邓世太兄将散文集《遥望故乡》的文稿发给我,希望我谈点读后的感想。我虽然比他略长几岁,大致是同代人,从小生长的环境、求学及工作的经历,多有相似之处,更何况他写的是我们共同的故乡光山。书稿在我手里一年,读了多次,念念在心,但一直没有提起笔,把早该写出的想法写出来。三年多的疫情,世事丕变,于国家于个人,都是一段不堪回首的艰辛历程。过去二十多年,我每年必回河南探望父母及亲友,但这一次,三年没能踏足故国的土地,留下刻骨的遗恨。在这样的心境下,读世太兄至情志性的怀念亲人和家乡土地的文字,自是别有一番滋味在心头。
故乡不过是一个人出生并成长的地方,那些成年后走出故乡的人,像高飞在天上的风筝,不管飞得多远,仍被故乡这根线牵系着。时代和环境造就一个人的命运,人在其中,不由自主,如铜铁被熔化,再被浇铸成形。故乡既是时代,又是环境。在这里成长,很大程度上注定了你是什么人。故乡既是根基,也是局限。假如我们很早就意识到这一点,从此努力,不断进步,那么,我们后来的大半生,就能立足于这个基础,并由此出发,突破局限,前进到更远的地域。
故乡有如理想。所谓理想,就是那些不可能实现的愿望。故乡是你一旦离开就不可能再回去的地方。实际的故乡永远在那里,即使发生了沧海桑田的变化,它仍在那里,一如往昔。但你已经超越了它,真正的故乡现在是在你心里。那个地理意义的故乡,逐渐变成了符号。
我的故乡和国,和我隔着太平洋;世太兄的故乡,和他隔着几小时的车程。距离之差别不可谓不大,然而我们都是站在伸手不能及的距离之外,成了满怀感激和怅然的观望者。“曾经以为,我出生的那个地方,就是故乡。站在中年的山坡回望,才发现,我的故乡是一滴水,被时势裹挟,四处流淌。”这是世太兄《坚韧的河流》一文的开头,我前面的那些议论,便是由此而发,但不及世太兄的言近旨远。因为这简单的喟叹之后,是无数栩栩如生的往事,是一系列平凡但在顽强生活和希望着的人物,是那些在四季中光影变幻,带着稻田的青绿,松柏和毛竹的芳香,带着河流的澄澈和油纸伞的风华的景色。战乱和灾祸,贫穷和饥馑,都不能抹去这景色的美。还有历史。历史的基调是沉重的,但文化和人性中美好的东西,像灯,像萤火,穿透天灾人祸的迷雾,仍在照亮富饶丰美而又疮痍满目的土地。
在离开光山后的很多年,受父亲影响,我一直留意收集乡邦文献。父亲帮我弄到两种县志,乾隆版和新编的一种,朋友又以嘉靖本和民国本县志慷慨相赠。披阅之下,对于故乡的历史人物和物产民情,自觉略有所知,读了世太兄的书,才知道我的所知实在有限。在《遥望故乡》的第一辑,世太兄开宗明义,先从光山的历史人物和历史遗迹讲起。苏轼游览并留下著名诗篇的净居寺,是我中学时为了苏轼和传说中的赵孟頫诗碑几度探访过的,也是小时候父亲带我看那棵千年老银杏树的地方。寺由南朝高僧慧思和尚在大苏山创建,一千多年来,薪火相传。苏轼在贬谪途中经过净居寺,爱这里的山水清境,顿生归欤之感。他在诗中写道:“徘徊竹溪月,空翠摇烟霏。钟声自送客,出谷犹依依。回首吾家山,岁晚将焉归。”和苏轼差不多同时的诗人,如张耒,黄庭坚,都留下了写光山的诗篇,张耒尤其写得多。司马光由于出生在光山,被父亲取名为“光”。他脍炙人口的的砸缸故事,在光山家喻户晓。我小学时用的洋铁皮文具盒,画的就是这个故事。但世太兄查阅过包括年谱在内的各种资料后告诉我们,司马光三岁的时候,就跟随调任安徽寿州的父亲离开了光山。他在光山时,最多不过三岁。三岁的孩子,搬起大石头砸缸救人,似乎不太可能。光山另一个大名鼎鼎的人物,是历仕清康雍乾三朝的胡煦。世太兄说,胡煦是著作被收入《四库全书》的惟一光山籍人士,他所著的《周易函书》,为研究中国哲学的必读书。胡煦担任过内阁学士、礼部侍郎、兵部侍郎,还是《明史》的总裁。他的儿子胡季堂也是卓有成就的书画家。
如果说胡氏父子我早有耳闻,《周易函书》是我的中学同学程琳整理由中华书局出版的,多年前他就送我一套,如今存在洛阳父母家中,那么,《遥望故乡》里讲到的当代光山籍学者涂又光,则是我前所未知的。涂先生是哲学家和教育家,毕业于清华大学哲学系,任教于华中科技大学教育科学研究院。世太兄有缘,在华中科技大学管理学院攻读硕士期间,得以拜访涂先生,读其书,面受其教诲,此后保持来往,就中国文化和家乡建设等问题交流探讨,遂成忘年之交。这是深可羡慕的。世太兄深有感触地说,认识涂先生,改变了他的人生走向。
书里有两篇长文专写涂先生。《苍茫荒原一劲松》相当详细地介绍了涂先生的生平及著述,《此生幸遇涂又光》回忆了和涂先生十三年间的交往。读这两篇文章,我佩服涂先生的学问,更景仰涂先生的人品。涂先生的主要著作之一,是《中国高等教育史论》。世太兄当年初读此书,爱不忍释,说“涂先生从文化角度看治国理政的观点让我拍案叫绝:‘秦统一是法家的统一,汉高祖至文帝、景帝是道家的统一,汉武帝转为儒家的统一。可见以法家统一则速亡,以道家统一则复兴,以儒家统一则蒙民。’”因此领悟到:“严刑峻法容易激化矛盾,必然导致政权不稳定;自从汉武帝“罢黜百家,独尊儒术”以来,几千年的封建统治者以儒家思想为圭臬,禁锢人们的思想和行为,逐步造成中国积贫积弱的局面”。愚民政策,其实在老子那里也有,所谓“虚其心,实其腹,弱其志,强其骨,常使民无知无欲”即是,但老子并没有钳制异见的主张。黄老之治的精髓在于尽可能少地少干预人民的生活,包括思想和信仰。儒家则在强调个人对于家庭、社会和国家的责任的同时,一力维护极端不公平的等级制度和严酷的思想统一,这是中国文化传统中很不好的东西,是早该清算和抛弃的。
读世太兄的回忆,我印象最深的是这样一件事:上世纪八十年代,“正在编纂中的《光山县志》准备收录涂先生的资料,工作人员寄来一份表格,要求他按固定格式填写。涂先生认为修志的基础工作是‘修’,需要实地采访和调查研究掌握第一手资料后才能形成文字,目前这种修志方法是对传主的不尊重,就没有回复。《光山县志》初稿写出后,有关人员前往武汉请涂先生提意见,涂先生一看内容是党史而非县志,声明自己的材料谢绝入编”,并坚决回绝了题字的要求。世太兄写道:“2012年5月我最后一次探访涂先生,他对这件事仍耿耿于怀,说当时看了县志初稿很伤心:1959年光山县那么多人被活活饿死,县志对其原因、经过和后果未着一字,如果把自己的名字录入县志,岂不留下千秋骂名?怎对得起那些无辜的冤魂?”
光山近代的风云人物可谓多矣,留在人们口头的,无非官职而已,他们几曾做过有益于家乡老百姓和文化建设的好事?高风亮节是一个被用滥了的词,被冠以此词而名副其实的,百中无一,涂又光就是这百中之一。我们说起家乡时,是能够以他为荣的。
在求学的那些年,世太兄博涉群籍,尤用力于古今中外的文学名著。散文集中的《渡迷津》一文,对此有生动的记述。他能诗,翻译过古赋,有记笔记的好习惯,尝试过各种文体,因此他的文字,既有浓厚的书卷气,抒情状物,更能看出从五四那代作家身上汲取的营养。世太兄的家在泼陂河镇南五公里的邓围孜,风光清丽,不逊江南。我童年的很多日子,是在罗陈的镇上和乡下,我姥娘和姨妈家度过的。我们和古代诗人一样,都是在山水田园的熏陶中长大的,对于大自然有天生的亲近感。读到他笔下的故乡风物,最能引发共鸣,比如他写瓜果:“家门口有一口池塘,夏天,绿油油的菱角叶,毯子一样铺满水面。屋后有块果园,套种西瓜。每到瓜果成熟的季节,红艳艳的桃子,黄澄澄的梨,红彤彤的苹果,露着肚皮的西瓜,泛着诱人的色泽和香味,让过路人暗自垂涎。”写稻田:“一块块平展的稻田,被一条条田埂切割成大小不同的形状。秋天到了,金黄的稻谷,低下沉甸甸的头颅,站在凉爽的秋风里,向勤劳的主人报告丰收的喜讯。”写油纸伞:“每到天气晴朗时,伞铺外面的空场地上,种种颜色和图案的花伞摆满一地,看得人心花怒放。如果遇到一场沥沥春雨,草木葱茏处,烟雨迷蒙中,杨柳依依小河边,一对俊男靓女在花伞下温柔缠绵,欢声笑语不时向空中飘洒——”光山的农作物以水稻为主,插秧用的秧马,是底板平滑、两头微微翘起的矮凳似的物件,坐在秧马上插秧,免除了弯腰的劳苦,苏轼见到,大为惊奇,写了著名的《秧马歌》。往稻田输水,用水车。四五个人俯身在横木上,脚踏转轮,抽水入田。世太兄写到那时的抽水歌:“车水哟,栽秧哟,糯米干饭淘油汤啊。”正是我小时候听熟而一直不忘的。糯米干饭淘汤,在但求一饱即知足的年代,是难得的美味,有如熊掌猩唇,奢华之极,寻常百姓一年吃不上几次,很多人则终生不知其味。
在我们童年和少年时期的六十年代至七十年代初,物质严重匮乏,农民家无余粮,油盐乃是珍奇之物。这样的日子,我略有经历,世太兄的描述丰富了我们对那个时代的记忆:“油菜、大豆、花生、芝麻、向日葵、棉籽、蓖麻等油料作物,都适宜种植。因集体的土地都种了收成不高的主粮,村民们只能在田边地头种植几棵油料作物做种子,根本不够榨油。当家人只有巴望逢年过节,攒钱割点肥猪肉,回来炼点油”。“农村体力活重,流汗多,需要大量补充盐分。冬天腌制萝卜和白菜时,母亲总是过量地加盐,目的是春天来临,家里没钱买盐时,抓把咸菜放到锅里一‘榨’,就是全家人就饭的菜。”我至今口味偏重,还是那时留下的印记。
孔子说,“吾少也贱,故多能鄙事。”有人觉得这话说得悲凉,对孔子在敬意之外又多了同情。其实对于我们,这是再自然不过的事。我对于草木花卉的知识,一部分来自看父亲种花,一部分来自在野外寻找食物。我至今和朋友在植物园或山上闲逛时,总能告诉他们,哪些植物的果实和茎叶可以吃,哪些野菜能吃而且味道好。在乡下,肚子永远是饿的,因此田野上滋生的一切事物,看在眼里,无非是可吃和不可吃两类。老鸹眼(龙葵)和灯笼果,世太兄写到的蛇莓,那是不用说了,茅草还没抽出的花可以吃,皂角果实外的皮也可以吃,有一种野果叫“扁担籽”,黄豆大小,里面是坚硬的核,只有带甜味的薄薄一层皮可吃。这种小灌木上结的果实,嚼上一天也不可能果腹。这些经验,世太兄在书中每娓娓道来,读来似多诗情画意,如鲁迅在《故乡》里写到的河里驶过的船上的文豪,面对岸上的炊烟和林木掩映中的乡间人物,发感叹说,“无忧无虑,这真是田家乐啊。”文豪看不见人类的疾苦,或假装没看见人类的疾苦,前者即所谓“隔膜”,后者即所谓“帮闲”。但这种诗情画意实在不能归类为美好的回忆,毕竟那是一个饥馑的年代。
饥馑不仅是果腹不易,得到书更难。说起读书,每人都有一肚子故事好讲。为了借到一个家住郊区的同学的书,我甚至耍无赖,天天放学缠着他,跟他回家一直跟进村子,连最怕的狗都顾不上怕了。我第一次读到《水浒》,是父亲帮我找到的七十回本,只有下册,我就似懂非懂地读完后三十几回的故事,印象最深的是戴宗的神行甲马和宋江的差点被杀头。世太兄与《水浒》的邂逅,比我的经历更有趣,他写道:“初中毕业那年暑假,放工路过右派儿子谢豁嘴家门口,看到他捧着一本砖头一样的厚书,在聚精会神地阅读。我凑上前去,发现是繁体竖排的《水浒传》,想借回来看看。豁嘴白了我一眼,指着繁体字,不屑地对我说:你根本看不懂!我说:你只要你借给我,还书时讲给你听!他看我态度坚决,把三本砖头一样厚的书,全部拿给我:限你七天后归还!”写读的情景:“遇到不认识的繁体字,为了不影响阅读的顺畅,先看上下文之间的关系,连猜带蒙。当这个字再次出现,如果印证我前次判断,就得以确认。如果不对,就查《新华字典》,排除障碍。吃完晚饭,点着煤油灯,蚊子、蛾子纷纷前来同我做伴。为了抵挡蚊子的进攻,我用床单裹住双腿,全身心沉浸在故事中。”《水浒》让我第一次领略到率性自由之美,世太兄说,《水浒传》给他的影响,是“成年后,每见不平事,我总喜欢与人较真,说话行文多慷慨之气,应该与读这部书有关系。”
读《水浒》,有人学到杀人不见血,有人学到轻贱女人,世太兄浸染的是正义感和慷慨仗义。
我一个多年坚持详细记日记的朋友说,他记下几十年里发生在光山这个小县城的事,记下时代的变迁和这变迁带给普通人的悲欢离合,是为了留下一份真实的个人记录。这记录是他人之口不能言说和代替的,也是虚构之书和正史不能代替的,它更琐碎,更个人化,但可能更真实可靠,因为他没有为任何鬼脸涂雪花膏的远大抱负。如实地记下来,就是保存了历史,否则,真相就淹没在“吹唇唱吼而上”的喧嚣声中了。就此而言,《遥望故乡》不仅是一本深情的散文集,也是一份难得的历史证言。至少像我们这代人年轻时亲身经历的生活,我还很少在已经出版的书中读到。让涂又光先生感到愤概和痛心的那些当代历史事件,难道让后人去嘉靖或光绪县志中去寻找吗?
(2023年4月5日初稿,8月18日改定)
【作者简介】张宗子,1961年11月出生于河南光山县。祖籍河南长葛。1978年考入武汉大学生物系生物化学专业,1980年转入中文系。1983年毕业,在北京中央电视台工作五年,1988年秋自费赴美留学。自1990年起,在纽约侨报工作十余年,先后担任编译、编辑、编辑部主任,副总编。2006年后,在纽约市皇后区公共图书馆工作。八十年代后期开始发表诗歌作品,九十年代以后,写作以散文和读书随笔为主,偶尔翻译英文作品。出版有散文集《垂钓于时间之河》《空杯》《梵高的咖啡馆》,读书随笔集《书时光》《不存在的贝克特》《此岸的蝉声》《风容》,以及《张宗子诗选》等十余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