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阳下回眸已逝的岁月
文/张军/甘肃

第二章 艰难的求学之旅
一 初进学堂和政治风暴
七岁的那年春天,一天下午,阳光明媚。上五年级的五叔,把我和堂哥领到了离家五里路程的一所五年制学校。学校设在一个有着六七孔窑洞的院子里。
一直在山里成长的我,一下子大开了眼界。那么多的孩子,不同的装束,还有很多的桌椅,很多的老师。从此,我就开始了十年的求学生涯。在这所学校里,我仅仅读了两年。
对于那两年的生活,我没有太多的记忆了,但也留下了印象深刻的几件事。
老师发给了我两本书,语文和算术。他教我们读课文,他读一句,小朋友们就扯着嗓子一字一顿地跟着读:
“毛主席万岁”
“毛主席万岁”
这是我学的第一篇课文。
接下来的几篇课文,都是歌颂祖国的,多少年过去了,我仍然记得。
“中华人民共和国万岁”
“中国人民解放军万岁”
“总路线万岁,大跃进万岁,人民公社万岁,三面红旗万岁。”
其它的课文现在全都不记得了。
半学期后,我那语文课本,两个角全都卷起来了,书一分两半,从中间扯了一条很长的口子,只有装订的地方还连在一起。打开一页,需要上下一起翻动,翻两次才能翻到要读的那一页。
班主任是一个姓常的老师,大个子,大眼睛。他经常用眼睛瞪学生,很严厉。我见生人胆子小,很怕他,特别怕他瞪眼睛。后来发生的一件事,让我怕他的心理减弱了。

一天早晨,太阳已经升起很高了,社员们早上工了。我和堂哥去上学,平时一块上学的大孩子们全走了,只剩下我们俩。路过一个名叫席崾岘的村子时,忽然扑出了四五只狗,冲向我们。堂哥一看,拔腿就跑。我也跟在后面跑。那些狗就在后面追,很快就追上了。有一只狗把我扑倒了,用嘴咬住我左腿的腿肚处,用力猛甩。其它的狗都停止了,不再上前。堂哥见了,在远处挥舞着手,剁着脚,想要驱赶那只咬人的狗,可是狗并不理会。那狗终于松开了口,我的腿肚子上,留下了几个浅浅的小洞,流着血。
堂哥搀着我,一步一瘸地来到了学校。班主任知道了,来到我面前,蹲下身子,挽起我的裤子,脱下自己脚上的鞋,用鞋底揉着我的伤口,一边揉,一边安抚着我,并抬起头数落着旁边立正站着的堂哥。
第二年秋天,在入学不多几天的一个早晨,全校师生在操场上上操。上完操后,老师高喊着口号,同学们也跟着喊。我听不懂,张着嘴巴,胡乱地应着,声音小的自己都没有听到。最后听大同学说,林彪打倒了。我也不知道林彪是谁,怎么打倒的。
那时候虽然是懵懵懂懂的年龄,却领略了政治风暴的强大力量。最深刻的是参加批斗大会,我们小学生也去现场。会场气氛非常严肃,口号震天响,此起彼伏。
“毛主席万岁”
“千万不要忘记阶级斗争”
那些挨批斗的人,在台子下面站成一排,低着头,五花大绑。主持会议的人声音洪亮,一一宣布这些人的所谓罪行。地主分子、四类分子、反革命等等,当然还有为了家中人不挨饿偷了生产队粮食的。以后每次开大会,这些人就是运动员,大队批斗完,又送到公社批斗,平时还要接受贫下中农的监督改造。
参加绑人的都是一些年轻力壮、头脑简单的青年人,绑人时特别卖力,绑得有些人疼得大哭大叫,有些人跪在地上高声讨饶。现场的小学生,胆子小的估计都吓尿裤子了。更令我不可理解的,大会上参与绑人的,不知什么原因,一会儿又被别人给捆起来了。
一九七一年春天,我们搬家了。从山上搬到了原上,新庄离老庄子也就二里多的路程。第二年,本村成立了三年制学校,我转学回来。
学校在原边一个有三孔窑洞的破庄子里,庄子底下有几户人家。从庄子的院子里,看到远处连绵的大山和一条蜿蜒的大沟。学校只有一位姓席的老师,年轻帅气,国字脸,大眼睛。他穿一身整齐朴素的旧装,非常严厉,我们都很怕他。我和堂哥都在二年级,这个班有十几名学生,年龄最大的都十四五岁了。老师教我们语文算术,一口家乡话,我们根本不知道外面的世界,还有更加好听、抑扬顿挫的普通话。
我按时上学,按时下学,放学后帮助做家务,做的最多的就是拾柴,赶驴下沟驮水,给驴槽里倒草。到了假期,有时候被家长领着,参加生产队力所能及的劳动。
那时候的孩子回家后只管劳动,从来不管学习。看看如今的孩子,他们的童年和过去孩子截然不同,他们不做也不会做任何的家务劳动。假期的大街上,大大小小的孩子背着书包,挎着水瓶,忙忙碌碌的,走在各种补习班的路上。家长都担心自己的孩子,输在起跑线上,不让孩子劳动,不让孩子吃苦。对于孩子来说,儿时有童稚,在玩耍中长大,想象的翅膀才会越来越强硬。如果把孩子的想象力都抹杀掉了,孩子连吃苦都学不会,他们是不是已经输在起跑线上了?
二 记忆犹新的痛心往事
童年的生活留下了许许多多碎片的记忆,那碎片有快乐,有忧愁,有热闹,也有寂寞。每每回忆起来,那些最痛苦、最艰苦的事,往往第一个跳出闸门,让我一次次地感叹。
一九七二年,我上二年级时。一个和我同班、年龄相仿的男孩子,叫席忠忠,经常和我一起玩耍、拾柴。春天的一天早晨,我上学去。经过学校庄底下一个塌顶的窑洞时,看到他正在里面上厕所。那窑洞就是作男学生厕所用的,门口没有遮挡物,一览无余。我和他打了招呼,就上到了教室。课间的时候,他突然肚子疼。老师给他请了假,家长把他领回去了。他的父亲是位赤脚医生,常常给村子里的人看病。最后听说他得的是痢疾,挺严重的。第二天,他没有到校。听同学们说,他的病没有好,永远告别了这个世界。当时我感到了自己的孤单,却完全没有体会到生命的脆弱。
村学毕业了,我们升到了四年级。一同上学的几个年龄大点的同学辍学了,剩下七人来到了大队办的五年制学校。最初五叔领我上一年级时的那个窑洞学校,已经弃置不用了,校址挪到孙寨常俭两个大队的交界处,比原来那个窑洞学校远多了。
来到学校,四堵墙里面一个很大的院子。走进简易的大门,中间是一条通道。左侧是两排六间的土木瓦房,用作教室。教室后面有一个两间小房,当作灶房。院子右侧中间有操场,操场不大,仅仅一个篮球场。操场和前墙相接的是一块菜地,后墙靠墙处修了一排露天厕所。来这里上学的,是孙寨、常俭两个大队的学生。

在这里,学习很轻松,不怎么考试。老师经常带领我们参加生产队的劳动。劳动结束后,队里给同学们准备了蒸洋芋或煮玉米,大家都定量吃。那时的洋芋蒸熟后,裂开了大嘴,绵绵的,口感很好,至今依然记得洋芋的香味和没有吃够时的失落。
那一年,发生了许许多多的事情,好多都不记得了,其中的两件,现在我仍然记忆犹新。
记得冬季的一天中午,吃饭休息时间。一个平时调皮的同学,站在讲台上,拿起班里舀水用的大铁马勺,指着放在教室前面的一桶水,高声说:
“谁能够喝完这满满的一马勺水的话,我给他一毛钱。”
顿时教室安静下来了,大家你看看我,我看看你。
这时有一位同学从座位上站起来,他穿的衣服很破旧,上身穿一件单薄的棉袄,前襟打了好几处补丁,袖子破烂了,外面能看到露出的棉花。他的身体很瘦,脸上宽下窄,下巴略尖。
他问:“真的吗”
那个同学说“真的,但不能用时间太长。”
听完这话,他从座位上走上来,舀了满满一马勺水,蹲在那里,先喝了一口。同学们见状,都跑来围了一圈。那位同学喝完一口,停下来,一会儿又喝一口,好像很艰难的样子,有同学还喊着加油。可能是天冷,也可能是水冷,我发现他的脸毛呆呆的。好大一会,哪位同学终于喝完了。而提出打赌的同学却说没有钱,这时我看见他的脸色变青了,而且非常得难看。大家都哈哈大笑着散开了。
那时候孩子们身上都没有钱,身上只要有几分钱都令人羡慕。生活更别提了,除了有国家职工的家庭外,其他的家庭都生活艰难,食不果腹,大人小孩都一样。
我清晰的记得另外一件事,那是一个早晨的课间,一位同学向老师报告,刚刚丟了一个玉米面馍。老师让每个同学都坐回到自己的座位上,顿时气氛严肃,如临大敌。然后老师从前面一排一排挨着搜,当搜到我前面一排的那个同学桌子框的时候,我看见那个同学,把自己的书本不停地胡乱推向桌框里面,似乎想掩盖什么。最后一块十五厘米见方的玉米面馍,从他的桌框里拿出来了,我就在他的身后。他是一个皮肤特别白皙的男孩,这时我发现他的脖子都红了,我想他的脸也肯定不是白皙的了,因为连我的脸也红了。成年后,当年那个男孩创业成功,我想即使有一块和当年玉米面馍相当大的金砖,放在他面前,他肯定都不会动心了。
三 苦涩的初中生活
人生是一个个的驿站,人们都会在每个驿站里停留,然后继续前行。在每个人生驿站里,我们会遇到各种各样的人,也会遇到各种各样的事。有的人成了朋友,有的事成了难忘的记忆。
上初中时,我已经十三岁了,学校在乡镇的街道上,学生多,老师也多。上学时,家中只给我准备了一条毛毡,没有被子。我和一个姓毛的同学合住一起,他带了一条被子。被子小,我们两个晚上挤在一个被窝里,胳膊都露在外面。冬天特别寒冷,冻得半夜睡不着。直到第二年,家人才给我缝了一床小被子。
刚进入学校,同学、环境生疏,住在学校,我特别孤独,便更加想念家人,特别想奶奶。
初中几年,适逢开门办学,学校不抓教学质量,老师带着学生参加生产队劳动。办农场、喂牛羊。一学期语文课本十几篇文章也上不完,就这样混了两年。
虽然不抓质量,老师还是非常得严格,给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我的班主任是一个姓张的老师,个子不高,一脸严肃,不苟言笑,留着平头,满脸胡茬。他常常骂学生饭桶,女同学都让他骂怕了,我也被他骂得变成了饭桶。好的一点,没有见他打过学生。
初二时,班主任换成了一位姓豆的老师,这个老师人很帅气,一副书生模样,很少骂人,有时学生惹他生气,他结巴地语言都不流畅了。晚自习课上,教室里的灯光并不明亮,后面的两个角落都有点暗淡。豆老师坐在讲桌上批改作业,一个同学批阅完了,又一个同学接着把作业拿上去。有女同学批阅作业,豆老师批阅后,目不转睛地盯着女同学看,看的女同学都不好意思了,他还一直目送女同学到座位上才回过神。
那时生活仍然处于困难时期,同学们基本都背着杂粮馍,且是死面的,泡在开水里,都在瓷缸底下,上面连影子都不见。就这样,一周星期五六就没有了,只能饿着肚子。即使有,馍上面的白毛黑毛交织在一起,都有半寸长了。

我记得有一位姓惠的同学,他的学习成绩很不错,家里困难,每周带一点混着一半萝卜干的炒面,每顿饭用三个指头夹两撮,用水拌得不干不湿,凑合一顿,每一周都这样过。
很多年过去了,有一位当年和我同班的初中同学,在闲聊中,很自然地话题就回到当年我们的初中生活中。他的叙述,使我特别得震撼。
那时候,他的家穷的都无法用语言描述,他每天想的都是如何吃饱。每周拿的苜蓿菜团子、苦苦菜团子,星期四就吃完了。他晚上饿得睡不着觉,就想着怎样去弄吃的。他看到校园菜畦里,有尚未成熟的玉米。晚上起来,用手把玉米皮轻轻地剥下来,用嘴啃掉上面的生玉米粒,然后把玉米皮捋上去,恢复原样。
有一次他晚上饿得睡不着觉,发现老师灶的窗子插销没有插,就犯险跳进窗子想弄点吃的,结果被一位老师发现了。这个好心的老师抓了一把饭票,塞到了他的手里,放他走了。
夏季的一天,学校的管灶老师,把教师灶的几块肉放在一个筛子里,筛子用绳子挽好,然后悬挂在校园一个井窖水面上方,绳子的另一头系在窖盖上。这个过程,他从教室的窗子上全看到了。半夜的宿舍里,传出了同学们此起披伏的鼾声。他起来看校园无人,就走到井窖跟前,把那绳子握在手里,一顿乱甩,感觉筛子变轻了,就把窖盖复原,回宿舍睡觉去了。第二天,老师发现筛子里的肉不翼而飞,以为被人偷了。从第二天开始,他就一直关注着这个井窖。终于有一天有人淘窖了,淘出一大滩泥。等到晚上,他从泥里摸出那几块肉块,揣在怀里,连夜送回家里。听着他说完这些,我不禁感慨,很多孩子当年受的苦,同他比起来那还叫苦吗?
学校生活非常艰苦,特别是承受不住冬季的寒冷。那时候,不知是天气太冷,还是同学们穿得单薄,有的同学脸冻坏了,耳朵冻烂了,手冻得肿得像馒头。我的一个发小,耳轮、耳垂冻得全掉了,只留下耳舟,硬硬的一小块,独立担负起了保护耳孔的责任。白天,教室有一个泥砌的火炉,生火时黑烟弥漫,呛得人很难受。到了中午,男同学都抢着在火炉上烤馍,堆成了小山,最后馍变成黑的了,火也被压死了。 到了晚上, 气温最低, 在家里还有火炕上那点热气。在学校里,睡在门窗漏风的宿舍里,几次冻醒。睁着眼睛,望着窗外天空上的星星和月亮,怎么也睡不着。
今天, 我常常回想起过去的艰苦生活。看着今天的孩子,无忧无虑,天真烂漫,我真得羡慕他们。看到他们浪费粮食,浪费水,我又有点担忧他们。人小时候还是要吃苦的,只有吃苦,才能变得坚韧刚强,才能正确面对人生的风风雨雨、艰难困苦。于是我拿起笔,把那时的苦写出来,把那时候大家的苦写出来。写着写着,才感觉到苦也是一种滋味,越咀嚼,滋味越浓。(图片引用网络。

张军,甘肃省镇原县庙渠人,从事教育工作。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