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梦回校园
文/孙虎林
近日,一连两夜梦见自己上大学,拖着行李去报到。考中的学校是哪一所,位于何方,均不详。梦境嘛,总是有点迷离惝恍,暧昧不清。似乎还笼罩着一层雾霾蓝似的云气,行走的人儿也因之影影绰绰。最离谱的是最后一个梦,妻儿送我去报到,儿子开着车,我和妻坐在后座。梦中的我风华正茂,十八九岁,背着双肩包,捧着通知书,一路意气奋发。突然之间,梦醒了。摸摸凉席,才发觉自己躺在床上。窗外曙色乍现,秋虫唧唧,清音萦耳,好一个初秋良辰。可我心里却老大不痛快,蓦然之间回到庸常的现实之中,倍感失落。

离开求学的校园已经几十年了,不知为何,每年总是梦见它,每每清醒过来,便惆怅失意,好一阵子缓不过神来。
事实上,最令我留恋的还是大学校园,那是漫漫求学路上的最后一程。可不知为什么,当年入学后,新鲜感骤然消失。青春的热情也如泄了气的汽球,很快干瘪。整日里茫然失措,怅然若失。同乡学长看出了我的异样,却把这种情绪解读为青春的苦闷。那时,佛洛伊德心理分析学说风行校园。我不以为意,试着化解心中烦闷。于是,本就酷爱读书的我一头扎进图书馆。一本本经典名著置于案头,一个个人物栩栩如生,摇曳多姿,无言地慰藉我的莫名愁绪。在此,书籍有如铠甲,强大着我的内心。眼前飘然而过的青春身影,伴着天边彩云若即若离。那一刻,正如杨绛先生所言,我有了一件隐身人,隐身于书林之中,浑然忘却身边事物。

可叹流年似水,白驹过隙,四年时间弹指而挥。大一时的徬徨,大二时的觉醒,大三时的急迫,代之以大四时的惶恐。纵然心中有万般不舍,分离的日子还是日渐迫近。倒计时的钟声如重锤,一下下敲击心扉。这才猛然醒悟,呆腻了的校园原本如此安然静好,犹如乐园。这时,留恋的情绪排山倒海,瞬间将你淹没。再看一眼吧,呆板而又熟悉的教学楼。再呆一宿吧,零乱肮脏、充满青春荷尔蒙气息的寝室。跟几年前报到一样,收拾行装黯然离场。没有如今仪式感爆棚的毕业典礼,没有把盏举杯的告别夜宴。有的只是失乐园般的心理失衡,有的只是即将步入社会的忐忑不安。开往火车站的3路公交车启动了,好友从车窗探出大半个身子挥手告别。这一去春山秋云,路途迢迢。心中难说再见,眼里万般不舍。多年以后,相见时已届中年,身材走形,皱纹横生。当年,有的同学决然而去,就此消失,离别竟成事实上的永别。如今想来,人生实在有太多太多的无奈。
告别校园,步入职场。几乎毫无预设,天真烂熳的赤子之心日渐百孔千疮。谨小慎微,察言观色,眉高眼低,颐指气使,虎落平川,羊入虎口,一一吊打幼稚身心。社会这个大染缸有容乃大,它绝对奉行“皎皎者易污”的处世原则。在污浊的空气里,不想变脏是绝对不可能的。“沧浪之水清兮,可以濯吾缨;沧浪之水浊兮,可以濯吾足。”洞明世事的渔父以此警省屈子,可谓用心良苦。被职场无情捶打的“学子”方恍然大悟。所谓光风霁月的三闾大夫,原来只是个精神传奇。走出书斋的学子,倘若以屈子为楷模,结局大柢进退维谷。这倒应了鲁迅先生的名言,“忠厚是无用的别名。”因为,社会历来信奉的是丛林法则,弱肉强食。

莫说“归来如少年”,多年以后,你还保有那颗晶莹剔透、不染尘滓的少年心吗。恐怕早已蒙垢蔽尘,伤痕累累。言谈举止亦炉火纯青,未语先笑,成了鲁迅先生口中的“世故老人”。社会改变人的心智,犹如原子内部的裂变。表面上水波不兴,内里却惊涛骇浪。
所以嘛,大凡留恋校园生活的人,大多温驯纯良,在世故方面永难开窍,不会来事。没有见风使舵者那般长袖善舞的技能,不如人家那样混得风生水起。用世俗的眼光看来,不算人生赢家。

不过,几十年岁月悠悠而过,退出职场,卸去伪裝,似乎又回到从前。这才明白,那时的月亮分外皎洁,那时的天空分外湛蓝,那时的跑道分外簇新,那时的起步充满变数。想想也是,生活也就那么回事。得意也罢,失意也罢,都只是一时的心境。“生年不满百,常怀千岁忧。”此言极是。从这点说来,人类还是过于多思多虑了。
校园毕竟不是象牙塔,也绝非纤尘不染的净土。只是,对一心求学的青年人而言,它持有那份不谙世事的纯洁,没有突兀的职场厮杀,没有冷风飕飕的人事角斗。它毕竟可以藏匿起未曾萌发的锋芒,呵护求智若渴的慧心。这也许是众多饱经沧桑的社会人士不断梦回校园,寻找失去的世界的心理慰藉的原因。
2023年8月30日
孙虎林 陕西岐山人,陕西省作家协会会员,出版散文集《青春祭》《半生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