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作品简介:《心灵的火焰》是一部反映知青生活的长篇小说,分三部:第一部在农村;第二部返城进工厂;第三部都市。三部曲各自独立,却又有必然的联系与穿插。 小说通过大量的场景描写,生活描写,从六十年代末一直写到上世纪九十年代中期,充分展示了一代知青人二十多年中所经历的困苦和磨难,以及抗争、奋发、成长的过程。知识青年这一历史产物,所经受的一切,为时代付出了青春牺牲。这些历练,使他们成为新中国最具抗压的一大批人,在祖国现代化建设的大军中,在改革开放的各行各业中发挥了重要作用。更是产生了一批政治经济精英,担起了承前启后的中华民族伟大复兴的历史重任。
小说第一部通过主人翁林莺与李世强的爱情故事,展示了一代知青人在美好的理想与残酷的现实中的矛盾,在不懈的努力与艰苦奋斗中,在与地方权贵、恶势力的抗争中所遭受的苦难挫折、屈辱摧残以及成长过程。揭示了知青们在那一段时期的生活状况与命运道路。

《心灵的火焰》三部曲
(长篇小说)
作者:天恩

第一部(上卷) 第二章
参观许多文物古迹后,他们乘坐高档大轿车驶向一所华丽酒店。只见店门前一股喷泉如花似伞,层层泛出大小不一,交叠错落的蘑菇水帘;水帘后面,有一椭圆水池,水池中高低坐落着各类鸟兽石雕,但见石雕中慢慢翻出许多水花,如喇叭花一样,翩翩起舞,上下叠落;忽而蹿起一股股水柱,像路边跳起的兔子,把人猛吓一跳;忽而像一阵大风,扫荡过凉飕飕水气,清爽润肺;忽而又如百鸟齐鸣,欢然俱舞;忽而若狮吼虎啸,凌厉霸气;忽而又似细雨绵绵,天堑云开一幕过场,美妙彩虹拱门迎面出现;它们从不同角度,不同位置,不同时间交叉喷射水柱水花,此起彼落,幻化出自然界水与色彩、气与生命的妙趣和动人节奏。

用过餐,在舞厅晶亮茶几旁,李世强和外国朋友谈笑风生,无不风趣幽默。他说话和蔼,又善于用中国土俗谚语阐述问题,老外们极喜欢他言语中俚语及哲理性诗句。
“李先生,您真健谈。可是,现在该休息一下,让嘴歇会,叫四肢动起来。咱们来跳个舞吧?”邻桌美丽高雅的丽莎小姐伸出她那纤纤之手,欢然而至。
李世强挠挠头,故作惊慌又惭愧的样儿抱拳一笑,说:“哟,对不起,这个……我可能玩不好。您怕找错了对象,丽莎小姐,绝对是……您换个人好吧?不过,我最会欣赏鉴别,由其想一睹您优美的舞姿。”
丽莎正眼瞅着李世强,忽然神情变得严肃起来,她迟疑了一下,冷冷板着脸说:“您是不给我面子,叫我好看?还是故意捉弄,让我丢丑?”
李世强听罢,摆着手慌忙站起:“不不!丽莎小姐,你看我这粗手笨脚,最不擅长此道,并非不愿……”
丽莎见状,一捂嘴咯咯笑了,手指着他说:“得了吧,博士先生,别装模作样了。像您这样风度翩翩,又极有修养的学者,竟说不会跳舞,鬼才信呢!”
“密斯特李,你碰上对手了。我们丽莎姑娘可不是那么好骗好欺负的。”老外们逗趣道。
李世强不好再呆下去,抹把脸哈哈笑着:“那么,我没辙了,那就打着鸭子上架吧。”说着,爽利地走过去,腰一弯,用右手从怀内向外画了一个弧,做了个邀请姿势,接过手,搭在腰间,与丽莎舞动起来。丽莎得意地向同伴们做着鬼脸,欣喜地看着李世强,诡谲地笑着。一首波尔卡圆舞曲响起,节奏顿挫有力,旋律优美回荡。
曲终方停,丽莎便兴奋地抱住李世强,朝他脸上甜甜地吻了一大口。李世强立刻脸红起来,她感到脸上那圈热辣辣、湿润润的吻渍透过脸颊血液传遍全身,直抵心脏。仿佛胸腔内猛然装了个粗笨气缸,加大油门,“咚咚”跳得他心慌意乱。
丽莎还要与他再亲热一番,李世强一面左支右绌,慌忙周旋应酬,一面四处张望,寻找解脱之机。正在为难,忽见大胡子史密斯招手叫他,忙抛开金发女郎逃难般地奔了过去。
“怎么样老兄,有点味吧?姑娘新鲜独特的口吻很刺激吧?她这怕是真看上您,喜欢上您了呢。啊,说说吧,感觉咋样?你大概还是个‘男孩’吧?瞧你这脸红得,像个发了情的大公鸡。哈哈哈。”大胡子嬉笑着用手指点着他脑袋,整个脸乐地像爆开的石榴花。
“别闹了哥们,你安静会儿行不,我得坐下歇会儿。”李世强挠着头,面带窘色地笑着,从史密斯腋下空隙去瞅旁边的椅子,抬脚就想绕过去坐下。
大胡子用手挡住他,“慢点,老兄慢点,先别慌嘛。”
“干什么?”李世强有点困惑。
“我救了你的驾,不能白劳动吧?说什么你也得给咱办点好事才行。”史密斯顽皮地晃着脑袋把眼皮往开一撑,功臣自居地撇嘴笑着。
李世强一推他言笑道:“去去,谁搭理你。”
“真的,真的,我不是调笑。这会儿舞厅里这么优雅,您能帮我找一位中国女士跳跳舞吗?”史密斯收了调笑,盯着他认真恳切地说。
“是吗……好吧,我试试看。”李世强四下张望,中午时刻,舞厅的确没来多少人。“我去给你找个服务生吧。”
“不,不!”大胡子一摆手拽住他,喜眉笑眼地用手指向一个隐蔽处,神秘兮兮地悄声道:“我观察半天,早就选好了。就请墙角处窗边那位女士,她魅力非凡。我不会中文,以免产生不便,请您代劳吧。”
李世强顺指望去,那是位身着毛蓝西服上衣,下穿枣红色筒裙的年轻女人。她静静地一手托住腮帮,一手轻轻旋转着茶杯,虽然坐着,仍看得出她身材婀娜修长,秀气微瘦的鸭蛋脸型,线条柔和分明的侧影,略带伤感而忧郁的眉睫,形神中暗暗透出一种深沉、成熟和美。
李世强看罢猛吃一惊,似乎见到了一个早已褪色定影底片,从遥远模糊记忆中突然间刷新增色,一下子又鲜活地展现在自己眼前,而且是那么准确肯定,丝毫无误。虽然这发展变化的状态他确实不曾见过,他知道的也只能是这种趋势和原始定势。狂喜自内涌出,他失控地涨红着脸,压制不住沸腾血液,信马由缰任思绪飞驰、奔泻。
“难道会是她?难道会有这等巧事?不不,别慌,千万镇定,别搞错了,不要冒失。”内心虽然这样对自己说着,手却不由地颤抖起来,一种强按不住的激动像海底潜流,猛袭过来。史密斯见他呆若木鸡,推他一把,又听见他叽里咕噜不知说了几句什么,才见李世强机械般地走过去。
那女人依然在看着窗外凝神思索着什么,李世强走在她身背旁停下,一时竟不知说什么话好。他压抑着内心的狂涛巨浪,声音颤抖地试探性道:“小姐您好!”对方没有反应。李世强十分尴尬,觉着自己的嗓音也与往常不一样——失真而沙哑,像一个还未成熟正在学着打鸣的鸡叫一样。他呆呆地杵在一旁,像个木偶般垂手站立着,众目睽睽之下,颇为窘迫。
李世强下了决心,再度鼓起勇气,可伸出右手刚到一半便停住,想缩回来。但他还是硬着头皮说道:“小姐,打扰一下,可否请……请请您跳支舞?”分明有些口吃慌乱,底气不足。
“哦?”那身子终于转过来,一道冷峻目光快速扫向他,停在脸上,确切地说是他眼睛上。
李世强惊愕地张着嘴,差点没喊出来。眼前像飞射出一道耀眼电光,豁朗地照穿了一切。呵,是她!真的是她!真的是自己日思夜想,久久盼望的那个女人,爱人啊!怪道侧耳鬓发那么亲切,后背轮廓这么熟悉,这熟悉的嘴唇曾笑得那么甜美,这冷凝的眼睛曾纯真得如同一湾碧水;可是此刻,似乎又陌生又遥远,只剩下一丝抓不住的踪影!现在这双美妙丹凤眼中分明所含的是:即风流沉静,又忧郁冷酷,还有一些读不出字眼的深层东西,那是些什么呢?
她梳妆打扮地依然那么年轻,却全无了单纯与热情。头上盘了优美发卷,细柔的黛眉经过修饰,更为纤巧整洁,高耸的乳房,丰满而律动的身韵,比过去更为突出了的女人气息,女人魅力。她的表情由吃惊而平静,镇定,继而冷漠,淡然,略带有鄙夷与嘲弄。
“哦?怎么,是你要和我跳舞吗?”她歪头乜斜地看着他,嘴角露出不屑微笑,略带挑战翻了翻眼。
“不,不是……”李世强的脸胀得又红又烫,像烧茄子,浑身颤抖着,千言万语,万语千言,一时竟不知该怎么说。见她这般尖刻,心中更加澎湃如潮。他知道,对方并没有认出自己,这也难怪。自己已不是当年那个瘦得只剩排骨的可怜毛头小子,在身体、面貌和服装上改变甚大。
“那你喊我干嘛?我最烦就是生人前来搭讪,没事找话,无聊之极。”林莺阴沉着脸,微微皱眉毫不客气地说着,极为冷漠地把脸扭向旁边。
“我……我……”李世强被她呛得脸上一阵红一阵白,慌乱地直挠头,顿时变得又笨拙又口吃。
“咋了?……你这人怎么回事?还没完没了吗?”林莺转过身来紧追不放。见此人这般狼狈,可怜巴巴地样儿,她不由得又捂住嘴暗暗笑了。回过神,才郑重地去看他。忽然,他发现这人好面熟,“似乎在哪见过?怎么可能呢?怎么想不起来了呢?他这种慌乱地眼神咋那么熟悉?对,定是见过他的。……十分模糊,一种遥远而亲近……,过去也像有过类似感觉。这位风度翩翩,却显得怪异的男人,不是位谦谦君子,便是个别有用心之人?他或许是个遇到过或别有企图之人也未可知?要不,他为什么这样心慌意乱没了方寸?”林莺紧皱眉头,左视右看起眼前这人。
但见此人,一身得体青灰色笔挺西装,粗粗的脖颈上系着红白相间金丝领带,白色衬衣格外清雅素洁。年纪在四十岁开外,中等偏高个头,宽肩厚背,微红方脸膛新刮过泛着青光。他鼻梁直挺,眼窝深邃,看起人来炯炯有光,眼角处有两道深深邹纹,两鬓也隐现出一些白丝,是有些阅历的人了。他额角有一块淡淡疤痕,像西沉的月芽,前额空下一片发亮“开阔地”,脑门上边头发却很旺盛,端端地蓄着分头,很有气势。他虽然看上去比实际年龄能稍大一些,而整个体态却不失为一位颇具气魄的男子汉。
“这就怪了?”林莺眯眼犯着糊涂,“这样仪表堂堂男人,为何如此慌乱笨拙?为什么?为什么呢?”她眉睫波动,眼光闪烁,疑虑重重。
李世强看到这种状况,越发感到糟糕难堪,忙镇定住自己。“现在绝不是该认她的时机,别再这样傻帽下去。”
他红着脸,一边调整心态,一边极为掩饰地说:“对不起,请原谅我刚才失态。我是替一位美国朋友来找舞伴,但……却把您错认作我过去一位老同学,因为您…… 太想她了。‘’
“哦——真的吗?原来是这么回事。”林莺听罢微张开嘴,仿佛明白过来似的点点头。忽而一喜,有点惊奇,眼光中闪出一丝特别兴奋的光芒,恍惚之间又熄灭了。她本想说点什么,嘴唇只微微颤动了一下,却打住,只淡淡地叹出一口气,像是自言自语:“要是真的就好了,可哪能呢?那你……噢,算了,算了。……没什么。”事儿弄明白,气也顺了,她脸上现出一丝微笑与温和,抱歉地眨了眨失望而困倦的眼,用舌尖轻轻舔舔嘴唇,“你的外国朋友呢?”,她歉意地低声问,不好意思地斜下眼去看地下。
李世强回头一望,大胡子正阔步流星般走来,他倒是很准地拿捏着时间呢。李世强赶忙作介绍,没想到林莺立刻爽快答应了。让他惊讶的是,林莺也会一口流利英语,大方而风雅地与大胡子史密斯自如交谈起来。临舞,她扭头朝李世强一笑,表示歉意和慰藉。
史密斯是个红脸膛非常漂亮的美国男子,三十多岁还没有结婚。他非常爱慕地透过眼镜片仔细观看林莺,和颜悦色地与她谈笑。这是他在大厅中惊奇发现的一位东方美人。
“林小姐,您不但长得很美,舞跳得也很棒,与您跳舞,真是莫大享受,能够认识您,真是幸运!您是我到中国后,第一次感受到的艺术性风范人物。”史密斯踏着《蓝色多瑙河》的节奏,飘逸地与林莺转了一个优美舞姿后,不由当面赞叹起舞伴。
“您真会奉承人,史密斯先生。您说的,我可担当不起。”林莺撇撇嘴,有礼貌地笑笑。继而念头一转,戏言道:“那比起你们美国金发女郎如何?”

史密斯眼睛往大一睁,把嘴嘬起,非常幽默地做了个怪样。“各有千秋!”,笑意中透出智慧,像在给学生解读艺术密码似的说道:“美国人行事坦率直白,在具体行为上就显得潇洒自由,放浪一些,毫无拘谨和顾虑。而中国历史悠久,文化灿烂,封建社会特别长,很多中国知识女性则显得含蓄、规范和典雅,有思想有内涵。这是就一般而言,你身上就具备这种东方之美。然而,你又不仅这些,你身上还有——请原谅我这样说吧,你还有西方所谓的悲剧美色彩。你的凝思、神态,透露出一种深沉忧郁和失落,还有一种火样地期望,或者说是渴望。它是一团谜,又像一幅画,一幅带着永久神秘和魅力的画,如达芬奇的《蒙娜丽莎》。”
林莺听着他话语温厚的细细分析,不由得暗暗敬佩这个外国人的透彻观察,同时心中有些隐隐作痛,嘴角不由露出一丝苦笑。
“哦?您很了解中国噢,也很会看女人。真想不到……”林莺用中文自语道:“二十年来,理解我的竟是个美国佬!”林莺此时的内心十分凄凉和惆怅,她竭力控制住自己,排遣似的问道:“您是位艺术家吗?”
“不!我是研究历史和考古的。”史密斯热情地眨着闪亮的眼,十分殷勤回答。
林莺嘴角微微颤抖着,鼻翼间露出淡淡鄙夷和冷漠。“哼,不错,是历史!一切都是历史造成的,过去的每一刻每一天,虽已成为历史,但那阴影太沉重,忘也忘不掉,躲也躲不开的,可现在去怨谁呢?谁能承担历史重责?人都是不可能生活在真空里啊,还得慢慢往前走呀!”她轻轻地叹道。史密斯的热情坦率,赢得了她好感和信任,便放开地性情地说道:“先生,您很有眼光,是位正经学者。受到您赞誉,我感到极不好受。实在地说,我这人其实很自卑,有时甚至感到惭愧,或者说是羞愧得无地自容。可是有什么办法呢?很多时候大家都身不由己,这是现实。人活着,有时你就得熬,就得硬挺才行。”林莺非常真诚,脸上又显出了那种微妙忧郁和沧桑。
“啊?那为什么?您可否告诉我?”史密斯睁大眼,他吃了一惊。
林莺微眯着那双睫毛长长的眼,仿佛面对一片茫茫迷雾,她又朝窗外望去,半晌才回过脸看着眼前这个陌生、但却可以信任交流的外国人。她自嘲地微笑着说:“我是个受过生活践踏的女人,社会地位低下,一直在失业和打工中漂泊,一年前才来到这个宾馆工作,与其说是个职员,不如说是个舞女;四十岁的年龄,只敢对人说是三十多岁,您看,这是不是太虚伪了。最近,被破格提拔为公关部经理,似乎命运有了转机、变化。哼!不过在我看来,恐怕也是个可怜角色,谁知道后面是些什么呢。”林莺看着史密斯眼睛,慢声细语,一字一顿,语调又刻薄又鄙夷,她对自己的看法近乎残酷。她撇撇嘴,冷笑地问:“这下您还赞赏我吗?您还看得起我吗?在你们的社会里,这恐怕算是最低等阶层了?您再也看不到我头上的那圈光环了吧?”
“不不!……我不是那种庸俗之人。您这说法我看不对!……”史密斯像受到侮辱般满脸通红,他红着粗壮的脖子急忙分辨。“我完全不同意您这种观点。人的贵贱,绝不能拿身份地位或金钱厚薄来衡量,最重要的是人的品格、气质与心灵。一个人,无论他现实所处的境况如何,即使贫困到乞丐程度,只要他仍能保持纯净心灵,这个人的人格就是最可贵最珍贵的。林小姐,您是位不凡女性,深藏着一种美好底蕴,可能是被某种坏的状况压得有点变形,不过依然难能可贵。唉!可惜我不是画家,否则,您将成为我笔下的艺术珍品。”大胡子砸吧着嘴,十分真诚、惋惜地摇摇头。
林莺感激地看着他,又摆头淡然笑笑。“拿我开玩笑了……,您真会说话。算了,咱们谈点别的吧?”他想起刚才那个人,一边扭头去瞧他,一边继续与史密斯谈话。“您那位中国朋友怎么样?他是干什么的?您瞧,他一直在看我们呢。真奇怪,他居然错把我认作他过去的一位朋友,而我看他也那么面熟,似乎很早以前我们就认识似的,就是想不起来在哪儿见过?……唉,我现在脑子不好使,神经衰弱,有轻微抑郁症,经常失眠。过去曾受过一些刺激,有时还头疼。”
史密斯皱了皱眉,停住舞步,非常关注的说:“要紧吗?那可得抓紧医治啊!如果中国治不好,我可以帮你到美国去治疗。费用你不要考虑,如果您不介意,我愿意交您这个朋友,帮您这个忙。”
林莺不以为然笑了,但她马上感激地点点头谢道:“不用,真谢谢您的好意,我们才认识,不敢劳驾。别停下步子,您还没有回答我的问题呢?”林莺眉梢展动,嫣然一笑,她此刻显然要把兴趣转到另一话题。
“哎呀,哎呀!怎么搞的?”身后一个跳舞的女郎被踩着,疼痛地叫道。
是史密斯踩的,他慌忙扭身侧脸向人家道歉。回过身缩着头向林莺伸了伸舌头,以释窘态。林莺默默笑了。

史密斯接话道:“看您这么急切问这件事,那我就告诉您吧。他是我们这次中国之行重要人员和带队人,是位著名学者,其学术成就在国际上卓有声望。我们在此地要呆一个星期,然后,去西北、去敦煌、还要在北京开会。再后,就要东西而别,我们回美国,他却要留下一段时间,去寻找他阔别已久的女友。听说二十年前,他文化程度很低,靠了自学和帮助而成材。我还听说他坐过大牢,上过刑场,是监狱把他培养出来,让他百炼成钢的。”
“哦?”林莺睁着惊奇的眼,极感兴趣地扑闪了几下,她也是自学成英语的。“他是怎样学出来的?我可得与他讨教一番。他叫什么名字?”
史密斯呵呵笑着,喜悦地赞赏自己的朋友,“他叫李世强。这个人棒极了!可用几个字概括为:穷途末路,苦寒砥砺,情志高远,异峰突起,而且是风流倜傥的一大真君子。”
林莺震惊地停下脚步,一把攥住史密斯的双手,摇动着,失声地急切问道:“啊,你……你刚才说什么?他叫什么名字?李世……”
“是的,他叫李世强。”史密斯肯定的答道,同时惊愕地看着林莺。“您怎么了?”
“李世强?他叫李世强?”林莺喃喃自语,目光顷刻间变得呆滞而失神。
李世强!——好熟悉的名字,久久没有听到这几个字了。监狱?刑场?难道是他?他没有死吗?没有被枪毙吗?他从枪口下逃跑了吗?当兵的会那么笨?这完全不可能!两大车持枪核弹的兵对付几个犯人,还有的说吗?中国同名同姓的人实在太多了,可此人面貌为什么这么熟悉,现在忽然提起,仔细看来确实像极了他?由其是他慌乱时那眼神,只有李世强才独有的那孩子般特别眼光?自从见到这个人后,似乎就有一个影子在一直跟随着,从内心深处把无数影像信号往一起拼凑集中,极力想合成制造出一种什么形象,不停的在潜意识里晃动。噢,现在明白了,清楚这是怎么一回事了。难道世上真有奇迹出现?像武打或神话故事中的奇门遁甲,让他逃逸了去?这样胡思乱想,异想天开,是不是自己神经真的出了毛病?他已经死了,这是不争事实,二十多年前就已定性,很多人都证实过的!人怎能死而复生呢?而眼前这人怕也只是恰巧和他姓名相同,外貌又相似罢了。我的那个衣衫褴褛,蓬头垢面的李世强,瘦的只有一把骨头,岂能和眼前这个魁梧健壮、风度翩翩的文人雅士相提并论,比放排列在一起呢?真怪自己太思念他了,哪怕有一点点关系,都会胡牵连乱拉扯,都会把自己搅得五内俱焚。林莺呀,林莺!你是个苦命人,那你就彻底认命!何苦把自己一次次梦幻当真,弄得日夜不宁,神魂颠倒。这样下去,非疯了不可!为什么年龄越大越思念起他呢?想这些还有什么用?但是,如果连这点虚幻的精神支柱都没有了,那自己内心中还有些什么值得纪念,值得珍藏,又靠什么来活下去?

一首凄切的苏联老歌《苏丽珂》响起,那是林莺先前点上去的,这会儿正巧播出。她太思念李世强,不由想起这支歌。在那个遥远乡村,林莺教会李世强许多外国名歌,这是其中一首,他们曾无数遍唱过。音乐中女声唱道:
“为了寻找爱人的坟墓,天涯海角我都走遍。
但我只有伤心地哭泣, 我亲爱的你在哪里?
但我只有伤心地哭泣, 我亲爱的你在哪里?”
音乐已换成慢四步舞。林莺听到这里,掉下一串串心酸的泪珠,她在内心深深喊道:“李世强啊,我的爱人!你在哪里?你让我思念的太苦太累了!”
李世强心潮澎湃,热泪盈眶,一时间他深深领悟了林莺那时所处的深重苦情和处境。当时,因特殊原因,他没有机会和时间能告诉她自己还活着,苦恼与困惑一直缠绕着他,让他既痛苦又羞愧,还有那漫长的煎熬。现在,一切都已过去,他要紧紧抓住她,抓住命运,给她光明。他昂扬地快速走向前台,抓起麦克风用浑厚的男中音接上唱道:
“丛林中间有一株蔷薇,朝霞般的放光辉。
我激动地问那蔷薇, 我的爱人可是你?
我激动地问那蔷薇, 我的爱人可是你?”
听到这熟悉的声音,林莺激动地闪着泪花,她接口唱了下去。他们过去就经常这样对唱。
“夜莺站在树枝上歌唱, 夜莺夜莺我问你:
你这唱得动人的小鸟, 我期望的可是你?
你这唱得动人的小鸟, 我期望的可是你?”
这歌曲连通了他们心灵,各自慢慢向对方移动脚步,合唱道:
“夜莺一面动人地歌唱, 一面低下头思量。
好像是在温柔地回答, 你猜对了正是我。
好像是在温柔地回答, 你猜对了正是我。”
林莺完全撇下大胡子博士,向前奔去,满目早已是泪洗如注。她泪光模糊地望着对面那个直直对着自己扑面而来的“假李世强”,相距越来越近,往昔的记忆如同翻江倒海一般,一排排涌将上来,把她淹没。……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