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 铁 嘴
文/谷百川
洛村有个人,姓白,名铁锤。他的嘴阔,中午在街上吃饭,他拿蒸馍蘸别人的蒜汁,曾四口吃了一个蒸馍。这不稀奇,那时的大肚汉居多。令人惊奇的是,他自编自演快板,不用写草稿,出口成章,连续说一个多小时,嘴角挂两堆白沫,不重复,不卡词,见啥说啥,亦真亦假,谁听谁笑,乡绅李翰说,你这是张铁嘴呀!从此,人们就叫他白铁嘴了。请听下面这一段:
各位朋友圆圈站,
听我说个胡老lUαn。
胡老|Uαn,啥时间?
中华民国十四年。
十四年,四大乱,
镇嵩军领兵打河南。
从西省,到潼关,
陕州达车到新安。
到新安,算一站,
谷水洼里拉战线。
砰砰啪,啪啪砰,
砰砰啪啪打得欢。
……
这是当年洛村的曲子戏在嵩县演出时,白铁嘴在垫场戏时说的快板。说完一个,观众热烈鼓掌,要求再说一个,再说一个……眼看影响正场戏上演了,台下吆喝:不演戏了,说快板!
后来豫西五县的人,都知道“北川曲子”戏帮里,有个说快板的白铁嘴,一肚子快板,三天三夜说不完。白铁嘴成了香饽饽,他走在大街上,男子夸,女人恋,孩子们跟了一大串……
村里有个叫董红花的妇联主任,不修边幅,整天瞎跑,白铁嘴常跟她开玩笑。那年春节,白铁嘴在大街上扭秧歌,看见人群里站着的董红花,便顺口说道:
那朵花,扑嚓嚓。
一脸蝇子屎,三根黄头发。
屁股像磨盘,肚子赛倭瓜。
两条罗圈腿,走路像蛤蟆。
碗不洗,锅不刷,
就像蚂蚱瞎蹦达。
身后跟了三个娃,
哭哭啼啼直叫妈,
……
董红花气得想哭想笑又想骂,明明知道是耍笑她的,可铁嘴偏偏说是“那朵花”,再说自己也不是长得那样难看,别没病揽伤寒。况且大家都知道是说笑话,若绷脸闹起来,反而显得自己没度量,没水平。
一九五九年冬天,洛河发源地故县水库大会战,豫西出动了几万人,深山老岭立马热闹起来。在吆二喝三的口号声中,担子挑,筐子抬,小车推……蚂蚁搬家一样往大坝上运土。当时没铲车,没汽车,没挖机,没轧路机,垫的土方需要一层层打夯。一个石夯百十斤,四个小伙子,各拉一根系夯的粗麻绳。打夯时,就怕打不齐,驴拉牛不拉,弄得石夯一边高,一边低,不小心就砸到脚面上。这就需要一个人喊着号子领夯。在高亢的号子声中,鼓把劲,一齐起,一齐落,那石夯便“咚,咚,咚,咚,”一起一落,深深砸出一个个土窝窝。喊号子也说是夯歌,没有现成的词儿,要即编即说,而且需要不断变化,没有出口成章的能力难当此重任。总不能千篇一律喊“咱们来打夯呀,咱们来打夯呀……”。若那样,就把打夯人喊瞌睡了。夯歌喊得没水平,打夯的也提不起劲头。这就用上白铁嘴了。白铁嘴喊夯歌像唱戏,且摇头晃脑,手脚配合,内容也在不断变化,你听这一段:
咱们拉起夯呀,嗨哟!
(打夯人一起提夯,喊:嗨哟!下同)
就像上战场呀。嗨哟!
拿起枪和炮呀,嗨哟!
一心打老蒋呀。嗨哟!
老蒋人不少呀,嗨哟!
都是大草包呀。嗨哟!
兵败如山倒呀,嗨哟!
就往台湾跑呀。嗨哟!
有家不能回呀,嗨哟!
气得直噘嘴呀,嗨哟!
……
白铁嘴喊号子亦庄亦谐,深得大家欢迎。起初一人领一个夯,后来一人领四个夯,如众星捧月,他站中间,四个夯分列前后左右,那才真叫热闹。
那天,指挥部的人让他们化妆打夯,说上级领导要来水库工地上视察。白铁嘴画妆成戏剧中的丑角,白眼窝,抓抓帽,腰里勒个白包袱,手举一杆小红旗,像柜中缘里的淘气。他把小红旗一挥,说声“开始!”四个夯,十六个小伙子,个个腰缠红绫条,脸上画了妆,各就各位,拉紧夯绳。白铁嘴领唱,众人附和,一唱一和,夯起夯落,你听听:
咱们来打夯呀,嗨哟!
浑身是力量呀,嗨哟!
跟着共产党呀,嗨哟!
前进有方向呀,嗨哟!
大家一条心呀,嗨哟!
泥土变成金呀,嗨哟!
洛河向东流呀,嗨哟!
年年叫人愁呀,嗨哟!
水灾如猛虎呀,嗨哟!
冲毁地和屋呀,嗨哟!
冲坏好庄稼呀,嗨哟!
没粮吃个啥呀,嗨哟!
号召修水库呀,嗨哟!
出力不算苦呀,嗨哟!
拦住洛河水呀,嗨哟!
人人都说美呀,嗨哟!
旱天能浇地呀,嗨哟!
水涝能防雨呀,嗨哟!
水害变水利呀,嗨哟!
日子真美气呀,嗨哟!
老少齐上阵呀,嗨哟!
浑身都是劲呀,嗨哟!
担土拼命干呀,嗨哟!
两脚不能慢呀,嗨哟!
身上出了汗呀,嗨!
西风当电扇呀,嗨哟!
工地飘红旗呀,嗨哟!
心齐泰山移呀,嗨哟!
水库建得好呀,嗨哟!
向党送喜报呀,嗨哟!
……
一行干部模样的人,到打夯者旁边站住了,听那号子像听戏。其中一个身材稍胖的中年男子,情不自禁地伸出大拇指说:“喊得好!”
旁边提着照相机的小伙子,立马对准这场面,咔嚓咔嚓咔嚓,连拍了几张照片。
工地指挥部的馬团长特别高兴,这次打夯队给宜阳兵团争脸了。连地委书记都夸老白的夯歌喊得好,这可是难得的评价呀!
笫二天,县文化局的张局长,亲自到水库工地找白铁嘴谈话。
白铁嘴听说县上有人来找他,不知是福是祸,心里七上八下,低着头走进宜阳兵团指挥部。
张局长正在看油印的《水库战报》,一见通讯员小吴领着白铁嘴走进来,把战报放在桌子上,起身问道:“你就是白铁嘴同志?”说着把手伸过去。
白铁嘴受宠若惊,赶忙在衣襟上蹭了两下手,才伸过去,握着手说:“是。领导你找我?”
张局长指指凳子说:“你坐下,咱慢慢谈。”张局长点燃一支烟,抽了两口才说:“是这样,群众反映,都说你很会说快板,还会唱戏,夯歌也编得特别好,地委书记都伸大拇指夸你了。县文化局决定,把你调到局里搞创作,多出好作品,给咱县人民争光。”
白铁嘴一听,像蝎子蜇了屁股,马上摇头说:“我不行!我不行!”
张局长说:“别谦虚,大家都说你行。”
白铁嘴说:“我不是谦虚,从小家里穷,没上过一天学,不识字。跟人学唱戏,都是听着硬记的。说快板也是像刮风,转眼就没了。”
张局长说:“你的记性真好,也很有想象力,怎会不识字?可惜了可惜了!”
后来,白铁嘴还是回家继续当他的农民。
一九六三年秋天的一个上午,瘦骨嶙峋的白铁嘴,右手拄根柳木棍子,左手捏着个很旧的白布兜兜,里面装了十多个鸡蛋,在村路上一晃一晃很小心地走着。
这时,能和他开玩笑的长河拉着一辆架子车,车上放了个竹苫子,看见铁嘴在前面走,就笑着说:"铁嘴叔,你咋瘦成干柴棒啦?能走动吗?”
“走着老轻了。”白铁嘴站住开了句玩笑,接着问,“你拉车去哪里?”
“红旗矿拉煤。你去哪?”
“菜市场卖鸡蛋。”白铁嘴说着晃了晃手里的布兜。
长河说:“值得吗?十多个鸡蛋,卖块二八角钱,不如自己吃了补补身子。”
白铁嘴苦笑了一下,说:“你听我说——
老汉难,老婆难,
老汉老婆没有钱。
拿上鸡蛋卖点钱,
买点酱醋称斤盐。
有儿有女没人管,
他们手里也没钱。
我也难,他也难,
咱的日子都做难。”
长河听着,心里酸酸的。他指着车子说:“老叔,你坐上,我把你捎到城里。”……
笫二年冬天,听说白铁嘴去世了。
(全文2780字)
2023年5月12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