鸡泽，2500多年前就已载入《春秋》，是有明确历史记载的千年古县。鲜为人知的是，鸡泽还是一个君子之邦。

鸡泽，一个县域，能为邦国吗？

900多年前，宋朝司马光做过一组七首“和聂之美鸡泽官舍诗”，其《题厅壁》开篇说“百里有民社，古为子男国。”这就表明，鸡泽在古代是一个诸侯国，其地位相当于“子爵”“男爵”。周代，爵位分为公、侯、伯、子、男五等爵，均世袭罔替，封地均称国，在封国内行使统治权。由此可见，鸡泽是邦、国。

根据历史记载，春秋时期，鸡泽先属卫国、后属晋国，战国时期属赵国；秦汉时期，鸡泽属巨鹿郡、广平郡，汉朝还在鸡泽建立平干国、广平国，由此观之，鸡泽在相当长的时间里都是诸侯国。

那么，为什么说鸡泽是君子之邦？

明清《鸡泽县志》记载，周朝时期的季札，也就是与孔子齐名的延陵季子，适卫，敬蘧瑗、史鳅等人，谓“卫多君子，国未有患。”这就是说，季札曾经到卫国，看到卫国有君子，认为这个国家没有祸患。历史印证了这一点，春秋时期，众多诸侯国纷纷亡国，卫国亡国时间较晚，原因就是国内多君子。

以上是开胃菜。

《嘉靖广平府志》及《乾隆鸡泽县志》有关记载

重点介绍明朝编著《广平府志》的河南人陈棐的一篇文章。

颍川氏曰：鸡以氏泽，泽以氏邑。夫“翰音登天，风雨鸣晦，体合巽象，精禀玉衡”，“鸡”或是之取欤？予谓因以见王政已耳。盖王者教树畜，重蕃息，养老厚生，懿化基之。八口之家，鸡有五焉；井邱联比，可以盈泽。是故周末之地，“泽”曰“鸡泽”，“邱”曰“鸡邱”，先王之风未斯泯矣。《越绝书》曰：“鸡山者，勾践以畜鸡。”夫山可谓之“鸡山”，泽不可谓之“鸡泽”哉？牧斯邑者将听鸡声以勤政，勿察鸡豚以殖养，其亦庶乎，割鸡之任哉！于是原鸡泽。

这是一篇文言文，有些难懂。文章没有标题，但鸡泽明清及民国《鸡泽县志》均予以收录，可见对其重视程度。如果要加个标题，可用最后一句“原鸡泽”或如《鸡泽县志》记载的“原县”。“原”的本义是源头，在这里作动词用,有探讨、推究的意思。“原鸡泽”，就是推究“鸡泽”的来历。

过去有个说法，说“鸡泽”地多沼泽，民善养鸡鸭，因此得名。有没有道理？有，距离鸡泽不远的武安，其具有8000年历史的磁山文化中，鸡和粟是两大标志，也就是说最早的家鸡和小米就是在邯郸这带驯化、培育的。鸡泽距离武安这么近，百姓学会养鸡，没有问题。同时，鸡泽地势低洼，到现在，鸡泽南边有永年洼，北边有大陆泽遗址，存在沼泽地也是可能的。

但是，在陈棐看来，这并不是他心目中的“鸡泽”。他认为，“鸡”是什么？是“翰音登天，风雨鸣晦，体合巽象，精禀玉衡”。这16个字很不简单，我逐一解释。

“翰音”出自《礼记·曲礼下》:“凡祭宗庙之礼……羊曰柔毛，鸡曰翰音。”“翰音登天”则来自《周易》:“上九，翰音登于天，贞凶。”细察“贞凶”可知，其出自周易第61卦“风泽中孚”。这个卦是下兑上巽相叠。卦形外实内虚，喻心中诚信，这是立身处世的根本。爻辞：“上六：苦节;贞凶，悔亡。”意思是：节制过分，则会感到苦涩，若坚持不改，会发生凶险。如果能对过分节制感到懊悔，则凶险有可能消失。可见，“翰音登天”不是简单说鸡叫声大，而是借以讲做人的道理：要节制，但又不能过分节制，要守持正固以防凶险。这正是君子所为。

“风雨鸣晦”出自《诗经·郑风·风雨》:“风雨如晦，鸡鸣不已。既见君子，云胡不喜。”这里描绘了一个场景：风雨交加、天色昏暗的早晨，雄鸡啼叫不止，比喻在黑暗的社会里不乏有识之士。在这里，“鸡”符合陈棐心中“君子”的形象，那就是不管社会环境如何恶劣，君子都要发出自己的声音。《论语·微子》：“道之不行，已知之矣。”孔子说，自己的政治理想不能实现，政治主张不能通行于天下，他早就知道了。潜台词是，我是在践行我的道义，做我该做的事，所谓天命。在孔子看来，知不可为而为之，越是艰难，越是守护自己的信仰。孔子这种处世哲学，正是中华民族几千年来延绵不断的原因。这就是儒家的“君子”，正如那只雄鸡，无论风雨如何连绵不绝，无论天色多么昏暗，其他的动物可能会说，太阳不会出来，但雄鸡依然要报晓。

“体合巽象”出自孔子易传《十翼》之《易·说卦传》，这句话的意思是鸡这种动物合乎八卦的“巽”。“巽”的本义是阳气欲出达也，谓之“生发”。风”是巽卦最基本的取象，风是流动的空气，是天（大自然）的信使，能反映天命，春气曰生，夏气曰长，中气曰养，秋气曰敛，冬气曰藏，故风代表天命。《易》中凡言天命，君命，皆取象于巽，君为天子，代天行命，故君命也是天命。《巽卦·象》曰：“随风，巽；君子以申命行事。”巽象风，其德为入、柔、顺，寓有卑顺谦让、宽容大度之义。《论语·颜渊》记载，春秋时期，鲁国权臣季康子向孔子请教如何治理政事：“如果杀掉无道之人来成全有道之人，怎么样？”孔子回答道，“您治理政事，哪里用得着采用杀戮的手段呢？您只要想行善，老百姓自然就会跟着行善”，并以“君子之德风，小人之德草，草上之风必偃”作譬。意思是说，君子的道德品质好比是风，小人的道德品质好比是草，当风吹到草上面的时候，草就必定跟着倒。由此形成了成语“草偃风从”，比喻在上者能以德化民，则民之向化，犹风吹草伏，相率从善。

“精禀玉衡”出自汉代的术数典籍《春秋运斗枢》，它说“玉衡星散为鸡”，即鸡是星宿下凡变的。玉衡是北斗七星中的第五星，有时也泛指北斗星。在陈棐看来，鸡的精魄禀承于北斗星。传说雄鸡飞进人群，伏地向行刑官员“引颈长鸣”，令有司有所感而赦免罪犯，自此鸡便成为“祭门禳恶”的祭品，因为“鸡主以御死辟恶也”（应劭《风俗通义》）。在水木金火土的阴阳五行中，金是“巽神”，鸡为“巽主”，鸡因此被称为“金鸡”，成为辟邪求福的吉祥物。由此看来，鸡这种动物，出身高贵，能够辟邪，并非人间凡品。

上面四句话解释了鸡泽的“鸡”，可谓句句不提君子，又句句说的是君子。

我们再来看“泽”。

“泽”的本义是指水或水草积聚的低洼的地方，后引申指土壤中的水分，又引申指雨露，因雨水能滋养万物，由此引申出恩泽，恩惠，也可特指俸禄。这些美好的词语，很容易让我们联想到君子，他们就像水一样，走到哪里，就把恩惠布施到那里，让百姓受益。

在“鸡泽”，“泽”到底是“沼泽”还是“泽薮”呢？在古代，天下有九泽，其中最大是大陆泽。司马迁在《史记》中记载:大禹导河，北过洚水，至于大陆。河即黄河，大陆即大陆泽。古代大陆泽是在黄河、漳河、滹沱河、滏阳河共同作用下形成的，过去有“浩渺大陆泽”“汪洋浩荡”之称。鸡泽，就是大陆泽的有机组成部分，是其边缘存在陆地能够容人活动的地方。可以想象，几千年前，这里水波浩渺，小块沙洲、陆地点缀其中，先民在这里栖息，与天上的飞鸟、水里的游鱼共同享受这方大泽的恩惠。

明确了“鸡泽”的含义，我们试着翻译陈棐的文章。颍川氏（陈棐自称。颍川陈氏，颍川郡的名门望族，在今河南许昌禹州市一带）说：“鸡”这个字用来给“泽”命名，“泽”这个字用来给这个地方命名。那“翰音登天，风雨鸣晦，体合巽象，精禀玉衡”，“鸡”或者就是取自这里。我认为从中足以推知王道政治罢了。

那做君王的教给百姓种植树木、蓄养牲畜，重视人口繁衍、与民休息，奉养老人、富足百姓，用美好的品德巩固执政的根基。（在这里），八口人的大家庭，鸡有五呀；（在这里，）井田、山丘相互联结，水泽充盈。因此，周朝末年的这方土地，“泽”就叫做“鸡泽”，“邱”就叫做“鸡邱”，这也是古代圣王的遗风没有在这里泯灭呀！

《越绝书》上说：“鸡山”，是越王勾践用来养鸡的地方。那山可以叫做“鸡山”，“泽”怎么不可以叫做“鸡泽”呢？执政这一方土地的官员，应该听鸡叫而勤勉政事，不要计较一鸡一猪的财物来供养（自己）。县令的职责，或许就是（这样）了吧！

上文有两处非常有意思，一处是“八口之家，鸡有五焉”，乍一看，表述很清楚，很明确，一个八口人的大家庭，养了五只鸡。但是，如果结合上面对“鸡”的解释，我们会感觉这八个字并不简单。比如，为什么是八口之家而不是七口、九口呢？一翻书就知道，这句话实际上出自《孟子·梁惠王上》，“百亩之田,勿夺其时,八口之家可以无饥矣”。那么，“八口之家”其实是一句话说了半截，剩下“可以无饥矣”并没有明说。同理，“鸡有五焉”也不能简单看成是五只鸡，同样可以问一问，为什么不是六七八等数字呢？这句话实际上出自《韩诗外传》，“头戴冠者，文也;足搏距者，武也;敌在前敢斗者，勇也;见食相呼者，仁也;守夜不失时者，信也。”归纳为文、武、勇、仁、信“五德”。则“鸡有五焉”实际藏了一个“德”字。由此，上句“八口之家”暗含“无饥”，下句“鸡有五焉”暗含“有德”，上下两句内有玄机，引而不发，实际是告诉我们，王道治理之下的百姓，就应该无饥而有德，也就是要“仓廪实而知礼仪”。

另一处有意思的地方是“牧斯邑者将听鸡声以勤政，勿察鸡豚以殖养，其亦庶乎，割鸡之任哉！”其中“听鸡声以勤政”容易理解，“勿察鸡豚以殖养”不太好理解。一种说法是“不要检查农户养了多少鸡、喂了多少猪（以及种了多少地，做买卖挣了多少钱），而严格地计算他们的利润，按比例征收税款”，体现的是宽松无为的治理模式；一种说法是“勿”应是“务”，就是要“掌握鸡猪（的特点）来（促进）繁殖，让老百姓过上好日子”，体现的是劝课农桑的治理模式。这两种说法都不太符合作者的本意。“勿察鸡豚”在古代典籍中是“不察鸡豚”，出自《大学》：孟献子曰：“畜马乘，不察于鸡豚；伐冰之家，不畜牛羊；百乘之家，不畜聚敛之臣。与其有聚敛之臣，宁有盗臣。”此谓国不以利为利，以义为利也。”“畜马乘，不察于鸡豚”翻译过来就是“拥有一车四马的人，不应计较一鸡一猪的财物”，这里体现的是“义利之辨”，是作者告诫地方执政者不要紧盯着百姓的财物不放，要让百姓过上好的生活。

一篇短短200多个文字的小文章，暗中藏了多少玄机。这可能就是古人写文章的风格，非“掉书袋”不能显示水平。不过，从中我们可以看出贯穿其中的一个主旨：君子之风。作者希望借助于对“鸡泽”二字的分析、解释，让人们感觉到鸡泽这个地方是一个出君子的地方，希望地方官也要像君子一样执政，让百姓“仓廪实”，从而培育更多君子。

此文吸收、借鉴了曹勤学、夏俊山、张景义、赵延平、焦典等文史专家、爱好者的研究成果，在此一并表示感谢。

图文：王荣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