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默的石头
文/吴晓薇
临近午夜,大街上冷冷清清,路灯好像一个脸色惨白,被人遗弃的可怜虫,谁也顾不上看它一眼。行人脚步匆匆,神色慌忙地急着往回赶。
林忆红一回到家,看见墙上她和丈夫的合影,恨不得马上扯下来,踩在脚下。相框里的那个人嘴角露出微笑,形似一个弯弯的月牙。前露的门牙在屋内昏黄模糊的灯光中闪着刺目的白光。这颜色刺得她睁不开眼睛,她努力挣扎着,想让瘫软的身体坐直,可是一丝力气都使不上,仿佛身子漂浮在宽阔而平静的河面上,四周碧绿如墨的芦苇像一张向她投下的大网,身子一点一点地下沉,网从四周一寸寸地收拢,她试图想挣脱却无能为力。
此刻, 屋内出奇地安静。猫在她的脚下乖乖端坐,猫有自己的眼色,主人脸色不好看,它就蹑手蹑脚地蜷缩在餐桌的椅子腿旁。这张餐桌配了六把椅子,红褐色,闪着亮光。林忆红清理完餐后桌上掉落的米粒饭渣、鱼骨菜叶,对张民生说:“你坐的那把椅子腿松了,该拾掇拾掇”。而张民生已经猫着腰,坐在阳台的推拉门边,翘着二郎腿,手里叼支香烟正吞云吐雾当“神仙”,眼神迷离,脑袋微微仰起,正享受他一天中最惬意的时刻。林忆红把手中的一个青花瓷碟重重地搁在碗柜里,差点一分为二,好像她跟这个盘子有仇似的。林艺红觉得张民生还不如自己养的猫有眼力劲。女儿上大学后,他们的生活变得简单明了,不再为从前鸡毛蒜皮的事呛嘴,更不会像年轻时腻味在沙发上东一句西一句扯些单位的闲事。她倚靠在沙发的北边,斜着眼睛瞅着这个越来越陌生的男人,坐在沙发南面的软凳上,紧紧抱着手机,手指快速地上下滑动,好像一不留神,漏掉重要信息,让签约的大单不翼而飞。
张民生在他们家排行老二,上有一个在市外贸局工作的哥哥,父母年事已高,但身体都很健康。人到中年,老婆的职位上升趋势明显,已是单位中层,而自己却晃晃悠悠地吊在小科员的尴尬档口。人到中年,林忆红除了苗条的身材没有变化外,还有她依旧白皙的皮肤、略带忧郁的气质,真得是惹人注目。当年临近高考时,她细若凝脂的脸上虽然有些许细碎的雀斑,仍让我们嫉妒得牙痒,经常有外班的男生倚在门口佯装找人,或借复习资料,其实都是为了一睹她的美貌。当我们得知她还不时收到多情男生的情书,心里更是愤愤不平,直呼上苍对她真是偏爱有加。一天收到两三封情书是常有的事,有时她看也不看塞进我的手里:“你上厕所时,把它扔了!”我不无醋味地反问“先看看谁写的嘛?万一请你吃饭呢?”,“那你去呀!”我们几个好朋友心里犯愁:这信,是拆还是不拆。有时我们忍不住想知道都是哪些自作多情的怀春少年,便偷偷打开那些情书,以获得一种偷窥别人隐私后的快感。现在想起那时的行为真有点不厚道。
人年少时,总对未来充满期待,期待美好的前程,理想的意中人,还有一切未知的可能性。她的生活似乎朝着明媚的方向不紧不慢地缓缓向前。我至今不太明白出色的她大学毕业时还是单身。
再见到林忆红,是在我回家探望父母的路上。仲秋的街道黄叶一片一片凋落,路上行人不多,云层很低,空气沉闷躁热,似乎要下雨的样子。我看见了马路对面的林艺红,她也看见我了。她还是那么好看,衣着更加讲究,神情似乎比我们分别时清朗一些。“你好吗?忆红”我紧握着她的手,急不可待地问道。“好着呢,我马上就要结婚了,大忙人,你可一定要来参加我的婚礼哦!”看着幸福中的林忆红,她闪闪发光的脸庞因喜悦泛起淡淡的红晕,眼睛中的欢愉像跳跃的小鹿,周身散发着迷人的光芒。她告诉我,她和未婚夫在一个单位共事,家境不错,父亲是某市宣传部部长。我急切地问:“那你未婚夫人咋样?”忆红说:“还行吧!”听到这话,我为她高兴,由衷地从内心为她祝福。身为女人,没有比找到一个情投意合的人更幸运的了,这也是我们分别后我听到她最好的消息。不同的性格造就不同的际遇。她现在的生活应该是她想要的。
从单位同事小刘口中得知张民生一连几天并未出差而是躲在他的旧房子里不敢回家的理由后,林忆红肺都要气炸了,她就像一个燃烧的火球,谁粘上,谁心里马上就蹿起燃烧的火苗。最近单位的工作压力已使她疲惫不堪,她也不知道自己的丈夫在忙些什么,前几日只说要出差几天,没想到他竟然背着自己打麻将赌博欠下三、四万的赌债。坐在沙发一角,林忆红不知道该不该还要和这个人继续生活下去,这个她从一开始就没有感觉的人,当初要不是父母催促她的婚事,公公婆婆又对她很是满意,调了工作,买了房子,再加上张民生对她细致入微的照顾和穷追不舍的追求,她还是要再斟酌斟酌他们这段关系何去何从。丈夫从什么时候变成这样了,她仔细地回想着近期发生的一些事情。
屋子里很安静,钟表的滴答声宛如庙宇深处传来的木鱼声节奏均匀地敲打在张民生的脑袋上。妻子把他从赌场上揪回来,一言不发,如果她能河东狮吼,劈头盖脸把他骂一顿,甚至举起拳头捶打他的糊涂脑袋都可以,但是没有。这样寂静的空气让他如同掉进深幽不见五指的枯井里,胸闷气短,呼吸困难。
张民生像一只猫似的知趣缩回卧室,床沿的床单由于他的屁股不停挪动,皱巴得像刚从洗衣机里捞出来。他屏住呼吸,侧耳细听外面的动静,一声轻轻的叹息,带着所有的憋屈、心酸、委屈、不甘,从门外飘然而至。从林忆虹在小刘家看到他的那一刻起,张民生知道他们的战争升级了,过去一地鸡毛的争吵不过是唇齿相碰,偶尔流血、淤青伤不了元气,毕竟唇齿相连,谁也离不开谁。这次发生的事情,他终于把残存在妻子心里的那点温情彻彻底底撕个粉碎。前几年他不顾妻子反对跟朋友一起投资做红酒生意失败后,妻子对他失望至极,但并没有责难痛斥。当时孩子学业处在关键期,即将升高中,两人冷战了一段时间后,妻子便没有再理会他。
他们已经很长时间没有在一起温存过了,这间卧室变得冰冷,他都不记得最后一次相拥相吻是什么时候的事了,静静的夜里,他辗转反侧难以入睡,想让妻子的发丝铺洒在自己的胳膊上,让她温热的身体紧贴住自己热血沸腾的身体上,可妻子对他就像对待一个陌生人一样拒之千里。这一切似乎很遥远了,现在的他们,除了日常的生活简单交谈几句,就几乎不再有什么情感需求,躺在漆黑的每个夜里,蜷缩床上的二人如同两把一模一样的无声手枪,寒意森森,令人窒息。从前的日子都到哪里去了,从前的自己又迷失在哪儿了?张民生迷迷糊糊地闭上眼,昨天晚上一夜未睡,他现在再也撑不住了。
张民生在大学也算是风流倜傥,一表人才。一米八五的大高个,身材壮实,粗眉亮眼。他家中情况在宿舍的这几个人中是最好的。谁要是到月底没有饭票,他会慷慨地请吃小灶,与女朋友去约会,衣服寒碜了,他会爽快地把自己身上略带烟味的的西装麻利脱下来,不管人家是否情愿,强行套在室友身上,虽说不大合体,可那份袒露的性情,温暖、真实。大四那年发生的一件事一下让张民生在附近几个大学校园名声鹊起。临近毕业,大部分同学都在忙着毕业设计,工作落实的学生,兴高采烈地举杯把盏在一起畅谈即将到来的美好生活,有的人愁眉不展,心绪难宁,正为偷尝爱情甜蜜而又不能分在一起愁个不行,那个年代钟情于彼此的校园情侣就如正午的阳光火辣、炙热。张民生从三楼望见图书馆西北角紫藤架下一对难舍难分的恋人,女生依偎在男生身边,神色悲戚,好像抹着眼泪说着什么。
张民生若有所思,他觉得这对情侣有些可怜,虽然自己没有谈过真正的恋爱,没有品尝过爱情带来的甜蜜,可也没有由此产生的痛苦、误会及怨恨,此刻他心里有些许的庆幸,也有点失落、惆怅,要是有一个女生也能为自己落泪,为他们的前途担忧,他觉得自己的大学生活才算圆满。曾经有一度他被哲学系的一个女生暗示过好感,谁知第一次约会这个女生就问他:“你身上有狐臭没有?”他顿时感觉恋爱这件事无趣至极,难道哲学系的女生脑子有毛病?学傻了?这么美妙的事情竟如此大煞风景,难不成,再遇到一个圣女(剩女)会直接发问,你跟别人上过床吗?我的天呀!张民生摸着他的大脑袋,仰天长叹:“爱情有毒啊!”
没有爱情亲睐的张民生,却有自己的隐秘计划。
“王小军,你快点!准备好了没有?”张民生催促正在上铺窸窸窣窣整理床铺的好哥们。王小军吃力地一手提着一个大编织袋,一手攀附床架小心翼翼地下到地面。“你说,咱现在出去弄这事,会不会影响别人休息?”“不会的,跟着我没事!”“我咋觉得有点冒险呢。”王小军吸了吸鼻子,怯怯地问道。“那你去还是不去?你怕了,我一人去,看你那怂样,还想发个财?”说着,张民生扯下王小军手里的大袋子走出门外。
“去去去……等等我。”
人常说: 穷则思变。以张民生家里的条件让人难以相信他能做出这样的事。
鲁西交大是当地一所重点大学,张民生选择进入这个学校,一则离自己学校远,碰不见同学、熟人,其次生人生面孔,不容易引起别人注意。他们轻手轻脚从一楼上到三楼,三楼南面是男生宿舍,中午,校园里少有走动的学生,他和王小军轻轻地敲开一个宿舍门,压低着嗓子,轻声问道:“我这有一次性袜子、太阳镜、方便面、锅巴……你们要吗?”屋内的学生诧异地看着眼前这两个陌生人,似信非信地拿起他们袋子里的东西看了看,花花绿绿的日用品杂乱地搅和在一起,或许是他们的贸然敲门声惊扰了室内的学生,本就闷热的中午 ,学生们越发不耐烦:“不要!不要!”拒之门外的两人不约而同地对视了一眼,王小军的眼神似乎在说,你也有吃闭门羹时候啊。等他们敲响第四扇门的时候,手里有了进账,袋子里的方便面一售而空,还有几个人要了烤肠、卤蛋,“早知道咱多拿点吃的卖,什么鸡爪、汽水、辣豆干。”王小军喜滋滋地提着半袋货物,挺胸昂首地跟在张民生的屁股后面,像一个第一次出海收获颇丰的渔夫眉开眼笑。
”你们是干什么的?”身后的一句喊声把他俩吓了一跳。这是一位六十开外像校工模样的人,个子不高,衣着朴素,板寸短发已经花白。“没……没干啥。”张民生躲闪着这个老头刀子般犀利的目光,下意识地紧了紧手里的袋子并藏在身后。“我们……找同学呢!”“我明明看见你俩在这儿卖东西,还敢撒谎!”老头因为激动,浓眉上扬,眼珠子瞪得很大,白眼球上几缕血丝清晰可见。老头上前走了两步似乎要翻看他们的手提袋以此证明他的眼睛没有看错。张民生和王小军退后几步,接着又本能地向后移动,那老头紧追不舍,意欲夺下他们手里的袋子,他俩急退到楼梯口向左一拐,顺着楼梯一溜烟跑下三楼。
两人找了一片树荫,揩了揩脸上的汗,蹲在旁边寻思着下一步该怎么办。王小军翻来覆去数着满手的毛票,两眼放光,神情专注的样子让张民生好笑,心想,这才哪儿到哪儿,后面我们要赚很多很多钱,剩下半袋东西,继续卖。主意一定,俩人又折回北边的梅园,这是一幢女生宿舍楼,宿管女人肥胖的身体随着轻微的鼾声一起一伏,他俩悄然且迅速地爬上五楼,像两只负重的驴子气喘吁吁,正准备伸手敲门,从楼道的一端传来一声惊天响雷:“住手!好小子,终于逮住你们了!”说话间,那人已走到他俩跟前,不由分说,一只手抓住他们的袋子,另一只手拽住胳臂往楼下拉。还是刚才那个胖老头,张民生心里直喊倒霉。“我们又没干啥坏事,你多管闲事!松开手!” ”没有干坏事,你们贼头贼脑在宿舍窜来窜去,干什么呢?”老头话音未落,张民生用力朝外甩去的胳膊让这个老头重重地跌倒在地上,胖老头毫无防备,脸色骤变,惊愕、愤怒,笨重的身子像装满粮食的麻袋瘫在走廊。袋子里的小商品,随着他的倒下,滚了一地,口红、小镜子、润肤膏……如同打劫后的商铺凌乱不堪。
门外吵闹动手的声音,惊动了午睡的女生,开门一看,坐在地上狼狈不堪的这个人竟然是自己学校的党委书记。“天啊!你们两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家伙吃了豹子胆,竟动手打我们校领导。”一个高个子女生一边大声叫喊一边跑步上前,伏下身子,拉起书记的胳膊,想将躺倒在地上还有些懵状的可怜书记扶起来,显然她的力气小了,要把肥胖的身体架起来力不从心,又跑过来几个女生生拉硬拽将这个沉重的身躯扶起来。站在门边的几个女生不忍看见书记脸色黑青眼冒火苗,连忙闪进宿舍,“咣当”一声,把门紧锁,好像看到了不该看到的东西,生怕牵连到自己。
闻讯赶来的校领导及保卫科的人马上将张民生和王小军控制起来,等候处理。他俩耷拉着脑袋,眼睑下垂,散乱的头发和着汗水一绺一绺紧贴在脑门前,与风雨拍打过的枯叶差不多,张民生几分钟前的气势荡然无存。
这件事最后的处理结果还算平静。两人险些被开除了学籍。当时人们的思想形态还没有上升到现在的开放程度。八十年代中期,个体经济大潮还未漫卷到北方小城,只有个别大胆的人摩拳擦掌,准备跳下商海,大干一番,中国经济从计划经济向市场经济过渡的特殊时期,人们对这种行为还是持否定态度。他俩在校内做小生意实在是有失学生本分。本着批评教育的宗旨,他俩算是劫后余生,只给了行政处分。从那以后,张民生在附近几个大学成了新闻人物。套用现在的叫法,是名副其实的“网红”。这些都是他以后引以为豪的精彩经历。林忆红就是被他当初的“阳刚”之气吸引,当然还有敏锐的商业头脑,优渥的家庭条件。
人都是在不知不觉中变为自己不喜欢的那种人。张民生是这样,林忆红更是如此。
林艺红当初拒绝追求自己的男友,不能说她是物质女人,在校学业成绩优秀,人又机灵乖巧,她怎么也想不到临近毕业,辅导员的一番话打破了她对未来所有的憧憬。“从哪儿来就回哪儿,我不想再回到偏僻的山里。”林艺红一想到即将回到起点,就仿佛将要掉落在深不可测的深渊里。童年的苦难记忆难以挥去。分配在事业编制单位起点高,能高到哪儿呢?莫非自己还要花十年的功夫才能和其他同学坐在星巴克里一起喝咖啡吗?那我现在努力奋斗有什么意义呢。这个社会就是这样,阶层固化,使优秀的人很难超越自身的发展局限。残酷的现实不得不让她重新考虑自己的选择。心无挂碍也许是最好的选择。就这样林艺红很快斩断了这段没有开始的恋情。
统筹分配一经确定,就很难再变动。她心有不甘地回到了县城,并就职于商贸局。在这里她遇到了张民生,她一生中重要的一个男人。那年春节,作为局里为数不多的女性,林忆红不仅有节目出演,而且是单位联欢会的策划人、执行人兼主持人。她这段时间如同上了发条似的,精神始终处于亢奋状态,眼睛里透着光亮,走路脚下生风,薄薄的白色羽绒服在一片灰黑色的色彩背景衬托下,炫目而轻盈地跳跃。她想,这是一次难得的表现机会,我不能有半点差池,我要呈现最美的自己。一切都在有条不紊地进行中,她好似在一条微波不澜的河道上,驾驭一条航船的舵手 ,一切尽在掌控之中。
联欢会安排在局大院的会议大厅里。大厅在七层办公楼的顶层,里面舞台灯光、音响布置一应俱全。林忆红要做的就是把会场布置得喜庆、热烈。其中穿插的节目一定要能跟上局领导的节奏,难度不能太大,但必须有趣。本年度的联欢会除了向上级领导汇报这一年的工作政绩外,那就是营造一个轻松、愉快、和谐的氛围,让同事之间放下芥蒂,领导之间畅谈无碍,更重要的是,让领导发现新人,重视新人,现在工作不仅要有出色的业务能力,还要有灵活的应变能力。林艺红一想到这些,几天的疲惫潮水般将她重重包围,她坐在一角的沙发上,甩掉高跟鞋,把双脚放在冰凉的瓷砖上,身体斜靠沙发的后背,让自己放松下来,她心里一下子平静了。
林忆红下班后,简单洗漱,顾不上吃晚饭,就站在镜前试穿今晚联欢要穿的衣服,一身藕粉色套装衬托出凝脂般的脸庞,一个温婉的小女人正凝视着站在镜前的自己。她把自己收拾停当,已经快到七点半了,在确认自己一切没有问题后,推开房门,伴随高跟鞋清脆的脚步声走向办公大楼。穿过北边的花圃,再转向右边的单位食堂,插斜小路就能到大楼前,她觉得时间有点紧,于是小跑起来,高跟鞋在水泥地面上的撞击声格外清晰。“哎吆”随着一声喊叫,林艺红感到左脚被一个东西死死困住了,要不是她反应快,一个不留神就有可能向前扑倒,后果不堪设想。她低头发现自己的细鞋跟卡在了下水糟的铁框里,怎么使劲也拔不出来,脚倒是可以从鞋里脱离出来,可鞋跟像长在铁框上一样,丝毫没有松动,“怎么办?”楼上的音乐飘飘悠悠,从高处洒落下来。”我来试试吧!”一只大手抓起鞋帮,一只脚踩在铁框上,右手四指弯曲,伸下铁框缝隙顶住鞋跟,用力一拔,高跟鞋脱离而出,只是皮鞋后跟有醒目的几道划痕。
那次联欢会举办得很成功。领导对她的能力赞赏有加,她后面的工作顺风顺水,既在单位站稳了脚跟,又收获了爱情。
她与张民生的邂逅,似乎是上天的旨意,她相信幂幂之中一切都已经安排好了,她也相信自己的生活就如那场春节联欢会一样丰富多彩足以吸引到众人羡慕的目光。随着林艺红事业的不断发展,职务不断提升,使她越来越确信自己的优秀,高跟鞋的声音更加清脆,衣着也更加明艳。的确,她从前梦想的财富、自尊、内心的自我评价都得到肯定。她在家里说话的声音没有了从前的温柔,待在家里的时间越来越少,她也常常为不能陪女儿吃饭深感内疚,好在张民生表现不错,屋里屋外不用她操心什么。是什么时候,他与自己渐行渐远,林忆红想不起今年给他过过生日吗?也想不起女儿的考试成绩单她签了几次名……可这些疏忽并不能成为他自甘颓废的理由,这几年不求上进也就罢了,还迷上打牌赌博,她心里无法容忍这种恶习,这样的人她是完全不能接受的。
下个礼拜六是张民生父亲八十大寿。林艺红早已为公公准备好了一件唐装真丝短袖作为礼物。张民生自从打牌那件事发生后,自知理亏,家里的事情争着做,早餐亲自下厨打豆浆,做牛肉馅饼,还变花样时不时地创新菜品让妻子品尝。林艺红有一次掩饰不住对他的嘲讽:“哎吆,洗心革面了。”张民生尴尬地一笑:“罪过!罪过!”顺便把手里的咖啡递给她。家里的情形就如同这杯苦咖啡,用温水冲泡无法使其散发浓郁的香味,只有滚烫的沸水经过咖啡勺的搅拌,才会升起希望的泡沫。一阵急促的手机铃声打破了屋内的宁静,这是张民生的手机声,好友老赵约他去爬山,林艺红心想,爬山总比围长城强,眼不见,心不烦。
凤鸣山虽然不远但非常险峻。如果凌晨出发,不在山上停留,第二天的凌晨就可以返回。张民生算不上资深驴友,也就是节假日跟着朋友近处转转,但他很喜欢呆在山里。这次去凤鸣山,体力状况不是最佳,心绪也烦乱,但他鼓足了极大的勇气,大到帐篷睡袋,小至火柴药品,无不精心准备。
林艺红看着张民生在客厅来回穿梭的样子,心里泛起一丝温情,想搭把手帮他整理,可一想到他先前的样子,柔顺之心瞬间像是被谁揉搓得支离破碎。“这条围巾要带吗?”张民生手里揽着一条暗红的针织围巾,围巾的颜色已经陈旧暗淡,岁月就像一个改头换面的小偷,不知不觉掳走往日鲜艳的面目,不仅仅是水嫩可弹的面容,还有一怀春水般的柔情。围巾两段红白相间的横条,清晰夺目,温暖中明朗雅致。这是林艺红和张民生谈对象时,给他织的一条围巾,她不善女工,厨艺也不精通,两人在一张方桌前能把一盘水煮青菜吃得有滋有味,那时的他们心里必定充满了甜蜜,眼里只有对方的影子,大家羡慕的才子佳人,而当年的才子沦为不思进取的赌徒,昔日的佳人变为自己不齿的怨妇,不得不说造化弄人。“带上吧!山上风大,气候多变。”林艺红淡淡地说道。张民生有些怯怯,眼睛闪动了几下,动作僵硬地搂住妻子的双肩,趁势将她揽入怀中,林艺红浑身一阵酥软,仿佛春风吹化了山上的积雪,簌簌而落,她的嘴角有一丝咸涩的东西,那是黑夜中滑落下来的泪水。
凤鸣山属于秦岭的主脉。中隔玉石梁与三仙台东西遥遥相望,最高峰望海岭海拔为三千多米。这座山是远近闻名挑战自我极限的险山,它吸引了众多争相前来的外省驴友,登上主峰以满足自己不可一世的征服欲和男子汉的气概。
山脚下丰富的植被把通往上山的小路遮掩得严严实实,队员只能用手杖一边剥离缠绕双脚的藤蔓,一边在黑暗中相互提醒踩稳慢行,湿漉漉的露水使夜色中的空气凝重、稠厚,时有凉风吹来,裹挟着游丝般的香气。静寂的阔叶林中,只有这些外来者的脚步声,声音由远及近,踩在湿滑的路面上,咯吱咯吱,有一种踩在霜雪上无比踏实的感觉,也给今夜平添了白日里不曾有过的哗然气氛。张民生的眼前突然划过一道暗黑的半弧,他知道,那是从树林枝叶间飞出的鸟雀,腾空疾飞后划出优美的一道弧线,树影婆娑晃动不停,露水纷纷落下,落在他的头顶和肩上。蓝紫色的夜空已渐渐变淡,泛出活泼的亮色,不知不觉,他们已爬到山腰中,只见前方豁然开阔,山间空气清寒冷冽,让人浑身一凛,打个寒战。张民生仰起脖子望见夜空一侧有几颗亮而轻的星星随着他们的前行迎面而来,默默深情地与他们在此相会。他从来没有像今晚这么通身畅达 ,意兴阑珊,仿佛六月天大雨后的清晨,说不出的神清气朗。他定了定神,竖起冲锋衣的领子,把拉链拉到最高处,勒紧身后的背包,加快脚步,跟随其他人向山上爬去。
他们行至大约海拔二千多米时,坡度骤增,张民生感到腿软气短,高原反应使人往上每走一步都十分艰难,其他的队员如同醉酒的汉子踉踉跄跄,奋力而上。
山的北侧斜坡上有一片约六百平米的海棠林,林中花朵烂漫,阳光毫不吝啬地扑向这片花海,顿时霞光四射、粉嫩娇艳、素净如雪,三色花一齐绽放,把整个山腰点缀得妩媚、明丽。刚刚还想返回的几个人拄着手杖驻足林前,不再提议下山,这几个人不知是被花香熏染了,还是精疲力尽,似有一入花海便醉眼朦胧、痴呆迷离了。
山坡南面的成片松树在阳光下暗一层,明一层,经山风吹拂,传来阵阵松涛。张民生循声看去,见云雾从峡谷里升起轰隆隆涌上来,雪白的云块在松石间翻卷,被风吹散的云烟挂在一棵老松树上,缠绵缭绕许久才依依不舍地轻轻飘走。有两棵相互缠绕的老松像极了相濡以沫的一对夫妻,松皮又黑又瘦,松枝干枯得如同失去水分的四肢并且裂开深深的口子,散发着香味的松油顺着开裂处一滴一滴蔓延于粗粝的外表。张民生想,它们在这里不知终身厮守多少年了,从青葱年少到老态龙钟,经历过多少次电闪雷击,多少次的风霜刀割……他想着想着竟有些伤感,鼻子酸酸的,此刻,他突然特别想林艺红,想着刚结婚时,他俩时常相依相偎,缠绵悱恻,须臾不曾离开,就像眼前这两棵亲密无间的老树。他又想起妻子经常趴在他的肩头,摩挲着他下巴上稀疏的胡茬,妻子昨晚给他煮的鸡蛋还在背包里,这时他感觉肚子有些饿了,坐在一块嶙峋的石头上,掏出一块牛肉就着红牛饮料,给身体补充体能,有一个队员左手拿着夹了烤肠的面包,右手捧着水瓶像一只跋涉千里的骆驼焦渴难耐,仰起脖子准备狂饮。张民生大声喊道:“你这样喝水,下山准备把嘴扎起来吗?得留下下山的水。”坐在旁边的老赵双手甩着袖子里灌进的沙砾:“我就说咋越走越累,敢情老子精卫填海啊!”老赵国字脸,络腮胡,黑青的腮帮鼓得像青蛙的白肚皮,一吸一呼吹掉外套上的松针。他接过张民生递过来的一个鸡蛋,剥了皮,一口塞进大嘴,噎得他连打几个饱隔。经过补给的队伍,显然加快了前行的速度,到山顶时,天色突然阴沉,大片乌云像商量好似的,手拉着手赶集般地蜂拥而至。
看见山顶的导航塔,队员们不再疲惫。不知谁打了一声清亮的口哨,余音绕过山梁,拖着长长的尾巴消失在苍茫的山谷里。这个导航塔是前面登山的驴友用巨石堆砌而成的一个石堆,中间插有胳膊粗状的树桩,树桩顶端绑着一条红色窄布条,茫茫石海有了这个简易导航塔,爬山的人们便不会迷失前进的方向。玉石梁是一望无际石头的世界,石质粗砺,棱角分明,凝成挺拔的峰峦,展现出大自然的粗犷、奇绝。一块块瘦石毗牙冽嘴,真像一位位凶神恶煞的巨人。它们有的像烈马奔腾,有的像戳破青天的宝剑,还有的如倚靠在一起的沧桑老人,形态万千,令人叫绝。张民生要找一块圆溜溜的石头,他猫着腰,低着头,不时翻转巨石,他想送给林艺红一块别致独特的石头,放在案头,有对妻子的歉意,也有唤回妻子温情的心思。正当他在乱石堆里翻来倒去时,老赵递给他一块祥云缭绕青中泛白的石头,张民生眼睛一亮,眼角笑成了菊花。”拿上它,跟媳妇交差吧!”老赵知道张民生的媳妇喜欢搜集奇石怪石,每次出外,也就帮着他留心。天色不早,雷声由远及近,预示着一场大雨即将来临,山上气候多变,刚刚还艳阳高照,这一刻大雨将至,让人觉得老天爷的脸比小孩的脸变得更快。
顺着山道,刚走了三百多米,大雨像无数条鞭子狠命地抽在每个人身上,一时间,磅礴的水流如同脱缰的野马沿着沟壑狂奔而下,雨水打在人们的脸上生疼生疼,队员们顾不上这些,加快脚步,和时间赛跑,如果暴雨继续这样毫不留情地鞭击他们,后果不堪设想。雨点打在张民生的蓝色雨衣上,噼噼啪啪,轰然作响,水顺着衣襟流进鞋里、地上,他的鞋里已经灌满了雨水,扑通扑通像绑了两只水桶,异常沉重。山谷的巨大豁口都是以往暴雨、泥石流冲刷而形成的,像山神劈开的一道口子,又像张着巨盆大口伏贴在山间的困兽,嘴唇厚实,牙齿尖利,弯弯曲曲的锋爪直插泥土,被雨水冲击出大小不一的孔洞,随时能够发出狂暴的火焰,吞噬于人……
林忆红接到老赵的电话已是第三天的清晨。她担心的事情还是发生了,他被山洪冲下山底。这个带给她爱和痛苦的人说走就走了,他再也喝不上老父亲的寿宴酒,他终于回归到他热爱的大山里了,把她留在静止的时间里慢慢品尝苦涩。林艺红像一只不吃不喝的鸟,凝望着远方,想要飞出这令她悲凄的地方,可泪水打湿了双翅,她再也飞不起来了。丈夫离去后,她觉得世界一片漆黑,摆在平柜上五彩斑斓的石头变成了白色的“馒头”,石头上流动的浮云像是他咪着的眼睛,看着她,似乎告诉她, 你瞧,我又给你寻得一枚好看的石头。她不敢出门,害怕阳光刺伤流干眼泪的双目,也无法跨出象山一样沉重的悲伤,不想见亲人,她把自己锁在一个虚无的空间。空白的大脑,掏空的躯体,还有一个个飞入她怀里的彩石,一起旋转,旋转,再旋转,她才能确定自己还活着。她异常寒冷的身体倚靠在张民生常坐的那把椅子上,轻轻把那条暗红色的围巾顺着脖子绕了几圈,直到细软的羊毛把脸包裹,全身才升腾起来暖意,围巾上有张民生的气息,有他的温度,还有草叶的碎屑,青草犹带芳香,那是山风吹来久违的生命气息,带着一个亡灵对她的忏悔。张民生给她 搜集的石头白色带纹的居多,有山上的、海边的、有南国海域的清雅灵动,也有北方的茫茫雪原,其中每一件上都有他反复摩挲的指纹,这些原本普通未经雕琢的自然之石因为他的打磨设计散发出袅袅烟火。
这次老同学聚会,让我和林忆红再次见面。聚餐结束后,我们俩一起靠在图书馆前的长廊圆柱下。六月的风吹得黄木香花纷纷谢幕,也吹拂着林艺红微斜的身体,她戴上美瞳的眼睛比以前更加迷人,鼻梁上的雀斑还是很清楚,风吹乱了她的短发,那样子实在很飒。
我突然想起某个作家的句子,时间是毒药,也是偏方。
林艺红抬起头,指着空幽静寂的长廊,让我看,谁来了?我使劲睁大眼睛,想把前方的影子看清楚些,可阳光太强烈了,像无数根针一样刺向我,灼热、疼痛,我的眼泪不由自主地流了下来。那是方瑜,我最好的朋友。她与唐智利离婚后,就调回到市里一所中学,唐智利和孩子去了海南,很快又结婚了。我已经有五年多没有见到她。我抱住她,轻轻地在她耳边说:“一切都过去了。”“唐智利还阻止孩子认你这个妈吗?”我问她。方瑜眼里噙满了泪水,摇了摇头。“他割了一个肾,还这么风流,不仅风流,还如此可恶。”林艺红愤愤地骂着唐智利。方瑜这次调回市里,是以省教学能手特聘于市第一中学。她的眼睛明亮清澈,使我对她的担心瞬间轻松。听见林艺红的话,我心里明白这么多年方瑜不联系我的原因了,问她:“就唐智利那样子,还能在外面乱来?“男人有钱就变坏,真是真理啊!”方瑜轻轻地叹息一声。林艺红扳着指头喋喋不休:“当初他家穷得提不起,一口窑洞,两床被,三个光棍满炕滚,怎么他有几个小钱,都不知道自己姓啥了。”我当时也真为方瑜的选择捏把汗。一个是富裕家庭的幺闺女,一个是贫穷至极的大学生。这种结合有可能性,可是它的先天缺陷不言而喻。恋爱中的男女都是零智商,尤其是女人。
林忆红自从张民生走后,就把工作重心放在了孩子、老人身上。她素装淡抹,更加沉默,也只有在我们面前恢复原有的性格。“你这次到我那儿住几天,我让老谢开车接咱俩。” “老谢是谁?”我和方瑜不约而同地喊出声。“我大学同学,谢鲲。”林艺红平静地说出这个人的名字,神情既不羞涩也不激动,似乎在说着一位老朋友,好像这个人一直都在她的生活中。
我们知道,林艺红恋爱了。而且是一场静水深流的恋爱,从她给老谢打电话的语气里,我们仿佛闻到了黄木香、白丁香那一缕缕恬淡的香气。
作者简介:
吴晓薇,网名:东篱采菊,陕西省宝鸡市作家协会会员。喜欢朗读、阅读。用心生活,真情写文,先后在各网络平台上发表散文、诗歌、随笔五十余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