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此刻,在广州飞往兰州的航班上,近来疲于出差的我却毫无倦意,距离外公的离开仅过去不足20小时。庄子云“方生方死,方死方生”,生死本就一体。在我最感兴趣的古埃及文化里,死亡是生命的一部分,是生命的一种延续。或许外公的离去也只是再次踏上了旅程,开始了自己下一段奥德赛式的冒险。
外公是30年生人,自幼在地主家当长工,好在地主的儿子与他年纪相仿,待他不错,教会了外公读书认字。后来外公小小年纪就从了军,因为会读书认字,在军队里也得到重视。那段九死一生的日子让外公看淡了生死,身边的战友不少都牺牲在了战场,能活着已经是不易。作为一名为了新中国的建立出生入死的老党员、老军人,外公是不允许任何人批评国家的。想来我们也是无趣,我们常常有意无意地提到一些消极的社会事件逗他,外公听后必然如孩子般据理力争,捶胸顿足,固执地可爱。他对这片土地的爱和忠诚深沉似海。小时候我不理解外公,现在想来,正因为外公这样的一群人,成就了我们今天的一切。
解放后,外公成家立业,也有了三个子女,我母亲排行老二。母亲自幼受到外公的影响,隐忍宽厚,善良懂事,后来也是同辈里唯一一个考上大学的人。外婆传统观念作祟,不乐意母亲考大学,外公把自己的书捆成一捆,带着母亲去市场上卖了给母亲交了高考的报名费,外公这种对教育的态度其实影响了我们两代人。母亲后来也顺利完成学业,成了一名医生,但为了家庭早早地放弃了自己的事业,人生的重心自此就放在了家庭。从小到大,母亲都是我的骄傲,母亲能成为今天这样一个令我自豪的人,也离不开外公对母亲的养育。
小时候,父母忙于工作,只有周末抽空来看我,我便是由外公外婆照顾。刚记事的年纪,我脑海里能记得的事情不多,只记得夏天到了,外公会带我去河边玩,我兴奋地踩死了不知道多少只小青蛙,在水边寻宝般地捡一些看起来特别的石子带回家。有时候在家外公嫌我太吵闹了,会躺在床上装死,我每每都被吓得大哭,引得外公大笑。
后来我上学了,每年冬天外公都会来跟我们一家三口一起生活。外公每天早上喊我起床,准备好早饭,然后送我上学。冬天的时候,我很怕冷,早上不愿意把身子探出被窝,外公拿着裤子和袜子,伸进被子里给我穿好,我迷迷糊糊地穿好衣服就跟着外公出门了。小时候我读书的学校叫深圳百花小学,其实离我家只有几百米,后来同学们取笑我这么大了还要外公送,我便不让外公送我了,声称以后都要自己去上学。外公自然不放心,每天跟在我身后20米远,看我走进了校门才回家。前段时间,我特意回到小学看看。那个曾经在我眼里大大的操场原来这么小,那条上学路上曾以为宽宽的路原来如此窄,小时候眼里高大的外公也早就没有我高。
我家有一个接近二十平米的阳台,外公在上面种满了各种花,每天精心呵护。男孩子可能生来就喜欢打打杀杀,每天放学以后,我会跟外公拿着小木条或者玩具刀,在阳台上挥来砍去,外公自然是让着我,不忍心让我受伤。当时外公最大的爱好,就是每周开奖的福利彩票,每天闲来无事就会研究本周自己要买的几个号码,外公有一个笔记本,写满了每一期的中奖号码,以及自己精心研究的“规律”。每次看到外公推算号码的时候,我都会略带嘲讽地取笑外公。现在想来,对于70多岁的老人,还有心思去探究推演事物的规律,颇为难得了。外公在我心里是一个“博尔赫斯”式的人,对于世界充满了惊奇感,不会满足于所谓的理所当然,任何小东西在他手里都要研究一番。
后来外公年纪大了,我也长大了。外公心脏不好,不太能坐飞机,决定回到老家生活,落叶总是要归根。自此,我与外公相处的时间越来越少。人永远不知道下次的相遇会是何时,每一次的见面都可能成为最后一面。后来我出国念书,过年的时候也只能通过手机跟外公视频。工作以后,与外公的见面次数少得可怜,陪伴外公的时间屈指可数。我给自己的借口是工作很忙没有假期,也总觉得还有机会,经常买点礼物让母亲带给外公。但外公的身体每况愈下,近两年已经不记得大部分的人和事了。与外公视频的时候,外公也已经很难说出我的名字。好在外公已经是长寿,万幸没有经历太多的病痛。其实最后遗憾的只有我们这些晚辈,没有机会见他最后一面,错过了外公人生最后的时光,没能相伴在侧。
外公一生都是乐于吃苦不善于享福的人。苏格拉底在死前说“我去死,你们活着;究竟谁过得更幸福,只有神知道”,那我希望外公在另一个时空里过得比我们都幸福。
2023年8月25日晚11点
在CZ3251航班上
作者简介
萧(肖)凡丁,甘肃兰州人,美国哥伦比亚大学金融学硕士,现就职于中国信达资产管理公司广东分公司,喜欢阅读写作和书画收藏。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