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森博物馆
潘城
都说经济有些萧条,可是六角桥商店街五年前就逛过的那些店铺全都没变,饮食店、旧书店、咖啡店、黑胶碟店……连这些店内物品摆放的位置、老板的发型也都一成不变。唯独大森博物馆没了。
记得当初到日本那年,所有的业余时间就想着淘古董,狠狠新鲜过一阵,逛遍博物馆美术馆,好东西隔着玻璃摸不着,每周奔跳蚤市场,啃一个饭团看一整天的旧世界。可跑多了渐渐发现摆地摊的就是那几张日本老脸,东西也是换汤不换药,看多了、看累了。无聊,松屋里吃饱了牛肉盖浇饭,在住的那片瞎逛,让我在六角桥商店街发现了一个叫“大森”的旧物店。
其实这家店我路过不下十次,知道是个专门收购和出售各种二手货的小店,但是从没想过要进去,因为门口总是放着二手家具和微波炉。等进去了,就是进入了另外一个世界。
日语“大森”的读音与“大盛”一样,平时在食堂买饭都要喊一嗓子“大盛!”那是饭量加大的意思。旧物店老板大森也是吃饭必需“大盛”的主,人高马大,四十几岁的人还是“披头士”造型,常年穿一条破牛仔裤,很严肃的黑脸上留着点胡子,扎着一把很长的马尾辫。
他的旧物店与别家不同,有魅力,甚至可以说是有一种魔力。日本的二手货店大致有这么几种,一种叫“大黑屋”有点像当铺,里面卖的多是能抵押成钱的硬通货,这种店我从来不进;另一种叫中古店,一般卖的都是金银首饰、名表名包,LV、古驰、阿玛尼;还有一种就是古董店,有专卖日本古董的,也有专卖中国或西洋古董的,跟国内的古玩行差不多;再有一种是二手货铺子,里面什么都有,但是脏兮兮杂乱无章,刚开始淘着有些乐趣,几次下来就犯恶心了,而且买到的东西都是矮里拔高,品位越来越低。
大森的旧物店不属于其中的任何一类,他店里的东西总是超乎你想象,西洋家具、二战时期的皮夹克、闪蝶和甲虫标本、油画、饭岛爱签名高跟鞋、黑胶碟、球形关节人偶、非洲面具、茶道器具、枪、烟斗、动物头骨、1986年原装可口可乐、三岛由纪夫自杀当天的号外……店内旧物码着旧物,只有两条很窄的通道可以让顾客侧身期间,观赏旧物。所有来自不同时代、不同国家、不同民族,带有着不同文化与信仰底色的旧物被他摆放的错落有致,呈现着一种无法描述规律的秩序感。大森在他这个不会超过五十平米的小店里简直是一个伟大的造物主,每一件东西不论大小与价值都被安排在一个最妥当的地位,它们与身边的旧物相得益彰,彼此衬托的着对方。每一样旧物都会激发我求知、复古和考据的欲望,都会挨个与我交流,以至于我作为一个观看者已经忘记了自己的顾客身份,等到想起来我可以购买时,里面的每一样东西又让我产生了想强烈占有它们的冲动。从此,我隔三差五就要去大森旧物店参观,并且怎么也看不够,甚至感到比上野公园的东京国立博物馆还耐看,于是我就给这家店另外取了个名字叫“大森博物馆”。
说来奇怪,任何一件东西仿佛已经被大森赋予了生命,只要脱离了大森的旧物世界,单独来到我的房间,就会黯然失色,我与物双双都会感到索然无味。比如我第一次从大森博物馆发现了一张日本大正时代画家桥口五叶的版画,那是他最经典的“浴女”系列中最精彩的一帧。桥口五叶是与竹久梦二同时代的画家,但比起名贯中日的梦二,我远远更喜爱五叶的画,特别是这张半裸未裸、披衣散发、嘴里叼着衣带的美人,真是把浮世绘与现代派相结合的新古典之美感推向了极致,而且镜框装裱也是绝佳。大森并非不懂,他还在画上贴了维基百科关于桥口五叶的介绍,但还是给了我一个低廉的价格。我欢天喜地的把这位“浴女”迎回,但自从她离开大森博物馆进了我的房中,整日唉声叹气,后来又因疫情独守空房了三年……
去的多了,买的多了,我和大森渐渐有了点交情。严肃、沉默的大森看到我来了,就会把黑胶唱片里甲壳虫乐队的声音调轻一点,多少跟我交流两句。我那时候的日语很烂,交流起来连比划带猜,常常是我问某件旧物的情况,他回答一二。还有几次我去时没见到大森,坐在他位子上的是一个跟他年纪差不多的女人,也是破牛仔裤、披头士造型,一抬头,我的天,活脱脱就是台湾作家三毛,穿着波西米亚的衣服,垂着流苏,两个大大的烟熏火烤的黑眼圈,一头小波浪卷,一支香烟,一脸不屑。我问大森先生在吗?她说大森出去收东西了。
我开始明白大森博物馆的旧货都是从哪来的了,大森经常不在店里是开车出去给别人做免费遗物整理了,往往是整屋回收,大多数的东西只能当垃圾处理,觉得可以流通的就运回来。这里头的好东西也不少,日本人的收藏都是“一世藏”,自己的嗜好仅限于自己,也不必“子孙永宝”,反成子孙累赘。每个人都是独立个体,老爹专门收藏亚洲古陶瓷和手冢治虫的漫画,儿子只喜欢欧洲中世纪的蕾丝内衣和玻璃眼球,这很正常,没必要在审美上互相干涉。所以大森博物馆才会如此丰富,也反映了帝国时代与战后社会的精神生活,哦,物质生活,管它呢,分不清楚。
肉菜价格最贱的“业务”超市对面就是大森旧物店的后门,我经常碰到大森站在那抽烟。他整理遗物回来,面包车就停在后门,然后开始一纸箱一纸箱的往下卸货,身上和头发上都是灰。后门进去就是旧物店最里面的工作间,收回来的东西一箱一箱码得很高,然后大森就戴上口罩、眼镜开始一件一件的细细清理,遇到相机、钟表、机械玩具就尽量修理复原,皮质的包、鞋和衣服都擦净打蜡,每一件瓷器都擦洗干净,旧书、纸质物平展修补,使它们都获得新生。大森还要仔细研究,查出每样旧物的身世,比照网络上同类物品的价格定价,然后将之一一放进大森博物馆,但是还有不少没见过、看不透的东西就先放在工作间暂不推出,慢慢研究,以免走眼漏了好东西。
我观察出这个规律以后,每次去就走到最里面,挨着收银台与坐在工作间里的大森聊天,他绝不容外人越雷池半步,但已经默许我贼溜溜的眼神扫描工作间里那些待价而沽的东西。有一次他还主动拿出一件中国瓷器给我看,明代湖田窑的象耳樽型花瓶,底款“永乐”,弄得我心跳了两天。国内的高手们有说真、有说假、有说是清仿明,还有的说管他娘的,不贵就买!我想这件东西反正一直放在工作间没拿出来,还有时间多加研究,天天去看一眼,没想到过了个周末再去已经没了!原来大森每个周末还会跑出去参加跳蚤市场,有大把的中国买家,开价不低,有人看中就胡乱就卖了。悔之晚矣。
此后,我怀着买到更多好东西的目的有心与他交朋友,给他送了中国代来的茶叶,又带去了茶具泡给他喝。茶具往桌子上一放,大森居然大呼小叫起来,原来那张桌子是他的商品,不可以使用。看他一张讲原则的刻板脸,我有点恼了,他却第一次让我走进狭小的工作间,在收付款的小桌上站着泡茶喝。
喝过那次茶之后,我明显感觉到总是一脸严肃的大森没那么冷面了。有一次我看中了一件非洲木雕,大概来自尼日利亚,一张完全男性的脸上嘴唇肥厚,颧骨高耸,板着面孔倒是有几分像大森,但是脖子以下却有一对丰满的乳房。我端详了两天,跟大森还了个价,他用手摸了摸已经格外油亮的乳房说:“这两个多舒服啊!我自己也很喜欢,这价格一点也不贵!”然后终于露出了笑容,胡渣子一动一动的,一口牙倒是挺白。我说,行!不还价,但是把里面那个小茶壶作为赠品。
大森工作间里有一把小茶壶早就被我盯上了,玩茶器是我的强项,门清!这是民国茶庄号定制款的潮州枫溪窑朱泥小罐,品相完美,这路东西在国内茶圈至少是小一万的东西。大森真不懂这个,一直在看壶盖内的小印章“水平”,他认为这是制壶者的名字,但谷歌、雅虎上都查不出。我费了好大的劲终于给他解释明白,“水平”是这种茶壶的款式,并且是最基础的款式,并不是人名,既然不是人名只是款式说明这个小茶壶很普通嘛!大森很认真的看着我,想了又想,最后说送是不行的,象征性的也要收点钱,于是以五百日元(大约三十块人民币)卖给了我。
回去的路上我怀着一种卑鄙的狂喜摸着茶壶想,日本人的思维果然很怪,大森显然不会稀罕五百日元,为什么不干脆送给我,把人情做足呢?他们果然是进入了一个非人情的社会,人情往来多累呢?违背了他的披头士精神,五百块也是卖,捡漏了你自己偷着乐,反正不是送你,不必想着还。
此后一个多星期大森博物馆都拉下白色卷帘门,以前遗物整理或周末关店最多不会超过三天,这次难道是出去旅行了?又过一周还不开,我没他电话,等的不耐烦走近细看贴在门上的公告纸,才明白店已经搬走了,原因是房屋漏水,还没找好新地址所以无法告诉顾客,向大家抱歉,似乎也含着对我不辞而别的歉意。还留言说一旦找好新店地址,还会回来这里公告。房屋漏水?怎么说漏就漏?
就这样,我再也没见到过大森。如今回到六角桥商店街,大森博物馆那个门面早就改成了一家美发店。
回想最后一次在店里见大森的时候,才感觉到比起我这种动机不纯的人,他其实是真拿我当朋友了。事情其实很简短,我进店里看到他和上次帮他看店的“三毛”都在,就随口问这是你夫人吧?大森竟然一脸慌张,咳嗽了两声,回答似是而非。我知道日本人不喜欢别人询问隐私,心知问的不妥,赶紧自顾自低头看新放出来的一本黑白老照片。隔了一小会,大森却故意跟我搭话说:“我们已经在一起了,可以说是夫人吧,但严格的说又不是,我现在暂时还没有离婚,离婚很难对吧?很难……”
2023年3月17日-18日凌晨雨夜于横滨白乐
隔壁无人房内漏水,渗透我屋中地板,殃及池鱼
潘城,80后作家,浙江嘉兴人,现居杭州。厦门大学中文系博士后。出版长篇小说《药局》(作家出版社),专著《茶席艺术》《隽永之美》《一千零一叶》等,参与策划的美国纪录片《茶,东方神药》获六项艾美奖。
文学作品散见于《香港文学》《延河》《文学报》《江南》《香港作家》《世界华人周刊》《随笔》等处,在《中文导报》开设饮食小品文专栏《小快朵颐》,受邀“真水无香”公益基金会撰写警察系列非虚构作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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