过这么不要脸”的人。张某的情况跟金守坐贾量粮食的情况有些类似。张某每次缺钱花了,都是他亲驾电动车,把媳妇送到那个有钱的淫棍手里,办完事得钱后,张某还向人谝他媳妇挣钱的手段。金守觉得自己跟那人不是一股道上跑的车,永远不会交集。谁知这个“这么不要脸”的人事,竟这么快地找上门来,并不由分说地扣在自己头上。真让他有些措不及防。他自己劝过自己多次,要冷静、冷静、再冷静,谁知他这人毛病就是大,不劝还好,越劝反而火气越大。
天黑透了,他还是死活不回家。他坐在一座废弃的砖窑顶上,与那个影影绰绰的、怪兽一般横卧在不远处的村子对峙。他这次没有示弱,他怒骂村子,和盘亘在它头顶上的那抹乡风。从前你不是专好笑话、整饬做那事的人嘛?你曾不止一次地让他(她)一个个抬不起头、跳井的跳井,上吊的上吊,你现在怎么变得这样怂包、软蛋、没血性?你怎么说蜕变就蜕变,好像还蜕成了职业包庇这些人的同类,而且还反戈一击,又开始笑话起他这些遵规守矩的无辜好人?金守觉得自己是在孤军奋战,是一个人跟一群人在打仗,或者是一群人在群殴他一个。
他骂够了才觉得心里好受些,但好受了一小会儿又开始难受。他不知道怎样才能让自己好受,却知道将这个难受转嫁到这个秋天头上,才好受了许多。他怪它千不该这样,罪它万不该那样。怪着罪着,突然间意识就有些清晰,原来今年这个秋天,就是他的一个劫和一个坟:一个在劫难逃的劫,一个不肯提前钻入的坟。
【作者简介】祁新辉,网名憩园,石家庄赵州人。读写伴行四十余年,虽无大作傍身,但屡有小文见报,行将天命之年,方觉浅薄,慌以《故园》为巢,拟给周边十里的人声物语涂字抹词。孰料,此讯被我飘零在外的篇目得悉,都踊跃作倦鸟投归状,遂忝成不印有版、无页有码的陋书一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