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北方农耕文化拾零
范俊来

目录
上篇 民间活动
摇耧/范俊来
种莜麦/范俊来
种向日葵/范俊来
扎笤帚/范俊来
养猪/范俊来
养鸡/范俊来
养狗/范俊来
养猫/范俊来
捕鸟/范俊来
拉风箱/范俊来
担水/范俊来
压粉条/范俊来
炸油糕/范俊来
扎霍乱子/范俊来
拾撂炭/范俊来
打阎王/范俊来
翻新年画/范俊来
点油灯/范俊来
扎荒杠/范俊来
制土坯(脱墼)/范俊来
打井/范俊来
赶牛车/范俊来
采蘑菇/范俊来
盖房/范俊来
种葱/范俊来
骑自行车/范俊来
赶马车/关中尧
编笊篱/马秀玲
打仰尘/韩丽明
榨油/韩丽明
做寿材/韩丽明
做游戏/韩丽明
耍水/韩丽明
推碾子/韩丽明
搂柴禾/冷丁
割枳芨/殷煌文
刨山药/张志军
拔草/张巨峰
拔麦子/张巨峰
放羊/张巨峰
做鞋/彭文礼
割莜麦/彭文礼
杀猪/喇嘛哥
洗澡/喇嘛哥
铡草/贾振声
捆个子/贾振声
捡麦穗/贾振声
咬虱子/贾振声
拾牛粪/贾振声
打连枷/贾振声
画墙围子/李兴盛
盘 炕/张志义
压栈/刘连根
放夜牛/白石
场收/白石
剪窗花/高学娥
蒸馍馍/高学娥
凿腊八冰/高学娥
过八月十五/高学娥
捏面人/高学娥
采艾草/高学娥
办丧事/赵士岱
串门子/刘明礼
酿醋/甘平
盖粮印/王骏章
钉马掌/张兰洲
办婚事/杨不扬
熬糖稀/王成海
交公粮/王成海
耕地/张书亮
杀猪/武俊丽
下篇 民间匠人
石匠/范俊来
木匠/范俊来
铁匠/范俊来
铜匠/张继梅
白铁匠/范俊来
篾匠/张继梅
弹匠/张继梅
窑匠/张继梅
毡匠/韩丽明
毛毛匠/王骏章
钉盘碗/范俊来
阉猪匠/张兰洲
泥瓦匠/范俊来
罗儿匠/高仝才
鼓匠/韩丽明
皮匠/马少东
榨油匠/张志军
剃头匠/杨东升

场 收(55)
白石

秋风渐起,树叶飘零,京城明显感觉到阵阵凉意。逢秋总思乡,过去对此没有太多的感觉,今年秋季来临,思乡之情悠然而生——也许是客居异地时间太长,也许是秋天给我留下的印象太深,因此,秋后早上在公园环湖步道走路锻炼的时候,看到人们悠闲地散步、遛鸟、跳舞和打太极,不由地想起30多年前,我在乡村秋天场收时的忙碌情景。
国庆节前后,四季的脚步又走到农历二十四节气的秋分寒露之际。此时,我们后山地区农田里,剩下的农作物马铃薯也基本收完,紧接着,拉个子碾打场收这“三秋”的高潮情节紧锣密鼓地登场了。
过去秋收,被人们称为“三秋”大忙时节。何为“三秋”?一曰秋耕,秋收后的豌豆和大部分小麦地要耕翻;二曰秋收,小麦、莜麦、荞麦、菜籽等各种农作物要收割倒;三曰场收,码在地里的麦个子要拉回到场面里进行碾打,以获取粮食。这三项工作虽然有一定的顺序,但有时又会叠加,还得同步进行。如搂豆子和耕豆子地就得同时进行,一搂完豆子就赶进耕翻,俗称耕翻热茬子地,这样及时耕翻过的地,第二年种小麦长势就挺好;还如起马铃薯的地也应及时耕翻,第二年种小麦莜麦才有把握取得好收成。耕翻地对农作物的收成起着基础性保障性作用,因此老庄户人对耕地特别重视。后山地区十年九旱,庄户人通过“压青地”(让耕地休息一年,什么农作物也不种,到入伏时耕翻过,寒露之后再耕翻一次,用耱将土坷垃耱碎压实)来抗旱,就是一种很科学的做法。我过去在村里种地,入伏前耕过的“压青地”,到第二年端午节时,即使老天爷基本不下雨,二寸以下仍保有湿度。因为上年度初伏时,正是绿草茂盛,阳气最盛的时候,将生长浓郁的绿草耕翻到地里,既为地里施上了“绿肥”,又保存了湿热度,确实是抗旱的好方法。如果末伏耕下的“压青地”,效果就差远了。“庄户人不要忘了节令,买卖人不要忘了斤称”,道出了抓住节令的重要性。因此,农事节令催人,农活儿又赶在一起,加上沿用传统的牛耕马拉,手拔镰割,不忙行吗?
“三秋”中最忙的是哪个环节?我觉得就数场收忙得厉害。因为秋耕、秋收只能在黎明和白天干活儿,而场收却没有白天黑夜的概念,有时白天碾下的农作物,怕下雨淋湿,就得一直干到半夜,将秸秆和麦稙分离、堆起,才可以回家睡觉。因此场收比拔麦子割莜麦干活儿时间更长、苦更重。
起完马铃薯后,地里码起的麦个子经过一个多月的风吹日晒已经干透,待把场面的杂草清除掉,把场面碾压瓷实(俗称逛场),就可以拉个子碾场了。逛场还得等下一场雨,才能用碌碡碾压住浮土,变成瓷实光洁的场面,这样才可以在上面碾打农作物。我在村里有一年怎么也等不来这场逛场雨,几家人只好联合起来,六七个人担水浇场面,场面离村中心的水井挺远,且还得翻一道小土坡。用了整整半天时间,每人担了十几担水,才凑乎着能逛场了。担了半天水,膀子红肿疼痛了十几天。
大集体时,我们村用胶轮大车拉(套三匹马或骡,一匹辕马,两匹套马),每车能拉200个左右麦个子。包产到户后,村民们用小排车拉(套一匹骡或马),每车能拉50多个麦个子。后来,村民们大部分用上小四轮拉,可以拉更多的麦个子了。而我由于是民办教师,那时的收入不如庄户人高,因此买不起小四轮,只好用小排车拉了(家里养着一头小骡子,购买了一辆铁质小排车)。
拉个子一般得两个人,一人挑个子,一人装车。我和妻子赶上小排车到地里,我边赶车边挑个子,妻子站在车上装车。装车得会装,麦个子头朝里根朝外;还得装正,边装边向上逐渐扩展;中间还得压好突起,略高于两边,否则,麦个子车走开会掉下来,且上路后两边不平衡,还有翻车的可能。庄户人流传下的好多干农活儿的做法仔细琢磨特别科学实用,这装个子的方法就很不错——麦个子头朝里根朝外,麦穗子掉不到外面,要掉也只能掉车里面;中间突起用两股绳子(俗称刹绳)和车辕拴紧,车尾拴上弯曲的牛样子(用木头做的扁圆弯曲状物件)用绞锥绞棒和刹绳,通过杠杆原理,人不用太费劲,就可以将一车麦个子牢牢地绑在车上。拉回场面里,还得先垛起来,因为得等大部农作物拉回来才可以碾打。这垛麦垛也挺有讲究,麦个子也是头朝里根朝外呈圆柱形垛,最后封顶呈圆锥形,这样垛起的麦垛就可以防止雨水的淋湿,你看多科学呀。
拉个子小麦荞麦最好装,莜麦菜籽不好装。莜麦秸秆光滑,不易装牢;菜籽头尾不分,且秸秆扎人。在装车的过程中,车要慢慢移动,不能装的多了,装好后立即刹好。荞麦豌豆秸秆纠缠比较好装,因为是铺子(不用捆,只将秸秆堆成小堆),但在装的过程中,上面装车人不易站稳,且装车时没有抓手。有一次,妻子在上面装荞麦,在未装满行车中过一条小沟坎时,车晃动摆幅,她一下子头朝下掉了下来,将鼻梁碰破,疼得直哭。拉个子也翻过车,但由于装着麦个子,只是侧翻。一旦翻车,就只有卸了骡子卸了麦个子,重新再装。而且小排车翻车后,一侧轮胎被挤压,就会发生爆胎。这时留一人看住骡子,一人回村里找气筒胶水胶皮,把爆了的轮胎粘住修好。翻车既把麦穗子揉搓掉很多,又误事费工,还挺危险,让人特别麻烦、熬急、糟心。
拉完小麦莜麦菜籽,接着就拉豌豆和荞麦。这豌豆和荞麦不能积垛,只能边拉边碾。一般早上拉回来,待吃点早饭,就赶紧铺开碾打,力争一天完工。这样既可以防止被雨淋湿,又可以尽快腾出场面,以利后面快速碾打。刚包产到户时,人们用骡马碾场,效率很低。后来有了小四轮,就用小四轮拉上双马碌碡,效率大大提高。碾完后,还得经过出秸秆、搂大稙、堆细稙、扫场底等一系列程序,才算碾下一场。以碾小麦为例,天刚亮就拆麦垛铺场。将麦个子用手提着或用小车推送到场面中,用镰刀把麦腰子(捆麦子的一绺麦秆)割断,用杈子把麦捆抖开铺均匀。一般每场铺500捆左右麦个子,并铺成圆形状,这样便于碌碡旋转碾场,而且碾得既快又均匀。碾完一遍后,还得翻场(下面未碾到翻到上面来)。第二次比第一次好碾了,碾得速度也快多了。待麦子秸秆发白变柔软,这样就碾尽了。
碾尽后就开始出秸秆。用杈子把秸秆边抖活边放到场面边上,并积成小垛(以防雨淋。这麦子秸秆是冬季喂骡马的好饲草,被雨淋湿后,牲口就不喜欢吃了)。秸秆弄出去后,就用耙子把上面的大稙搂起,后面跟人用扫帚掠扫,尽量把大稙弄尽;搂完大稙,再把场底的细稙全部收起。收细稙除用耙子推,庄户人还发明了收板,收板长1米多,高约七八十公分,上面设置手柄,一人掌握收柄推,两人将拴在收板底部的绳子搭在肩上拉,比用耙子推快多了,场收效率大大提高。场收如果遇到刮风,尘土随风而去,可以缓解尘土呛人。如果遇到没风或者刮微风,那尘土就会扑面而来,人满身满脸全是尘土,灰眉楚眼,如同遭遇过一场强沙尘暴的侵袭。
碾完一场一般第二天就进入扬场程序,先扬大稙,扬大稙用杈子,技术含量较高,须掌握好风向,一般由有经验的老农去干。我的父亲就是扬大稙的行家里手,特别会分离大稙和细稙。将分离出的细稙和收场底的细稙堆在一起,接着再扬细稙。扬细稙用木锨,还必须等刮较大的风才能将细稙和粮食分离。分离后细麦糠和土麦糠分开,细麦糠喂牲口,土麦糠担回去垫牲口圈,又变成肥料回归田园。第一次分离出来的麦子,还得进行一回二次分离,俗称“戗粮”。“戗粮”时用扫帚掠扫麦余,掠扫麦余是场面里技巧含量很高的农活儿,我妻子扬场不行,却是掠扫麦余子的高手。经她用大扫帚在粮堆上左一下右一下来回快速掠扫,麦余子清除的很干净。扬下的麦子堆呈鲤鱼状,鱼身为较干净的麦子,鱼尾处就是麦余子。这样经过二次分离,粮食才基本拾掇干净。戗出的粮食,还得上一次溜筛(斜立起的长方形铁筛子,上方焊有倒粮食的斗子),这样就可以把粮食中的细沙土筛掉。有时为了把粮食中的大沙子清除出去,还得用扇车(过去乡村拾掇粮食的先进半机械工具,通过扇车内的木轮摇风,将粮食和沙子分离。大集体时,每个村都有一部)扇一次,接下的沙头粮(含大沙量多)就只能成为喂鸡的饲料了。将几次拾掇尽的粮食装在袋子里,拉回家中粮仓里,然后再把麦秸麦稙运回院内圐圙中,才算彻底碾完一场。
荞麦的秸秆稙子是喂猪的上好原饲料。秸秆一般经过机器粉碎后再用开水焖着喂,而荞麦稙(俗称花子)就可以直接和上莜面或荞面(俗称打干)用开水搅拌着喂,不过花子还得经过一道筛土程序。我们过去白天扬出荞麦拉运回去后,为了腾开场面,也恐怕被雨淋湿花子,所以吃过晚饭,把孩子安顿睡下,就赶紧出去弄花子——妻子用竹篾箩子把荞麦细稙里的土筛出去,把花子装在编织袋里,我一袋一袋往家里的小储藏房内倒。此时,后山已进入暮秋,夜晚已经很冷了。半个月亮挂在天空,为我们干活儿照点微弱的亮光。夜深人静,村里忙了一天的人们渐次熄灯睡去,只有我的脚步声和妻子筛土的声音仍在村边场面里回响……
碾场时我们特别关注天气预报,一旦预告今日有雨,就千万不要铺场了。如果怀有侥幸心理或者想着在下雨之前准能收起场,那就是在冒险。别看后山这地方要雨时盼干了眼也盼不来一点雨,但碾场时怕下雨,雨却来得非常快,这时才知道什么叫天有不测风云!如碾到一半忽然来雨了,就赶快连秸秆带稙子往起堆。如果下起雨尤其是较大的阵雨,来不及往起堆,那就惨了——庄户人俗称碾场吃了烙饼,被雨淋湿的农作物,根本不能打动,因为不仅农作物秸秆稙子湿了,而且场面雨水过后,一片泥泞,不能使用了。怎么办?只有耐心地等天晴后,将麦秸麦稙晾晒干,再重新逛一次场面,才可以行动。小麦莜麦经雨淋湿,晾晒干碾打出来,粮食颗粒虽然色泽灰暗,但还能勉强食用,出售一般就没有人要了。但是碾菜籽如果吃了烙饼,那就基本全完了。菜籽颗粒经雨水淋湿后,很快就会发霉变质,辛辛苦苦春种夏锄秋收就这样在最后一道收获程序中泡汤了,真把庄户人气个半死,有的农家女人被气得坐在场面里失声痛哭,其情其景十分悲哀。在多年的场收中,我也曾遭遇过几次碾场来雨,所幸碾的是小麦,加上左邻右舍帮忙及时收场,没有出现大的“悲剧”。
场收差不多得两个月时间才可以结束。那时已经开学,我白天教书,只有晚上去拉麦秸、担稙子、弄花子,经常是连明昼夜地干,有时干到手腕酸痛的连杈把都握不住。过去农民整个秋天实在苦重,手掌手指全是皲裂老茧,为减轻疼痛,只有缠上胶布,晚上睡前手上抹点猪油,以润泽一下干涩僵硬的手指。
场收期间往往在农历八月十五之际,但由于场收繁忙,根本顾不上过过这个美好的中秋节。遇到下雨天不能干活儿时,就抽功夫烙些月饼。有时村民杀下一只羊,邀你快割些羊肉吧,并和你说:“一秋天这么苦重,也该犒劳犒劳自己了。”于是,割上一二斤羊肉,匆匆忙忙吃上一顿饺子,就算过节。中秋节既不能休息,也不能铺排开过,只能看到孩子们手里拿块月饼,蹲在傍晚的场面秸秆垛下,就着冷风大口啃吃。
碾场扬场,历历在目。回想起三十年前的场收,那起早贪黑的苦和累总会在脑中闪现,那尘土飞扬中莜麦毛毛钻进脖颈里痒得难受的情景总会在眼前重现……看如今,收割机将地里的庄稼连收带碾打基本全包了,只把分离出的粮食拉回来,摊在场面里晾晒晾晒,并简单地把麦余子用扫帚掠扫一下,就可以归仓或出售了。这生产方式的巨变,将我们后山乡村带入一个全新的现代农业时代。如今庄户人再不用起五更睡半夜地苦干了,我们这一代可能就是经见过大集体时父辈们用连枷打莜麦、而包产到户后亲身经历过场收苦和累的最后一代人了!
秋分、寒露、霜晨明月;场面、碌碡、杈耙扫帚……乡村场收这特定的意象,将永远地留在我的记忆深处。

《北方农耕文化拾零》编著范俊来先生简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