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山扛树记

八团学生十四连 刘什

我们初进秦巴山腹地，修建襄渝铁路，最开始的两大任务就是建设营房，抢修公路，改善生活和工作环境，为即将到来的大部队做前期准备。每天都轮流有一个排的人进山去扛木头，粗的做房檩条，细的交炊事班砍短后做烧火燃料。用当时流行的一个顺口溜来形容就是“上山扛木头，下山搬石头，吃的窝窝头，睡觉头对头”，描写真实极了。刚开始大家没经验，年轻气盛，好胜心强，争先恐后地抢着扛粗木头，结果往往走一小段山路就坚持不住了，只好不停地休息，好像蜗牛爬行。

记得连队同学第一次进山扛树，第一批动作迅速打头扛回的已吃完晚饭回帐篷休息了，最后一批还未出山。天色已彻底暗下来，只有月光照在崇山峻岭间，黑沉沉的山影映照的夜晚山间小路更加崎岖不平。山谷中不知名的鸟儿时不时发出的尖叫声令人听之毛骨悚然。是军代表欧连长和胡莫愁排长两个人打着手电筒进山找到掉队的那几个形单影只的女生，只见她们正一身疲惫的靠坐在山路石头旁，守着木头擦眼泪，狼狈不堪的模样令人心疼。欧连长让她们扔了木头赶快先回连队，起初人家还不干，最后在欧连长的强硬命令下，才心不甘情不愿地走回连队。

进山扛树，它不是苦和累两个简单的字就能概括。不仅体力上疲惫辛劳，还有潜在的生命危险。两个人扛着长长的树木在陡峭的山间小路行走，路窄弯多，拐弯时稍不注意就会把后面同学扫下山坡，所以必须和前面同学在行动上高度一致，在拐弯时需要右肩都换右肩，或者都换左肩，缓慢前行。一开始我们是不知道的，经历了几次小事故发生后，连里就严格规定，扛树时以班为单位集体行动，个人扛木头选择量力而行。正是这个必须结伴而行，避免个人遇到问题无法自救的规定救了我一命。

我永远记得那一天——1970年9月25日，因为这天是我17周岁生日。

那天轮到我们一排进山去扛树，带队的是军代表胡莫愁。我们从月池沟方向的山谷进山，沿着当地山民们遗留下的羊肠小道向着目的地进发。

山谷两侧是一眼望不到顶的山峰连绵起伏，山高林茂，满目翠绿，山间的溪水好像调皮的小孩，时不时从山中钻出，时隐时现，一会在山路的左边，一会在山路的右边，好像陪伴着我们，给我们单调的行军增添了那么一丝趣味。

今天要去另一架山上去伐木。路过一个小河沟，宽不过五六米，因着前晚下雨清澈的溪水已变得浑浊，水位也因此升高，淹没了整个脚踝。平时可见的过溪水的垫脚石头，也隐约不见。这里是进山的必经之路，如果涉水过河，弄湿鞋袜不说，爬山时很有可能因脚滑失足出事。

那几天胡排长的手好像受伤了，手指头红肿得厉害，用白纱布包裹着的外面透出一丝丝血痕。看到有的同学已准备脱鞋袜涉水过河，他叫住大家。胡排长平时言语不多，与同学们的交流也是施工具体动作的指导。他先是左右看看，观察到河边有几块大石头，就自己上前去搬。只见他一弯腰双手一使劲，先搬起最靠近小河边的一块大石头，快走几步安放在水中，又用脚踩了几下，观察是否牢固稳当不晃动，就这几个动作做下来，他的眉头皱了起来，显然是手伤引起的疼痛。看到他的操作，几个同学也学他的样子合力搬了几块大石头过来，正要下水，他用手势阻止了我们，搬石头可以，下河铺路的事他来干。这样他独自一人把大石头一块块整齐铺在水中，包着纱布的手湿沥沥地往下滴水，夹杂着不少泥沙，这一幕闪在我们的眼中，也印在我们的心中。

从胡代表来到连队，每天吃苦在前，进山伐木是当时最累的活，一来一往几十里山路。欧连长年纪大，每次他都抢着带队，我们私底下尊称他是“活着的雷锋”。从他身上看到了铁道兵的勇敢坚强，学到了如何做一个高尚的人，对我们安心三线建设，克服怕苦怕累的娇骄二气，起到了模范榜样作用。

我们顺利跨过小河进入山中。要砍伐的树林子面积很大，整架山从上而下分散倒着一些已砍下来的木头，有粗有细有长有短，胡代表又找山民要来斧头，用左手使力把一些树杈多余部分砍掉、整平，方便大家肩扛时行走，以免压破同学们早已红肿的肩膀。

烈日下的急行军，我们早已出了一身汗水，一进林中，高大茂密的树叶遮住了阳光，微风吹来，凉爽习习。我们沿着山坡爬上去，根据自己的体力选择能扛得动运得回的合适树木。

要把一根十几公分粗，三四米长的木头弄下山，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这时就显出我们女子连同学们的智慧了，方法多种多样，五花八门，令人叫奇叫绝，山林中不时回荡着女生清脆的笑声和惊呼声。只见坡陡处，几个同学分散坐在地上，两手撑在身体两侧.，双脚轮换用力连蹬带踹，木头便自动下滑一段，而自己则是像儿时在公园坐滑梯一样溜下去，又一次连蹬带踹，一截又一截，速度很快。见到坡陡无路且是岩壁边时，就索性把木头直接扔下去，再从旁边绕道找缓坡滑下去，返回头找着属于自己今天的任务，扛着踏上归途。因此那段时间，裤子后面贴两块大补丁成为全连每个同学的标配。

因为有连队的安全规定，我们班人员到齐后一起出发。记得班长王亚莉俩人合抬了一根较粗的木头走在前面，我扛了一根稍细一些却有长度的紧跟在后，再后面是王丽君，李小珍两人也合抬了一根木头，班付贾玉珍走在最后。

上山容易下山难，更何况还肩扛着粗壮的木头，我们沿着来时的羊肠小道小心前行，不时地互相招呼着注意山路上的情况，发现有人疲劳立即停下休息。在休息时，还看见了山中两棵野柿子树，红通通的果实挂在树上和周围苍翠的群山相映，别有一番景色。我们借休息之机，一人摘了两个柿子，准备拿回去放两天软了再吃。

又前行了三四里，走到一个山涧拐弯处。野草青藤交缠着爬满山路，左侧则是十几米深的峭壁。山路在这里呈耳朵形弯道，走路时要靠向右侧崖壁才安全。班长两人先扛着木头小心翼翼地走过了这个耳弯道，轮到我时因我扛的木头稍长，试了两次木头都触碰崖壁拐不过去，为了方便拐弯我便下意识地向小路的外端迈了一步，刚看还是密实的野草丛，谁知下面却是意外。一脚踏空一声惊呼，身体不受控制地向左倾倒翻下去，我当时只有一个念头，“完了，要掉下山了”。幸运的是我扛的树够长，在我落下时搭在了小路弯道的两侧，幸运的是还钩住了我的一只右脚，才没坠下山崖。

这时我一只脚悬空，身体在空中晃动，心里却没有害怕之感，不知是吓糊涂了还是心理强大，反正头脑很清晰。当时紧跟我身后的王丽君李小珍见状，扔下肩头的木头，就扑过来拉我，慌乱中竟动手去抬压在我脚上的木头，我大叫一声，“别抬树先拉我”，大家这才七手八脚地将我扯了上去。看到同学们吓得苍白的脸色，我摸摸衣服口袋，故作轻松地和她们开玩笑，“哎呀，刚才摘的柿子掉下去了”。望着同学们关切的眼神心中一热，这就是集体的力量，是同甘共苦的战友情怀，今天如果是我一人遇到此事，后果不堪设想。

班长比我还紧张，硬要压着我在原地多坐一会舒缓情绪，我直说没事大家才一起重新出发。回到连队卸完木头，班长去连部汇报了今天路上发生的意外，辛连长和胡排长在晚饭后一起来到我班帐篷看望我，见我说话表情一切正常又安慰了几句才离开。

晚上躺在地铺上，回想今天惊险的一幕，心跳开始加速，暗自害怕，死神曾经离我如此之近，又想今天是我17岁生日，能大难不死以后一定会一切顺利。这时耳畔传来熟悉的汉江水哗哗的波涛声，夹杂着远处不时传来的零星开山炮声，我一遍遍自我安慰着，叨咕着，慢慢进入了梦乡。

后记：事后有同学问我，你那天怎么那么镇定，回来了也没哭？其实她们不了解，我从小成长在军营，对她们来说陌生而新奇的军队集体生活，我早就熟悉。所以在连队同学因想家而失声痛哭时，我从没因此流过眼泪。因为我在来三线前就深知修铁路的危险，（我大舅的大儿子我表哥是原工程兵的一个排长，在修青藏公路时去排哑炮壮烈牺牲），所以后来在施工中又遇险两次，都能从容地面对，也许是骨子里有兵的坚韧，也算是一个心大且幸运之人吧。

槛外人 2023-9-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