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老憨(散文)
文/刘正双(湖北)
韩庄村有三大憨,也就是说有三个憨人。前两个,一个是村会计股长张小眼,一个是村窑厂老板胡得发,这两人那个"憨′,加了引号,是老百姓对他们"精明″的别称,是反话正说,说明人家能球的很。不过,后来这两人犯了事,都吃了"官家饭″。听帽子叔叔讲,这两家的墙缝里、床板下、犄角旮旯,都塞满了整梱整梱的人民币,还有数不清的美钞、股票、黄金手饰等等,够吃人老几辈的。大家说他俩是贪心不足蛇吞象,这下好了,嗝屁了……,那就不提他们吧。单说说这三憨,这人姓韩,大名有财,也是本文的主人公。这人忒老实话还不多,照现在的话来说,就是情商不高,智商上限,说起话来那是小巷里拿竹竿——直来直去,不会拐弯抹角,坑蒙拐骗,蜜语甜言。说他丢了先人的脸,辱没了韩姓,不该姓韩,而应改成姓憨,这话是村东头寇老三在"婚闹″之后说的。自从"婚闹″之后,本就心生怨恨的寇老三总是当面老憨长,背地老憨短地叫着,阴阳怪气,还时常颠碓他。久而久之,久而久之的,人们也就忘了有财的真姓了。
有财人长得不孬,五官端正,相貌堂堂,光看外表没得挑剔。但造化弄人,这人光长身子不长脑子,光干憨事,说憨话。比如他说:城里老人活着就能挣钱,农村老人挣钱才能活着,这不是憨话吗?再比如他说:农村现在的干部就是混蛋,素质也差,光拿工资不干正经事……,听听,又在说憨话不是?又没拿你的吃你的,操那闲心干嘛,再则说哪个干部不是人精,睡着了也比你呼灵(襄阳土话,聪明),人家既然能坐上这个位置,说明人家必有过人之处。再比如说,今年8月24日,日本人开始往大海里排放核污水了,全世界哗然。有财这个老憨也杞人忧天,翻来覆去睡不着,愁眉不展,唉声叹气,逢人就说:完了完了,今天排的核污水,大半年后就会流到中国沿海,鱼呀虾呀带鱼呀那些海洋生物被污染了,吃不成了,海里的盐也不能吃了……。人们又笑他,瞎球操心,天塌压大家,关你屌毛啥事?看看,不会说话处事,大家都不待见他,处处怼他,媒人也懒得登他家门,以至于他家"门前冷落车马稀″,以至于他四十大几的人了,还过着一人吃饱全家不饿的快乐生话。
老憨爹生前会个泥瓦匠,大集体那会儿秋种冬闲时节,只要大队不安排修渠起堰泥,就在乡村给人家砌个毛缸(襄阳土话,厕所)修个漏屋什么的,挣个三毛两毛角票,每天不是在挣钱,就是在挣钱的路上。一个大清早,被拾粪人发现死在村东头的枯井里。有人说是累得晕倒井里摔死的,有人说是喝酒喝迷糊掉井里摔死的,还有人说是有细病病死的……,众说纷纭,反正大家都知道,农村人的命不值钱,小病硬扛,大病靠拖。那年老憨才三岁,韩庄村人看他家孤儿寡母甚是可怜,自发地来帮忙、跑腿、招呼,风风光光热热闹闹地把泥瓦匠送上了山,下葬后还没到一小时,就哥俩好呀五魁首呀八匹马呀六六顺呀……流水席(尽管很簿)整整吃了三天,韩庄村的夜晚也整整亮了三天。
有财的名字是爹生前给起的,爹望子成才,不成这个"才",就成这个"财″,二者有其一也可。但有财似乎命里克这两个字,既无才又无财,小学三年级勉强肄业,识的那几个字早就就饭吃了,没吃了的笼络笼络,搬搬手指头就能数得过来。好在老天爷饿不死瞎家雀,这孩子生就一把好力气,就这样靠一把子力气在一亩三分地里刨食,也能混个肚儿圆。
俗话说不孝有三无后为大,眼看老憨老大不小了,同龄人的孩子都能打酱油了,老憨娘为他的婚事愁白了头,操碎了心。逢人就说,谁要给她儿子说个媳妇儿,就给人家烙油馍娃儿吃。那年头,还没有撤社改镇,物质匮乏,家家户户都是吃了上顿愁下顿,一年到头风里来雨里去,生产的粮食全交了公粮,供应城市里吃商品粮的"一等公民″了,农家养的鸡鸭鹅猪等,本来想换个油盐钱,结果全被当作资本主义尾巴给割了去,按人头分的百把斤口粮根本裹不了腹,只能挖野菜、捡烂红薯叶充饥,想吃上一顿"阔绰″点的饭,只能等到过大年那几天,农村人信奉再穷不能穷过年,平时农户的锅里四季难见荦腥。那油馍娃儿在当时可是个好东西,嘎嘎脆,喷喷香,不是一般人品尝得到的,现在生活水平提高了,那东西没人稀罕了。话说老憨的娘许了愿,可事与愿违,还是没有媒婆登门。老憨娘的眼窝深深塌陷下去一尺。

快三十岁的老憨并不是没结过婚,曾经有一个女孩光临过寒舍,令老憨家蓬荜生辉了一回。说起来话有点远,那一年"热心肠″的老姚从陕西省白河县给他"领″了个媳妇。那时的陕西穷啊,据听说一碗苞谷糁就能换个大姑娘。很多孩子多的家庭为了不让孩子饿死,求人把姑娘往平原地带领,找个能吃饱饭的人家嫁了,光我庄就有三四个。老姚收了老憨家50元钱(在那个物质稀缺的年代,50元也是天文数字),说是路费和茶水钱,我们当地叫磨嘴皮子钱。
领来的新媳妇我见过,15、6岁的模样,五官精致,水灵灵的大眼晴,皮肤白皙细嫩,像剥了皮的葱白,长的像是香港的电影明星温碧霞。她东张西望,对周围的一切充满新奇与渴望。我们小孩子家都挤进去看,寇老三教唆我们这帮小屁孩在窗户外嚷嚷:新大大(襄阳土话,新娘),回娘家,回家带个老南瓜。也不知道啥意思,只闹着好玩。吵得四邻不安,闹得有财的老娘蹦着小脚,拎着扫把,追打我们几条街。
那姑娘却不觉得好玩,一哭二闹三上吊,说是她大(陕西话,爹)有病,她出来找活干挣点钱,给她大看病,被人骗卖到这里的。村里热心肠的婶子大姨们轮番劝啊哄啊,说女人这辈子该嫁就得嫁,想开了也就是那么一回事,嫁哪儿不是嫁呀,嫁谁不是过呀,这男人老实本分,年龄大点知道疼人,不定以后你还离不开这男人呢,天天缠着男人呢………。老憨和她娘换班守着,一怕姑娘想不开,闹出人命,自家摊上官司。二怕趁黑逃跑,鸡飞蛋打。25岁的老憨正是血气方刚的年纪,但也不敢霸王硬上弓,在新房内一直傻傻坐到叉鸡打鸣,东方泛白。窗户外他娘急得直跳脚。
鸡也没飞蛋也没打,似乎平安无事。谁知第三天上老憨骑着他那辆除了铃铛不响,到处都咯吱作想的破"永久″三手自行车,瞒着老娘,载着绝食三天的那姑娘到车站,送人家回了家,还搭上了5块车票钱和50块给她大看病的钱。气得他妈大骂他缺心眼,村里人都笑他憨,煮熟的鸭子也能飞了?老憨不解释,只是傻傻地笑。本就眼红心馋的寇老三敲他脑壳,说你真是个信球,这么漂亮的妞也能放走?要是不想要就让给我,老子做梦也想有个婆娘,洞房夜来个霸王硬上弓,生米煮成熟饭,她还能咋的?
好事不出门,丑事传千里,十里八乡都知道了。"婚闹″这件事成了人们茶余饭后的谈资,人们见到老憨就指指点点,说三道四,很长一段时间之后才算消停。
日转星移,月过时迁,老憨悠悠晃荡了N年。这N年,改革开放的春风吹遍了祖国大江南北,全国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老憨的娘早走了,给他爹送盒饭去了,死老头半夜托梦说他打饥荒,老婆子心疼老头儿,就哭着陪他去了。一个人的老憨,更加无拘无束,潇潇洒洒自由自在。忙时春种秋收,闲时打打临工,手中有余粮,口袋有零票,日子倒也说的过去。一日三餐,吃饱穿暖。穷,且快乐着。
村子里幢幢高楼拔地起,打工人回乡来,红光满面,"红双喜″硬盒烟散了一盒又一盒,老憨也有幸收到一根。看看人家崭新的小洋楼,再瞅瞅自家简陋破旧的间房,捏捏空瘪的口袋,老憨心里活动开了。夜晚皓月当空,星星点灯,大地亮如白昼,月光下老憨一根连一根地抽烟,直抽到红日当头,霞放光彩。他终于下定了决心,他锁上门,背上行囊,随南下的人流到广东汕头去打工。
工厂里紧张有序,有一把好力气的老憨被分在包装线上扛大包,"朝九晚五″的日子正式开始了。
有一天老憨看到个熟悉的身影,珠光宝气的,和老板一起在厂里视察。那人也定定看了老憨几眼,老憨也看她,只觉得似曾相识。
老话不是常说嘛,人要走狗屎运了门板也挡不住。线长(相当于组长)对面相憨厚、踏实肯干的老憨特赏识,奖金、工资全线上二三十人就数老憨最高。线长说了,韩有财同志表现好,踏实肯干,又出活又不惜力,是个好员工。

不久,线长给老憨介绍个女朋友,是线长的寡居表姐,人长得漂亮又能干,还带着一个三岁的娃。老憨喜不自禁,跪谢苍天有眼,祖坟冒烟,没承想年近五旬了还走了桃花运,吹灰之力没费就喜当老公喜当爹。你看他"嘿嘿″傻笑着,憨嘴笑咧到了耳后根。
大喜的日子,一辆红色宝时捷SUV停在门口,那珠光宝气的贵妇人和老板走了进来,老憨这才认出,原来是当初自己放走的"媳妇"全秀。她眼含热泪,感谢憨哥的再造之恩,两口子恭恭敬敬地给老憨深鞠一大躬,还送了一个大大大的红包。
老憨带着老婆孩子又回到了乡下,他是个脸热的人,不想听人背地儿嚼舌根,说他靠着老板娘的关系才如何如之何。他要用自已这两年打工的钱在农村搞养殖。拨云行古道,放眼望青山,吮吸着乡村特有的香甜气息,踏着初升的朝阳,昂首挺胸他再次出征。他始终坚信伟人的话:农村是一个广阔的天地,在那里是可以大有作为的!每每想到此,他的心里就激情澎湃,浑身充满了无穷的力量和无尽的能量!
2023.09.04.襄阳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