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径文学社作品(漫漫长路)
导读:崀山位于湖南省新宁县,是国家5A级风景名胜区,被誉为“国之瑰宝、丹霞之魂”。在这里土生土长的人们,都有一种浓郁的乡土情怀,比如徐巨明老师--也不知是崀山让他们越发纯朴了,还是他们使崀山更加美丽……
我娘的事情
徐巨明
农历七月半中元节,又称鬼节。在我的家乡,这个节日好像并没有一个确定的日子,所以统称为“七月半”。按家乡传统说法,死去的亲人会在7月11日从阴间回来,14日再回阴间去。14日这天晚上,我们都要回老家为另一个世界上的亲人送行。
花不了多少阳间钞票,就可以买到亿万阴间冥钱,回老木屋的门前火化,请阴间脚夫挑夫担去给亲人享用。每年的这个时候,我从不以任何理由耽误这种廉价的“孝敬”活动,尽管世上有没有鬼神至今还没有一个定论,但我一定要虔诚,万一有呢?
每次写冥钱包的时候,我会特意给我娘多写几个。上书:“不孝儿谨具冥钱一包,已故慈母徐门许氏爱梅老孺人查收。”不管娘死后成了鬼还是登了仙,只希望她在另一个世界里能够富足,以弥补前世遭受的苦难。
恍惚间,我仿佛看到娘拉着父亲的手,坐在老屋的条凳上,衣香鬓影,雍容华贵……

(娘就在崀山的云海里成了仙…)
(一)
我父亲死得早,娘守寡20年,死于1999年,她的命数注定她跨不过世纪的门槛。二十年来,这世界早把她忘得一干二净,因为她太卑微,就如山里的一棵小草,身上只爬过蚂蚁和小虫,连小鸟都很少在身边飞过,更不用说大雁和苍鹰。她做过的所有事情都小如微尘,在空气中消融,有时候这微尘会揉进我的眼里,梗得我眼睛酸酸地流泪。
我娘是个很彻底的文盲。我上小学时,有一次教她写自己的名字,她说她会写,结果把“许”字写成了“言午”两个字,她用繁体写“爱”字,写了半天,把个“愛”字拉得长长的,歪歪斜斜竖在那,占了三四个格子。我告诉她,现在的“爱”字,已不要中间那个“心”了,她瞪眼看了我半天,然后无趣地离开。
娘不善说话,批评教育我们,都是捡别人的话说。邻居孩子穿了新衣服,我只要羡慕地多看几眼,娘就会骂我“见人屙屎喉咙痒”。有时候我们做事莽撞,说话不懂轻重,娘会责备我们“冇(没)呷过糁子粑,嗯(不)晓得粗细”,这些土得掉渣的方言俚语当然都上不得台面。我曾经努力回想,娘在世时给我留下什么最有意义的语言,居然也想起了一句很高大上的话。那是我谈恋爱的时候,第一次带女朋友回家,娘见我们关系好,眉来眼去的,心生担忧,在吃饭时,很认真地对我俩说:你们别犯政治错误啊!我懂,娘说的政治错误指的是男女之间的亲密事情,我当时听了很不是滋味,没想到许多年以后,这竟成了娘留给我最深的语言印象。
但是,我们兄弟姐妹都特别怕娘。娘用捡来的话骂我们,那是她温柔的时刻,而如果我们犯了错,娘铁青着脸,不说话,那就意味着要遭皮肉之苦了。有一次娘跟生产队出工挖土,我们小把戏们也跟随着在附近放牛。大人们中途休息,娘把我叫到眼前,突然从身后拖出一根木棍对着我全身猛抽,那凶狠劲啊,仿佛我不是他崽,而是一头不听话的牛。后来才知道是一个小伙伴的母亲向我娘告了状,说我欺负她儿子,说像我这样的人长大后不是强盗就是土匪。我娘听了烦得要死,但她是文盲,无法言辞表达,只有用棍棒发泄。从此以后,我再也不敢有恃强凌弱的行为了,当年被我欺负过的小伙伴,成了我一生的好朋友。
现在回想娘的棍棒,已没了任何疼痛记忆,反而觉得是一种永不回头的幸福。
(二)
我娘从一个叫“金鸡塘”的小山沟,嫁到相距不到4公里的一个叫“罗洪”的小山冲,把我的故乡安放在这里。故乡罗洪像个大凿箕(簸箕),三面环山,只在低矮方向留有一个出口,村民们把房子建在箕腰上,屋后是山,屋前种田,山环水绕,藏风聚气,也算是片风水宝地。在我年少记忆里,大人们每天的生活都在凿箕里。白天沿着凿箕上下劳作,夜里,熄了油灯,搬一根木板凳坐在门前空地上讲白话(聊天)。我最爱听的是大人们讲城里的故事。他们数月才上一次县城,从凿箕出口到县城只有唯一一条绵延三十里的山路。那县城啊,是个既神秘又遥远的地方。大人们有谁进趟城,回家后要讲半个月。
我长到八九岁了才第一次跟娘进城。那天,娘提了一大筛(篮子)红辣椒进城里卖,三十里山路,娘一个人左手换到右手提。那阴森森的小路上常常好几里路碰不到一个人,只有我们娘俩一前一后默默走着。我喜欢东张西望,大惊小怪的,看到一只美丽的小鸟或是一颗不知名的大树,便突然尖叫起来:“娘,娘,快看,那是什么?”娘被吓得筛子都快掉下来,连声骂道:“撞鬼撞菩萨,叫天大一声,吓我一跳,呸雀呸雀!”过不了多久,我又忘了,又一声尖叫,娘又吓一跳。娘被吓上一路,回家后她逢人就讲,差点没被我吓死。
山路快走完了,离城里近了,娘指着远处一条黑色的带子告诉我,那就是城里的柏油马路。我马上就要到城里了,对我来讲,那是个刻骨铭心的历史时刻。当双脚踏上从未见过的柏油路,我又跳又叫兴奋到了极点。趁娘跟别人讲辣椒买卖的机会,我从马路两边跑过来跑过去。这时候,一辆大卡车迎面开来,不知是吓懵了还是激动了,当大卡车快到眼前时,我飞脚从车前窜过,大卡车“剧”的一声停下来,从车上跳下一个大汉,怒冲冲地指着我娘破口大骂:“你这个猪娘,狗娘,把你崽碾死,碾碎,看你管不管,看你气不气!”我娘吓得一句话也说不出,抱着我的头,全身发抖,怯怯地站在路边,那场景让我一生回想一生痛。
奇怪的是,如此惊险的故事,我却从来没有听娘在别人面前讲过,以为她忘记了。直到我参加工作以后,有一次陪娘过马路,娘左顾右盼,还下意识地牵着我的手,我才知道娘不可能把那件吓得她半死的事情忘掉。我侧身看着娘头上的白发,想起当年娘站在那个高大凶恶的司机面前瑟瑟发抖的情景,心里一阵阵绞痛。

(娘,娘,快看,那是什么?)
(三)
去年的大年三十,我早早吃完团年饭,一个人开车回了乡下老家。
走进那座让我魂牵梦绕的老木屋,我的心里泛起丝丝凉意。老木屋掩映在果木楠竹之间,青瓦鳞次,木壁斑驳,然而一直端端正正地站着,忍受着孤冷寂寞,经年守望,痴心等待,等待着在它怀里苦乐了一辈子,最后从这里走向另一个世界的我爹我娘,等待着我们这些无情无义、弃它而去的游子。
我打开房门,穿过厨房,走到灶前。
“巨伢,添柴,把火烧旺!”恍惚间耳边响起娘的声音。
我本能地蹲下,可是,灶上灶下,空无一物,唯有灶前余灰清冷……
娘在的时候,大年三十晚上把灶火烧旺,是件很讲究的事情。年前,娘吩咐我们留下上好的干柴,要在大年三十的灶里烧下一大堆炭火,正月初一日早晨起来扒开灶灰,首先看到炭火旺旺的,一年的生活便有了红红火火的好兆头。现在,娘走了,这灶也冷了。
娘在的时候,这老木屋的每个角落都令人向往,哪怕是藏在猪栏后面的茅厕也是有诱惑力的。小时候过年,娘担心我们“崽巴式”说出不吉利的话,便在年前几天里带我们进茅厕里刮屁股嘴,我们故意扭扭捏捏,总想趁机打点油火,娘便拿出糖果哄着我们。我跟娘走进茅厕里,娘随便从旁边捞一根竹篾之类的东西,在我嘴巴上猛刮几下,边刮边念叨:“屁股嘴,坏话不灵!屁股嘴,坏话不灵!”如此以后,即使我们讲了不吉利的话,也就不会应验了。
原来那臭臭的茅厕还有如此功能。不仅如此,后来我还知道,茅厕还与碗里的饭菜相关。有一次我在邻居家玩,要屙屎了,就进了他家茅厕。本来上自家茅厕也远不了两步,但我爱新鲜,想进别人家茅厕里看看。中午回家吃饭,我还大讲邻居家茅厕的不同。娘瞪我几次眼睛,我都不识味,娘生气了:“你咯匝哈宝崽(你这个傻瓜崽),把肥料下到别人家菜园子里去了,罚你呷碗光饭!”我也听话,三两口就把一碗光饭扒完了。从此我也明白了,我们屙的屎尿有多重要,有时在山里放牛,霸蛮忍着回家屙屎屙尿。
有时候冥想,娘选在一个世纪的最后日子里离世,或许暗含某种特别的意义。娘走了,世上的一切仿佛在一夜之间全变了,许许多多传承了一个世纪或者几个世纪的东西被娘在世纪的末日里悄悄带走了。

(巨伢,添柴,把火烧旺!)
(四)
“娘,我错了,你一直是懂我的,而我却不懂你。”这是我最想对娘说而终究没有说出的话。
我多想再听娘当着我的面向别人讲述我考大学的故事。而当年,就因为这事,我嫌她啰嗦,丢人现眼,狠狠地生过她的气。
我是上世纪恢复高考制度以后的第三年考上大学的(1979年)。也是我们全乡恢复高考以后的第一个大学生。虽然我上的大学到如今也还只是个“二本”,但在当时,那可是十里八村的新闻。远近的一些大爷大婶们借故上门,一方面看看我这个大学生的模样,另一方面向娘讨教培养大学生儿子的经验。
他们大多对大学生的模样有点失望,对娘讲述的故事却很感兴趣。
娘讲述的实际上都不是“育儿经”,而是我的“读书事”,许多细节我自己都淡忘了,而她却视如家珍。比如在家门口放电影,我都不去看,一个人伏在油灯下看书。她讲得最多的是我把家里及亲戚朋友家的酸萝卜吃完的故事。
我就读的学校离家有三十多里路程,所以必须在学校住宿。每周星期六回家,星期天返校。我们每周回家的主要任务是带上能吃上一周的米和菜。星期天下午,我们把米交给学校食堂,然后每餐从食堂大师傅手里打上一碗米饭,回到宿舍里打开各自从家里炒好的熟菜,三两口便是一餐。这熟菜是要吃上一星期的,所以酸萝卜成了最好的选择。春夏漫长,家里酸坛子里的萝卜被我吃光了,娘便向亲戚邻居讨要。有一次,我亲眼看见娘用小手帕兜了十个鸡蛋去舅舅家,回家时带回一大筛(竹篮)酸萝卜。我至今记得,娘回到家里气喘吁吁,可脸上却露出满意的微笑。
娘向别人一次次讲述这些故事,听得出,娘的落脚点是要告诉别人:我崽争气!而我听了感觉很别扭,有一次当着客人的面,我粗了脖子生气,骂我娘“俗气”,专讲些“啰嗦话”。娘知趣地住了嘴,从此再没听娘当着我面讲过关于我读书的故事了。
当我的孩子一天天长大,当我的头发一天天稀少,我似乎越来越懂得娘的俗气,越来越理解娘的啰嗦了。
我成了“城里人”以后,也成了娘的“客人”。娘始终守在老木屋里等我们回家做客,而我也总是梦回浸泡我成长的那片山水。每每回家,娘都会给我介绍哪条溪里有鱼虾,哪棵树上结野果,哪片山里有野菌,娘是懂我的,她知道,我会因此在家里多呆上大半天。
三月萢是我小时候最喜欢呷(吃)的野果,微酸带甜,味道好得很。春天里,太阳暖烘烘的,我们把牛放进满是青草的山里,钻进萢树蓬里放心呷萢。呷不完了还要兜着走。我们摘两三片宽大的桐树叶,卷成一个圆锥体萢筒,把最好的萢采进萢筒里带回家,几天都不会坏。
长大进了城,为谋生计,不得不疏远那些魂牵梦绕的日子。明知道三月萢熟了,也只好任那些妖怪一般红彤彤圆滚滚的家伙们掉在地上、烂在草里了。正在我望着远山满怀失落的时候,娘进城来了,她提着个竹筛,进屋就讲,冒得好东西带,带了几兜小菜。她把小菜搬出来,露出桐树叶做的萢筒,打开后是鲜亮的三月萢。那时刻,我的心都快跳到嗓子眼上,差点没激动得叫出声来。
我的娘,我不懂她,而她却是懂我的。
(五)
我娘共生养了八个孩子,有两个未成年就夭折了,最后把我们兄弟姐妹六个拉扯大。我无法想象她是如何走过那些缺衣少食的苦难岁月。在那看不到尽头的穷苦日子里,她一年一年地挺着大肚子下地干活,一次一次地坐血盆生下孩子,不放弃、不抛弃,用单薄的身子呵护我们,让我们没被饿死、冻死、病死……
等我们长大了,她病倒了。住进了医院,动了手术,医生把娘的一个肾割下来捧给我们看,肾里全是浓汁,浓汁里包裹着二十四粒石头,最大的那颗比大拇指还大。我们这才想起,娘几十年喊腰痛,有时见她坐在矮矮的门槛上,痛得汗流满面,而这一切都被我们这些不孝儿女忽略了。
娘动过手术以后,怪病接二连三,以至于到最后全身溃烂,体无完肤。时值隆冬,不能穿衣,也不能贴身盖被,只得赤裸着溃烂的身子瑟瑟躺在病床上,由于脓液湿透床单,每天都要更换,要把粘在肉上的被单撕下来,弄得血肉模糊。每更换一次,娘都要从地狱里走一遭,割肉剜心,痛不欲生。由于全身找不到进药的血管,最后数天里,医生放弃了治疗,娘又不能进食,只得一天天忍着痛,挨着饿,等着死。
娘死的时候我不在她身边,当我带着妻子回到家时,她僵硬地躺在地上,干瘪得只剩一把瘦小的骨头。我跪在娘的尸体旁,痛彻心扉,放声痛哭,一种千刀万剐的罪恶感涌上心头。
我停下笔,写不下去了,我想哭一场,不仅为我娘,而为这无味的人生,为所有卑贱的生命。
曾在野史上读到一则《樵夫哭娘》的故事,说一个樵夫在深山里砍柴时突然想起去世的母亲,他失声痛哭,一边砍柴一边唱道:“哭一声,叫一声,儿的声音娘惯听,为何娘不应?”我望着窗外,凝神谛听,仿佛听到了从寂寂空山、层层绿荫里,飞出了嘤嘤的哭声、哀哀的唱声,还有那丁丁砍柴的伴奏声。这是我读到的最好的诗歌。
娘已远去,我们每个人都会远去,在时间的长河中,我们做过的所有事情都是历史的烟尘,风吹飘散,只留下山川依旧,日月轮回。

尾韵:你静静地离去,一步一步孤独的背影。多想伴着你,告诉你我心里多么地爱你。
满文军《懂你》.mp3
(音频在文首)
花静静地绽放,在我忽然想你的夜里。多想告诉你,告诉你我其实一直都懂你……
作者简介:徐巨明,男,湖南省新宁县人,正高级教师,特级教师。
推荐阅读:
点击链接-徐巨明作品
点击链接-肖殿群《搏命梅山女》
(山径文学社肖殿群编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