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花 样
冯积岐
1
其实,何玉琴的郁闷是昨天晚上就生成的——不,早在三年前,她的丈夫刘拴柱出事之后,何玉琴的郁闷就萌芽了。在这个冬日的清晨,何玉琴的郁闷被催生了,成熟为一腔愤怒,不由自主地宣泄出来了。
催生、成熟何玉琴郁闷的是朱慧莲——“花样”旅社的老板娘。实际上,何玉琴责怪朱慧莲不过是个由头,她当着朱慧莲的面发泄一回,是蓄谋已久的事情,是她宣泄堆积在心中的无法言说的苦闷的出口。
2
昨天下午下班后,何玉琴回到县城东郊的家中,她支好电动车,走进了卧室。何玉琴将手伸进了被窝里一摸,拿起了电热毯的开关,把调节温度的中档换成了低档——被窝里的温度有点高。她以为刘拴柱睡着了,双手搓了搓,从刘拴柱身底下伸进去,给他翻身,——这是她每天回到家,要做的第一件事。她的双手刚触到刘拴柱的身体,刘拴柱睁开了眼睛,对何玉琴一瞟:你把电热毯换档了?何玉琴说,你没有睡着?刘拴柱的目光中漾出了一丝厌烦:没有。何玉琴说,被窝里太热了,刘拴柱双眼眨动了几下:我咋没感觉到。何玉琴说,等你感觉到,床就着火了。刘拴柱的脊柱神经受损了,腰部以下没有感觉。刘拴柱没有再吭声,他像一件家具,由何玉琴翻动。
同样是在一个大雾弥漫的冬日里,刘拴柱开着农用车去给塬上的凤山县城一家商场送弥猴桃,尽管,刘拴柱小心翼翼,车被浓雾紧锁住了,他缓慢穿行,一不留神,农用车跌到了桥下,刘拴柱被压在车身下面了,他保住了一条命,瘫痪了下半身。刘拴柱抵抗着这个现实,不接受自己的身体——我才三十岁,怎么就成为一个废物了?他和自己的身体作对——绝食,自杀,尽管最大限度地折磨自己,最终,还是自己安顿了自己——活下来,躺在了床上。他暗自企盼,奇迹出现,盼望能挺起腰杆,能开上农用车奔跑,能在何玉琴的身体里耕耘。可是,三年过去了,没有任何迹象表明,他会坐起来,他会站起来。何玉琴感到,刘拴柱给自己点燃的希望之火并没有熄灭,这是对她的安慰,她在烦躁、苦闷之时,一旦捕捉到刘拴柱眼神里的希望之光,就有了些信心。她觉得,她是拿27岁的年轻身体和刘拴柱赌,和命运赌。
何玉琴没有离开刘拴柱的想法。她自己也不知道,她要把刘拴柱陪到什么时候去。她和刘拴柱的相遇相识完全是一种偶然,那时候,她大胆如贼,十八岁,就和刘拴柱在县城宾馆开了房。他们相爱了。原来,爱情不是酝酿很久的雨水,而是突如其来的风暴。在何玉琴的心目中,刘拴柱是一根铁柱子,钢柱子;他健壮如牛,激情澎湃。可是,转眼间,这根柱子轰然倒下了,还不如一根朽木。何玉琴默默地照顾着刘拴柱,她和刘拴柱一样,盼望有朝一日,这根柱子能够立起来。
在“花样”旅社,何玉琴每天承受着有声有色的刺激,一旦她把这种刺激带回家中,目睹着刘拴柱瘫痪在床的模样,就十分懊恼:我要把他伺候到什么时候?
冬日里,天短夜长。六点钟,天就黑尽了。何玉琴给刘拴柱熬了一碗小米粥,将他扶起来,伺候他吃了晚饭,她上了床——她在刘拴柱的床对面给自己另外支了一张床。刘拴柱瘫痪以后,她就和他分床而睡了,——她的由头是:这样睡,便于刘拴柱养病,实际上,是她不愿意近距离面对刘拴柱,是她不愿意这具无用的身体对自己的折磨。她没有心情看电视,她翻了翻手机,觉得寡味,准备睡觉。
何玉琴刚躺下,对面床上的刘拴柱叫她睡到他那张床上来。何玉琴说,你快睡吧,喊什么喊?我累了,睡觉呀。何玉琴确实累了,心累,身体也累。“花样”旅社有三个服务员,一个服务员每天要打扫八个房间(如果有一个服务员请假,一个服务员就打扫二十个房间。)而且,换下的床单、被罩、枕罩要服务员自己洗净晾干,收起来。等她把自己该干的活儿干完,回到家,已经是下午四点左右了。
来嘛,睡到我这床上来。
何玉琴没有吭声,她翻了个身,把脊背给了刘拴柱,面庞朝着墙壁。你还是个男人吗?叫我睡到你跟前,顶什么用,你只能折磨我,只能使我受罪。
何玉琴没有开口,刘拴柱说,你过来,我有话给你说。
你说,我能听见。
你睡到我跟前来,我给你说。
刘拴柱一副乞怜的神情。
何玉琴翻了个身,面对着他。
3
你把我害苦了,还有什么话给我说?话语再甜,顶什么用?话语不是男人,再好的话,把男人支撑不起来。男人是血肉、筋骨,是力量;男人是女人的依靠,是能给女人带来安全,带来快活的人。我这样活着,和死了有什么两样?你把我害到什么时候去呀?你老早死了,我就解脱了。我不欠你的,我对你够好了,我把我爸我妈也没有这么伺候过,一个晚上,我要给你翻四回身,两个小时一回,你就不想想,我能睡安宁吗?整整三年了,一千多个日日夜夜,我太累了,你知道吗?在“花样”旅社,当我听见房间里的女人大呼小叫的时候,我才记起来,我是个女人,一个27岁的女人!你能体谅到我的孤独,寂寞吗?女人是要男人来安慰的,既安慰腰部以上,又安慰腰部以下。你不知道,每天我目睹着,那些满面春风的女人挽着男人的胳膊走进了房间,每天我在男欢女爱的氛围中,那种气氛,针一样在我身上扎。我是多么的渴望,渴望躺在你的怀里,被你紧紧地搂抱着。我不能不想起,我们在弥猴桃地里,在草滩上,在小树林纵情欢愉的情景。我爱过你,很爱你,你该知足了。夜半三更,当我一个人在被窝里偷偷哭泣的时候,我就特别恨你,恨不能叫你当即死去,使我解脱了。刘拴柱,不是我心肠坏了,我不是一个年轻女人,所有年轻的女人拥有的,我都应该拥有。我渴望你在精神上、肉体上安慰,给我快乐,并不过份吧。我不是坏女人,也不做坏女人。我不会像“花样”旅社里的那些女人一样,挽着男人的胳膊去开房的。我每天下班回来,你总是说,咋回来的这么晚。其实,天天是这个时候。我知道你心里的小九九,你以为,我在“花样”旅馆有了人。我给你说,我如果耐不住,如果哄你,会天衣无缝的,还用你怀疑吗?我如果是那样的女人,早离开了你。我不责怪你。你也不必怀疑我。我不想听你说,你即使口吐莲花,我也不想听。你现在不是男人,等你再次成为一个男人了,我们说个透亮,彻夜叙说。

4
睡过来嘛,我真的有话给你说。
刘拴柱带着悲凉的哭腔恳求。
你能干啥?你想干啥?何玉琴的话像鞭子一样抽打着刘拴柱:睡你的觉,不要喊叫了。
何玉琴关了灯。
对面床上的刘拴柱不甘心,他在床上挣扎着,挣扎着。
当何玉琴听见响声的时候,刘拴柱从床上翻滚下来了,他向何玉琴的床跟着前爬动着。何玉琴开了灯,下了床。你叫我睡个安然觉,行不行?何玉琴抱怨了一句,她将刘拴柱抱上了床。
无奈中,何玉琴睡在了刘拴柱的那张床上了。三年前,他们一旦上了床,一个搂住一个,才能睡着。可是,现在,躺在刘拴柱跟前,何玉琴体验到的是冰凉冰凉的气息,是烂棉絮般的气息。她觉得,刘拴柱只是木头般的躯壳,不是一具活物。她心如死灰,却秋水一样平静,她呼出的气息,如同枯草一样。刘拴柱向她跟前偎了偎,似乎有点不安份了,他叫了一声玉琴,小声说,你脱光了睡。何玉琴说,你再这样,我就睡到我的床上去了。刘拴柱果然不吭声了。何玉琴看不见刘拴住面部的表情。黑夜如同一堵墙似的,冷漠地站立在两个人跟前,夜晚的声音呓语般的,充塞在房间里。何玉琴觉得,她的肩头湿湿的,伸手一摸,刘拴柱流泪了,无声地流泪。泪水湿了何玉琴的身体,湿了她的心。何玉琴说,你咋了?哭啥呢?刘拴柱说,我难受。何玉琴说,要不要去医院。刘拴柱说,不要。刘拴柱伸过来一只手,拉住了何玉琴的手,可怜巴巴地说,你脱光,搂着我睡,行不行?三年了,刘拴住从来没有说过这样的话,提过这种要求。何玉琴突然觉得,刘拴柱比她更可怜,更可悲,更需要安慰。她顺从了刘拴柱,坐起来,脱了内衣,一丝不挂,侧身而睡,一只手臂搭在刘拴柱的腹部,画家一样,描绘出了一个要搂抱而没有搂抱的姿势。何玉琴觉得,这样睡觉很别扭,那条胳膊从刘拴柱小腹上挪以后下来,仿佛多余的,没有地方搁置;不挪下来,又觉得,胳膊好象死去一样,没有了温度。她正躇踌着,猛不防,刘拴柱叼住了她的乳头,咬了一口,何玉琴疼得大叫:放开!快放开!刘拴柱非但没有挪开嘴巴,一只手伸向了她的下身,用手抠。何玉琴又叫了一声。她正欲伸手扇刘拴柱的耳光,刘拴柱的嘴巴和手臂同时挪走了。刘拴柱放声大哭了,哭声苍凉,悲怆。何玉琴也哭了,她只是抽泣,浑身抽动着,好像谁把她放在火上烤。
何玉琴先止住了哭,她准备下去,睡在她那张床上去。刘拴柱拽住了她的手臂,抽泣着说,我有话给你说。何玉琴说,你说。刘拴柱说,今天是咱们结婚的日子,七年前……刘拴柱欲言又止了,何玉琴叹息了一声,躺着不动了。难怪,刘拴柱要搂着她睡,我怎么记不起来,今天是我们的结婚纪念日?
5
何玉琴一夜未曾安宁,六点多又醒来了.她一看,刘拴柱还在熟睡中,就悄无声息地穿上了衣服,去洗手间洗涮一毕,推上电动车出了院门。
浓雾锁住了清晨,县城郊外所能目击到的树木、电杆、建筑物都面目不清,暖昧糊涂,电动车的灯光如同在水里浸泡久了的木头,肿胀而虚弱。何玉琴的车速很慢。县城东关,一家卖油条豆浆的小铺子已经开了门。何玉琴走进去,要了一碗豆浆,两根油条,她正吃着,一对三十岁上下的男女走进来了,他们刚坐定,女的说,你还回小区?男的说,回去暖一暖被窝,她七点五十下班,等她进了门,我再去上班。何玉琴抬眼一瞅,就知道,这是一夜销魂的野鸳鸯,他们老早起来,回家给妻子或丈夫做样子——一夜在家里的样子。这种人,何玉琴在“花样”旅社见多了。
何玉琴进了“花样”旅社,把电动车放在了一楼的楼梯下,她抬眼一看,一男一女,两个背着书包的孩子走进了值班室,她跟了进去。这两个孩子是来值班室退房的。他们退了房,去学校上课。何玉琴打量了这两个孩子几眼,她用平静的口气问那女孩儿:十几了?女孩儿说,十四了。等那男孩儿把退到手的钱拿上,何玉琴又问那男孩儿:十几了:男孩儿不回答,向出走。何玉琴不依不饶,跟在他们身后,提高了嗓门:十几了?阿姨问你话,聋子吗?十四了。男孩儿撂下一句话,拉上了女孩儿的手,跑出去了。
这两个孩子走出旅社后,朱慧莲上了床,还想再睡一会。何玉琴第二次走进值班室,用目光揪住了朱慧莲:姓朱的,你少造些孽,行不行?朱慧莲一看,何玉琴冷眉冷眼:咋了?刚起来,发什么牢骚?何玉琴说,你说咋了?娃们才十四岁。这种事,何玉琴见多了。她曾经心平气和地给朱慧莲说,有些钱能赚,有些钱不能赚,不要给娃们在旅社开绿灯,娃们正在长身体,把身体弄坏了,学业完不成,就成你的罪过了。朱慧莲说,咱不留娃们住,娃们就住进其它旅社、宾馆了,咱能管得住自己,能管得住别人吗?只能怪家长把娃没教育好,给他们钱,叫他们玩。朱慧莲说的也是实情。县城里近百家大小旅社、宾馆,中学生在旅社、宾馆开房已经不是什么石破天惊的事了。县公安局多次突击检查过,处罚过,收拾过后,沉寂一段时间,这些旅社、宾馆的老板又是老病重犯了。
在这冬日里的清晨,当何玉琴再次看到,一对中学生在“花样”旅社开房后退钱时,她愤怒了——也许愤怒之火的燃烧是由昨晚上的坏心情点燃的,她指住朱慧莲说,你这是损阴德,知道吗?你咋不叫你女儿来旅社开房?你爱钱不要脸,连命都不要了,得是?何玉琴嘴里寒气逼人。朱慧莲没有想到,何玉琴会口出恶言,指责她。按辈份,何玉琴叫她小姨——何玉琴的母亲和朱慧莲是堂姐妹。因为有这层关系,朱慧莲才答应何玉琴到她的“花样”旅社上班。既然何玉琴嘴上不饶人,揭她的短,给她不留情面,她也就不顾及何玉琴是晚辈了,朱慧莲冷冷地说,不用你来教训我,我的生意,我自己做主。你得是一个晚上没有睡好,给我来找麻烦?你家拴柱是个废人,你守活寡,是你命不好,这能怪我吗?我知道,你年纪轻轻,需要男人伺候,可你不能嫉妒别人,把气给别人身上撒。朱慧莲捡何玉琴的疼处戳。朱慧莲只顾自己说的痛快,她就没有看见何玉琴拳头攥紧,浑身颤抖,何玉琴手一挥,给朱慧莲说,你有理,你胡说吧。我现在就去公安局投诉。朱慧莲说,去吧,去吧,快去。我害怕公安局还不成?何玉琴不是不知道,公安局的一个副局长就是朱慧莲的小叔子,即使她投诉,也是白搭。她无法平息自己的怒火,才这样说。何玉琴正在向外走,被来上班的另外两个服务员拦住了。这两个服务员连推带拉,何玉琴上了二楼。
6
何玉琴很小心地叩了两下门,里面无人答声。隔了片刻,她又弯起中指,叩了两下门,说道:服务员。有人吗?依旧无人答声。何玉琴用钥匙打开了门,准备打扫卫生,她刚一推开门,看见了她不该看见的场景。何玉琴已经不是第一次被这样的场景糟蹋了——正在动作的男人非但没有呵斥她,反而朝她点了点头,——何玉琴知道,这是在故意挑逗她,羞辱她。女人一张淫荡的大脸扭过来,说,没见过,得是?何玉琴强忍着一腔怒火,狠劲地拉上了门。
何玉琴打开了隔壁房间的门。客人走了。地板上乱扔的卫生纸,一团一团,如同开败了的花;纸烟头堆满了烟灰缸;几个空啤酒瓶子倒在茶几上面,一副破败相;被子揉成了一团,蜷缩在一起;床单上的体液不知羞耻地污脏了几处。何玉琴从被子上抹下来被套,扯下来床单,掏出枕头,拿下枕套,她把张扬着斑斑污渍,散发着浓重的人体味的布草卷在一起,卷成一团,堆放在了垃圾车上,开始清扫房间。卫生间里,洗浴之后用过的沐浴露瓶子和洗发水瓶子扔在地板上;垃圾筒旁边,是两个用过的安全套;一条污秽不堪的女人内裤丢在喷头下,扫一眼这些脏物,何玉琴就恶心。清除这些脏物,是她的工作,为了挣工资,即使厌恶,她也要干下去的。
有时候,一个房间,何玉琴一天之内,要打扫几次。客人刚退了房,又有一男一女登记了钟点房,两三个小时折腾之后,房间里一片狼籍。这些男人和女人,把短暂的欢愉,把汗渍,把体液,把宣泄了欲望之后的残渣留在了房间,何玉琴又要去打扫一次。
影响何玉琴心情的倒不是房间里的脏物,不是干活儿的累,如果说,她不是在打扫房间而是在清扫厕所,她照样会干的很好的。使她难以忍受的是,“花样”旅社里的气氛,声音,气味。她正在这个房间里打扫,隔壁房间里的女人旁若无人的呻唤,尖叫,墙壁太薄,连身体和身体相撞击的声音似乎也那么骚情,当女人疼痛似的忍不住大喊时,何玉琴觉得她要崩溃了,她撂下手中的活儿,跑到了一楼的收银台,给朱慧莲说,我不干了,辞工。朱慧连问她咋了?何玉琴结结巴巴地说,他们,他们大白天……真不知羞耻!何玉琴竟然语无论次了。朱慧莲一听,哈哈大笑:人家那样,关你什么事?一惊一乍的?何玉琴说,我受不了。朱慧莲说,有啥受不了的?你没见过,还是没听过?何玉琴说,这样的客人,咱以后不收住行不行?朱慧莲说,谁家的旅社、宾馆规定客人住进去,不准那样?咱有什么权力去管人家那事?再说了,咱开旅社是为了挣钱,人家住进来,即使为了图快活,咱也无权干涉。何玉琴说,以后,男人和女人同住一个房间,要出示结婚证。朱慧莲说,公安局没有这个规定。再说,你咋知道人家就不是两口?咱有权力去问人家跑马场?就是人家出示了结婚证,两口在房间里闹腾,你还要去干涉?不要生闲气,管闲事了,干活儿去,习惯了,就好了。
习惯?何玉琴无法习惯,很难习惯这样的环境。尤其是,当她目睹着一个年过花甲、头发几乎全白了的老头子和一个年纪轻轻的女人走进房间的时候,当她听见那个年轻女人装模作样的发出声音的时候,她心里即刻升腾起一股仇恨来,既恨老头子,又恨那女人。她故意在楼道里走动,把脚步声弄得很重,边走边哼秦腔;她挥起拖把,一边拖地,一边用拖把的把儿在地板上狠劲地墩,她可笑的用自己制造的噪音压抑心中无名的怒火。无论她怎么恶作剧,房间里的女人依旧哼哼唧唧,我行我素。何玉琴的对抗是徒劳的。在回家的路上,她又抱怨自己:你不那样,是你自己的选择;别人那样,是别人的选择,关你啥事。
何玉琴和朱慧莲的争吵已经不是第一次了。上次,也是为了两个中学生在“花样”旅社开房而争吵的。两个孩子退房之后,何玉琴进了房间,她撩起被子一看,床单上留下了一团血污的痕迹,那痕迹还没有干,显然,是刚刚擦过的。何玉琴猜测,当孩子们发现了血污之后,用肥皂水试图清洗掉,——床头柜上还留着用过的一块肥皂。何玉琴将床单拉下来,给朱慧莲扔在了一楼前台,出了门,骑上电动车回去了。
她两个月没有来上班。
刘拴柱每天要吃药,要理疗,她不挣钱,就等于放弃了给刘拴柱治疗。她这年龄,说老不老,说年轻不年轻,她除过在旅社干服务,还能干什么呢?两个月之后,她又回到了“花样”旅社。
7
人的习惯是很可怕的。果然,何玉琴被朱慧莲言中了,时间长了,可玉琴看惯了男男女女拉着手进了房间,听惯了他们在房间里发出的声音,嗅惯了他们制造的气氛。她甚至觉得,人家这才叫活人,叫活着;愉快的活着,激情充沛的活着。回到家,何玉琴一个人躺在床上,眼前头不由得浮现着那些男人和女人勾肩搭背的身影,耳边不由得回响着令她心惊肉颤的声音,当她长长地叹息一声之后,对面床上的刘拴柱就叫着她的名字,问她怎么了?病了吗?她闷声闷气地说,你睡你的觉。刘拴柱当然能听得出她的言语中溢出来的情绪:烦躁、苦闷、失望、沮丧。刘拴柱没再吭声。何玉琴在脸上抹了一把,泪水从指缝里涌出来了。我上辈子作什么孽了,老天对我这么不公?我这样活着有什么意思?这罪受到何时才是终结?何玉琴用被子蒙住了头,生怕自己哭出了声。
她躺了一会儿,还是睡不着。她起来,下了床,去给刘拴柱翻身。她没有像往常一样,将一双手慢慢地从刘拴柱身底下伸过去,很小心地将他翻过去,而是双手抓住刘拴柱的两肋间,像翻动一捆子柴禾似的,将刘拴柱猛的朝里面一翻,刘拴柱“唉哟”了一声。她的言语如同枣刺一样,直扎刘拴柱的心:咋啦?死呀?得是?刘拴柱不知道,为什么何玉琴这般猛浪?为什么发脾气?刘拴柱没有抱怨,一声不吭。
何玉琴再次上了床。她关了灯。她睁大眼睛注视着房间里的黑夜;黑夜秋雨一般,淋了她满身,淋在了她的心上。淋在她心上的还有人的泪水——对面床上的刘拴柱在低低的涰泣。何玉琴侧过了身,脊背朝着刘拴柱睡觉的那张床,闭上了眼睛。
8
何玉琴觉得,一天的不顺遂是从清早开始的。
清早起来,她和朱慧莲吵了嘴,她强忍着,没有离开,八点以后,她开始房打扫间,一个房间还没有打扫完,朱慧莲安排了钟点房。进来了一男一女,他们一看,她正在打扫,那个大约五十岁上下的男人给女人说,我下去买些苹果。女人要跟着男人下去,男人说,外面冷,你就不下去了,房间一会儿就收拾好了。女人坐在了沙发上,看着何玉琴拖地板。何玉琴一抬眼,觉得这女人眼熟,却叫不上名字来。她故意说,女子,有二十岁了吧。女人哧地一笑:有那么年轻吗?二十六了。何玉琴的拖把在地板上来回拖动着,思绪飞快地转动:究竟在哪儿见过呢?想起来了,她不是娘家表舅舅的女儿吗?何玉琴似乎是不经意的说,你得是姓何?女人有些吃惊,站起来了;你咋知道的?何玉琴搪塞道:我猜的。我姓何,我猜,你也姓何。你家得是在何村?女人说,就是。何玉琴说,我也是何村的,按辈份,你把我叫姐吧。女人站起来了,她上下打量了何玉琴几眼,改了口:我不认识你。我不是这个县里的人,我是户县人。何玉琴说,我认错人了?两个人正说着,那个男人提着一袋子苹果进了门。那个男人刚一进来,女人就说,走,咱不在这儿休息了,另找一家。男人说,为啥?女人说着,走出了房间。男人跟在了女人身后,一脸的莫名其妙。何玉琴朝那一男一女唾了一口。不就是为了几个钱吗?装啥正经?那女人一听,回过头来,问何玉琴:你刚才说啥?何玉琴说,我说,你不就是为了钱吗?女人说,我就是为了钱,碍你什么事了?何玉琴说,既然为了钱,在哪个宾馆,都一样,何必赌气走了呢?那个男人不等女人开口,抢先说,你再多一句嘴试试。何玉琴说,咋啦?还想动手?我说错了吗?你为了花钱,她为了挣钱,多大的事呀,走什么走?男人把手中的苹果袋子一扔,不由分说,一拳头朝何玉琴打来了。何玉琴一个趔趄,用拖把支撑住身体,才没有趴在地板上。她举起拖把要打男人,女人一把抱住了何玉琴。男人扑上来,轻而易兴举的夺下何玉琴的拖把,他伸手去扇何玉琴的耳光,何玉琴抓住了男人的手臂,尖锐的叫了一声,去咬那男人的手。隔壁房间里住的那一男一女丢鞋落帽的跑出来,他们站在门口观看,却没有一个人阻拦。听见何玉琴的喊声,另外两服务员从房间跑出来,将那一男一女,拉到了一边,朱慧莲也从一楼上来了。朱慧莲劝说那一男一女不要闹了,那一男一女退了房。
何玉琴窝着一肚子气,她本来想撂下手中的活儿就走,她一想,再有几天,就满一个月了,把这一个月干满,说什么也不再“花样”旅社干下去了。午饭前,何玉琴就把给她分的房子打扫完,吃毕午饭,她在值班室休息了一会儿,电工老张一边刮胡子一边问她:家里还有没有要卖的弥猴桃?她说,卖完了,你想买,我在村子里给你打问。电动剃须刀发出的麦杆一样细的声音替代了老张的回答。剃须刀?刘拴柱至今使用的是那种带刀片的剃须刀。结婚后,她给刘拴柱买了一把电动剃须刀,刘拴柱没有用,他说,带刀片的剃须刀刮起来舒服。刘拴柱瘫痪后,曾经用剃须刀的刀片割破了手腕上的血管。幸亏,她发觉的早,才救下了他。从那以后,都是她给刘拴柱刮胡子的,刮毕,她就把剃须刀收拾了。昨天,拴柱又说,要刮胡须,她心情不好,就把剃须刀给了他,叫他自己刮。晚上,她忘记了收起剃须刀了。何玉琴一看见老张手中的剃须刀,坐卧不安了。她的潜意识里,对剃须刀有一种危险感。何玉琴安慰自己:三年了,刘拴柱已经接受了他的疾病,接受了他的身体,他的存在。即使把刀子给他,他也不会干傻事的。何玉琴这么一想,平静了一些。她喝了一杯水,在休息室躺了一会儿,骑上电动车,回去了。
何玉琴将电动车放在房檐台上,撩起门帘,走进房间,叫了一声拴柱。第一个和她打招呼的是地板上的那一滩血,那一滩血夺走了她的目光:刘拴柱的一条手壁垂吊在床沿,如同干枯的树枝;耷拉的脑袋告诉何玉琴,该发生的已经发生了。何玉琴没有哭天哭地的喊叫,她跌坐在床上,再次用目光捞起地板上的血,血腥味儿似乎凝固了,她已经嗅不出夺命的气息,此刻,她很清醒,刘拴柱走了。这是真的。她似乎早有预感,知道刘拴柱必定会这样做。她知道,她这一生也难以解脱了。恰恰不是刘拴柱死了她的就解脱了。不是的。
这么坐了一会儿,何玉琴站起来了。她把掉在地板上的剃须刀的刀片拾起来,擦干净,装在剃须刀上,重新给刘拴柱刮了一遍胡子(刘拴柱自个儿刮的很潦草)。何玉琴噙着泪水,把剃须刀收起来,放好。她在柜子里给刘拴柱寻找还没有穿过的新衬衣。拴柱,你为什么要走这条路?是我对你不好吗?我错在哪里了?你将刀片在手腕上一划,结束了自己,可我呢?我怎么活下去?我从此就跌进了深渊。你想过没有?何玉琴再也噙不住泪水了。她细细地涰泣,那哭声仿佛水管子被压扁了,憋出来的流水。她浑身抽动着,掏出了手机,拨通了住在县城里的、刘拴柱哥哥的电话。
作者简介:
冯积岐,1983年发表小说,1984年加入中国作家协会,在《当代》《人民文学》《上海文学》等数十种刊物发表中短篇小说300多部,作品多次被《小说月报》《小说选刊》等杂志选载,出版长篇小说《村子》《逃离》等14部。曾担任陕西省作家协会专业作家,创作组组长,作家协会副主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