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我的佅佧从远方回来了
文/刘林海
佅佧是我的孙女,出生在遥远的德国。因为疫情的原因,长到两岁时,我还没有和她见过面。
两年前的那天,当我从手机屏幕上看到刚抱出产房的宝宝时,如在梦境一般。这种突然就成了爷爷的身份,来得似乎有些虚幻。但本能的兴奋,让我连着几个晚上睡不着觉。印象中,当年儿子出生时,激动之情似乎还赶不上当下。

为了孙女的取名,儿子费了一番思量。要在德国上户口,姓名须得符合日耳曼语言拼读习惯,但又想让她的名字直观地表现出华夏特征,于是就有了佅佧这个名字。按儿子的说法,佅是一种乐器,佧代表聪慧。如此,用于孙女,显然是合适的。
有了佅佧,我喜欢找由头请亲朋好友喝酒。十来天时间连着喝了七丶八场。知情的人嗔我喜形于色,不了解内幕的人疑惑于我突然开了酒戒。唯有我自己明白,人的情感,真的需要通过合适的方式渲泄出来。
托现代科技之福,虽相隔千山万水,但仍可随时通过微信视频关注佅佧的一举一动。手机上又下载了一个唤做“亲宝宝”的软件程序,可以让我与亲友们互动欣赏并回放佅佧的实时状态及成长历史。每日早晚浏览“亲宝宝”,成了落不下的功课。
佅佧一天天长大,会翻身了、会坐起来了、会爬行了、会跌跌撞撞地走路了。宝宝每一个重要的进步,都会让我乐上好一阵子。佅佧时不常也患病,我的心就会被揪住。儿子儿媳染上新冠时,佅佧也未能幸免,小脸烧得通红,喑哑的嗓子哭起来嘶嘶拉拉。面对手机屏幕,我不忍直视,只觉得心中痛。
随着佅佧越来越表现出的灵动与可爱,想抱抱佅佧的愿望也愈来愈炽烈。奈何因为母亲也就是佅佧的太奶奶正罹患重病,我分身不得。又兼儿子儿媳工作太忙,一时无法带着佅佧回归祖土,就仍是一直靠着手机慰藉亲情。某一日,在菜市场偶见一个两岁左右的女孩,觉得与佅佧颇有几分相似,遂央求孩子的父亲,让我抱着孩子照一张相,那孩子父亲满脸狐疑地盯着我,直到我打开手机,把佅佧的照片让他看过并说清根由之后,才如愿以偿。当我把这张山寨版的合影发到亲友群里后,自然招惹一众讥笑调侃。
终于,儿媳腾出了时间,决定带佅佧回来拜谒祖土,这如何不让我欣喜有加。因为儿媳妇家在重庆,回国后的第一站也就定在重庆。原本想从西安赶到重庆去接机,却虑着儿媳一大家族也会为佅佧聚庆,怕干扰了亲家情绪,还是强压了冲动。待到儿媳妇已买了两天后回西安的高铁票时,我却忽然觉得一天也等不及了。于是与妻子商量,决定急购车票,于次日一早乘高铁奔重庆。
因为票买得晚了,西安直达重庆的车票已售罄,只能在中途成都转车。儿媳劝说不必为了提前一天见着孩子,冒着酷暑,转车劳顿。可我没法抑制自己的急切,为了能早一刻把佅佧抱在怀里,转个车算得了什么?
盘点人生经历,似乎从来没有因为一次会面而如此心潮激荡。尽管无数次憧憬怀抱佅佧的感觉,但当佅佧实实在在出现在我面前时,我还是惊讶到呆住。虽然与视频和照片上的形象基本一致,但现实版的小佅佧活脱脱就是三十五年前那个深深刻印在我心里的儿子的翻版。一双水汪汪的眼睛和着精巧的嘴巴和鼻子,绝妙到极致地镶嵌在下巴略显尖意的圆脸上,粉嘟嘟地惹人怜爱无比。无疑,这的确是上帝比照儿子复制给我的一份厚礼。
刚刚两岁的佅佧虽然还不懂事,但却并不排斥我的亲热,她没有拒绝陌生的爷爷搂抱。我怀抱中的佅佧,眼神中露出一丝疑惑、一丝好奇、甚至还有一丝淡淡的羞涩。我好奇于佅佧不岔生。亲家笑言亲情决定于基因,亲热自然与生俱来。儿媳说佅佧已经通过照片与视频深受熏陶,与爷爷的亲热是理所当然的。我贪婪地亲吻佅佧的脸蛋、头发、胳膊,嗅着佅佧身上散发出的淡淡奶香味,抚着佅佧如绸缎般光滑细腻的肌肤,忽然就有了飘飘然的感觉。此时,只觉得“醉心”二字实在是汉语词汇中最贴切、最形象、最传神的文字。
佅佧终于踏上了从未落脚过的祖土。从西安车站出来,面对着一众从未谋过面的接站亲友,佅佧竟然落落大方地接受着大家逐一的亲昵,委实让人称奇。
按照佅佧的归国行程,她只能在西安呆十天时间。为了尽可能地多与佅佧相处,我早早地推掉了一应事务,只说自己近期要忙于一项重要活动。至于别人知情后会怎么嗔笑我,我才不在乎呢。因为儿媳与亲家伴着佅佧同行,为了不至于因为家里空间太小而让我和佅佧分开,我借用了一处足以容纳十几口人的别墅,安顿住了下来。亲友们闻讯纷纷赶来探望佅佧,宽敞的别墅竟时时显出几许拥挤。
抱着佅佧拜访至亲,每到一处,佅佧都像是到了自己家里。客厅、卧室、厨房、卫生间,角角落落都喜欢转上一圈。那架势,真像是要认真考量着为自己找出理想的落脚点。佅佧走到哪里,哪里就是欢声笑语。
沉疴在身的母亲搂着佅佧,激动得说不出话来。在母亲的心目中,佅佧是她第四代传人中唯一的嫡传正宗,多少次视频聊天中,母亲隔空拥吻佅佧,如今终于如愿以偿。听着母亲的昵喃细语,我的眼前突然浮现出三十五年前那一幕清晰的画面:母亲风风火火从乡下赶到城里,抱着出生才三天的佅卡父亲,一边亲吻,一边忍不住泪水溢出。而今,又是近似的场景,只是母亲的脸庞已然枯干,依稀可见的泪花更是混浊不堪。在佅佧娇嫩的肤色映衬下,母亲龙钟之相刺得人一阵阵心疼。
佅佧出生不久时,亲友们就昵称佅佧为西刘村村花。西刘村是我们老刘家的故乡村名。既然“村花”回来了,当然要带她回一趟村子。那天一大早,我驱车几十公里回到老家,抱着佅佧在静寂的村口和锁着门锁的祖屋前照了照片,录了视频。面对着陌生且又低矮的建筑物,佅佧眼神里露出新奇。为了不打扰夲家邻里,佅佧悄悄地回来,悄悄地离去。村子里没有人知道,远在德国且从未得到过正名的村花,竟然在村子里走了一遭。
其实,很想抱着佅佧到已是荒草萋萋的父亲坟头上告慰一番。父亲已过世三十多年,当年他虽是学富五车,但仍是有着极为浓烈的宗祠意识,佅佧是他唯一的重孙,迢迢千里回来,理当朝拜他。奈何佅佧太小,村里的公墓又远在一片密实的林木包围中,就权当我来做主,让父亲远远看上一眼重孙罢。聊作自慰的是,最美莫过于期待,以后佅佧长大了,还会回来。
我想让佅佧好好品尝一下家乡的各种风味美食,只可惜小家伙并不领情,除了白米饭、面条,她对各种菜肴似乎不太待见。或许,她是要把美妙的体验留给自己成熟的人生。
不远处有一家新开的儿童游乐场,我们带着佅佧去玩,游乐场的设施还算上乘,项目五花八门。佅佧像鱼儿入了水,像松鼠窜上树,那种喜悦,那种欢快,简直到了无以复加的程度。小不点的人,却专挑大孩子的游玩内容去尝试。那腿脚的迈动频率真像是上足了发条一般。虽然追着她令我气喘吁吁,但我似乎颠倒着重温了一回年轻的生命,乐不自胜。

本着惯性的思维,又带着佅佧去了大雁塔和兵马俑。对这些成年人必到场所,佅佧自然缺失基本的兴趣。当然,必不可少的收获是留下了宝贵的照片。
那天正值儿子生日,我们家族几十口人聚餐,佅佧替她远在异国的父亲戴上生日帽。在《祝你生日快乐》的欢唱声中,佅佧把两只手拍得溜响,惹得一圈人忍俊不禁。
几天时间,佅佧对我亲热有加。每天早晨,看到我第一眼的佅佧,必会连颠带跑地扑到我的怀里,紧紧地搂抱我一下。这又成了我每天醉心的一刻。每当我出门时,佅佧就抢先从鞋架上把我的一双鞋提着摆到我的脚下,再使劲摇手道别。我外出时间长一会儿,回到屋子时,仍然会在第一时间享受佅佧的扑面拥抱,以致于我外出办事时一味地想着速去速回。想想此前,我经常嘲讽那些与我同龄的朋友,年岁不大,却总是以回家看孙子为借口搪塞吃酒或聚会。现在才明白,那不是借口,而是真真切切的理由。
天下没有不散的宴席,别离总是常态。十天时间很快过去。佅佧回德国的前一天晚上,我失眠了。我似乎无法接受这幸福时光的转瞬即逝。明天之后,我将不能再搂抱我乖乖的佅佧,不能再陶醉于佅佧扑到我怀里的感觉。
第二天凌晨四点,佅佧与大人们一道早早地起床,顶着夜色,奔向机场。
佅佧与我在机场再见的时候,依然未完全睡醒,但她于半迷瞪中依然送给我一个飞吻,又似不情不愿地扬着小手含糊地喊着“拜拜”。直到进入安检口时,她却忽然好像明白过来,昂着头,目光牢牢地锁定在我站着的方向。
妻子伴着佅佧母女一起去了德国。我在外甥的陪同下,从机场返还,还得去收拾一下借住别墅里的行李物品。推开门,我忍不住习惯性地想张嘴喊一声“徕佧”,但空荡荡的房间却似突然让我如坠冰窖之中。人去屋空的氛围,由不得我颓然无力地坐在沙发上。环顾四周,灯光贼亮,却是白茫茫一片死寂。我脑海中立马就迸出了“凄凉”这个词。原来,没有了佅佧的陪伴,这个虽只住过几天但己被感觉固化的大房子,就如失温一般。扪心自问,未见过佅佧之前,不是也常常自满于岁月静好?缘何短短十天功夫,却变得如此矫情?再仔细琢磨,原来这大摡就是特定条件下所谓的一旦拥有,别无所求。
刘林海
二0二三年八月十一日
刘林海
陕西省礼泉县人,先后就读于西北大学中文系汉语言文学专业、西北政法大学法律专业。文学学士、法律硕士。经济师、高级律师。
一九八三年参加工作,一九九零年起从事专职律师工作。现任陕西汉廷律师事务所主任,西安仲裁委员会、渭南仲裁委员会仲裁员。
曾获“全国律师电视辩论大赛”陕西赛区“最佳专业知识辩手”奖。
第一部长篇小说《汉京城》由作家出版社于2019年出版。
第二部长篇小说《落户》由作家出版社于2022年出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